露珠說紅樓（十四）：香菱——蕙質蘭心賢淑女，可憐遭逢呆霸王
文/第一滴露珠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這是《紅樓夢》中有關香菱的判詞。香菱，原名甄英蓮，“荷花”正暗喻英蓮。“兩地生孤木”，“兩地”加一個“木”字，合起來正是一個“桂”字，暗喻夏金桂，意思是可憐的香菱最后命喪夏金桂之手。甄英蓮，真應憐，在紅樓薄命女子里，香菱可以說是最薄命的一個了。這樣一個蕙質蘭心、溫柔賢淑的女孩子，先是被拐賣了許多年，最后撞在呆霸王薛蟠手里，又碰上了一個狠毒潑辣的正室奶奶夏金桂，她的命運比任何一個紅樓女子都要凄慘，令人扼腕嘆息，令人同情落淚。
香菱的出生地在蘇州的閶門。閶門，可是明清時代名聞天下的商業繁華之地。香菱的父親甄士隱，卻是一位淡泊名利，喜歡酌酒吟詩的風雅鄉宦，她的母親，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如果沒有發生后來的意外，香菱本可以在父母的疼愛呵護下，幸福地長大，嫁一位門戶相當的如意郎君，過著賞花吟詩的快樂恬淡生活。
但是命運，在香菱四歲的時候，無情地拐了一個彎。元宵佳節之夜，甄家的家人霍啟（隱喻“禍起”）抱著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卻把英蓮弄丟了。原來是拐子趁霍啟去小解時，把英蓮拐走了。人販子是最可恨最不人道的了，沒想到清朝就有拐賣人口的拐子了，從古到今，為了金錢這個阿堵物，多少人昧著良心做些喪盡天良的勾當啊！英蓮被拐走后，被養到十二三歲，才帶出來轉賣。先賣給了馮淵，這馮公子倒是個癡情種子，只可惜拐子又將英蓮轉賣給了薛蟠，兩家爭奪，薛蟠就把馮淵打死，把英蓮強行帶走了。
這些事情，都是昔日的甄士隱鄰居，葫蘆廟的小沙彌告訴給賈雨村的。可恨做了門子的小沙彌認出了英蓮，卻不去通知英蓮的母親或者是告官救出英蓮，更可恨忘恩負義的賈雨村，明知道英蓮是自己昔日恩人的女兒，卻為了自己的前途，眼睜睜地看著英蓮被推進了火坑。
薛蟠將英蓮帶進了京都，但是英蓮一開始卻是跟著薛姨媽的，不知道拐子給英蓮起了個什么名字，薛寶釵給英蓮改名為“香菱”。薛蟠為了要香菱和母親天天磨嘰。薛姨媽冷眼觀察了一年多，發覺香菱模樣好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溫柔安靜，為人行事一點也不比大家小姐差，這才正式擺酒請客，把香菱給了薛蟠做妾。一般的男人對于女子，都是得不到的是最好的，薛蟠這個男人中的極品，當然更是如此。開始還把香菱當個寶，沒過半月就不當回事了，繼續追歡逐浪去了。就連同樣風流好色的賈璉，都感嘆薛蟠真是配不上香菱，直言“那薛大傻子真是玷辱了她”！
一開始，我們只知道香菱長得標致，性格又好，但沒想到，曹雪芹用了兩個章節的描繪，讓我們認識了一個全新的香菱，一個詩性的香菱，一個好學上進的香菱！
第四十八回，薛蟠因為被柳湘蓮打了，不好意思見人，就借口做買賣躲去外地了。寶釵知道香菱一直向往大觀園，就借這個機會，讓香菱和她去蘅蕪苑作伴。香菱就請求寶釵教自己作詩，寶釵的態度卻不太積極，或許寶釵是怕香菱讀多了書，會作詩填詞以后，越發看不上粗俗的哥哥了。要說香菱果然是慧眼識人，早就看出黛玉才是大觀園里最有詩才的人，吃了晚飯就去瀟湘館拜訪黛玉。香菱求黛玉：“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熱誠回應說：“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倆人就言來語往地討論起作詩的學問來。
香菱帶著黛玉給她挑選的王維的詩集，回到蘅蕪苑就熬夜苦讀起來。還書的時候，黛玉問她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就把自己的讀書感受細細說了一遍，卻是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足見香菱天性聰穎，領悟力極高。
香菱讀完了《王摩詰詩集》，又讓黛玉給她找出杜甫的詩集來，好帶回去細讀。又央求黛玉出個題目讓她試試。黛玉讓她詠月。她回到蘅蕪苑，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詩，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讀到這里，我真替香菱心酸，原本她可以過一種優雅詩意的生活，都是命運的捉弄，才讓她流落到給粗俗下流的薛蟠做妾的地步。寶釵卻還嘲笑香菱學詩是自尋煩惱，寶釵雖然善解人意，但是她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自然體會不到香菱的心情。
香菱連作了兩首詩，找黛玉點評，都沒有得到好評，她不氣餒，繼續去苦心構思。探春笑著對她說，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卻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癡迷作詩到這種程度，真真是可敬可嘆又可愛。
晚上想詩想到五更天才睡著，夢里還是想著作詩，蒼天不負苦心人，終于夢中作成一首，而且作得新巧有意趣，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
原本香菱出身書香門第，如果她沒有被拐賣，如果她一直生活在父母身邊，想必香菱也會從小飽讀詩書，成為和林黛玉一樣才華滿腹的女詩人。紅樓里，有三個真正愛詩的女子，一個是林黛玉，一個是史湘云，一個就是香菱了。
在大觀園學詩作詩的這段日子，是香菱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是她人生的畫布上難得的一抹亮色。她來自姑蘇，林黛玉的老家也是姑蘇，兩個姑蘇女孩在大觀園一起談詩論詞，享受著一種單純的精神上的交流，這時，一切的煩惱似乎都離她們遠去了，兩個女孩的身上閃耀著純凈的詩性的光輝。
第六十二回，香菱和荳官她們斗草，香菱說自己有一枝夫妻蕙，荳官斗不過她，就胡攪蠻纏地嘲笑香菱，兩個人笑鬧在一起，香菱的裙子不小心弄臟了。看著這一情節，有些心酸。古代人結婚實在是太早了，香菱這時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吧，要是擱現在，正是上中學的年紀，還是個小孩子，可那時，香菱就已經給薛蟠做了幾年妾了。在大觀園的香菱，有機會展示出她憨直活潑的孩子心性。
寶玉發現香菱的裙子臟了，怕香菱回家以后受到薛姨媽的責備，他知道襲人有一條一模一樣的新裙子，就讓襲人拿來給香菱換了。香菱臨走前，猶豫了半天，才向寶玉囑咐道，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生怕薛蟠誤會又要折磨她，寶玉會意，說道，我瘋了才去往虎口里探頭呢，香菱才放心地去了。
寶玉雖然是在女兒堆里長大的，但他畢竟是個男人，所以他了解男人的心性。當寶玉得知薛蟠要娶親時，看見香菱一臉高興地盼著新奶奶快進門，寶玉冷笑著說我倒替你擔心慮后呢。那時的香菱，還以為寶玉有意唐突她，還搶白了寶玉幾句，自此遠避著寶玉。她天真地以為夏金桂才貌雙全，一定是個典雅和平的人，還盼著到時候一起作詩呢，所以，盼著新奶奶過門的心情竟比薛蟠還急。
夏金桂一進門，香菱就殷勤小心地服侍。夏金桂的心里，卻是把香菱看做眼中釘，急欲拔除而后快。先是說香菱的名字不通，給她改名“秋菱”，一石二鳥，同時給香菱和寶釵一個下馬威。又給薛蟠制造機會，故意讓他和自己的丫鬟寶蟾親熱，讓香菱去自己的房里睡。香菱去了，金桂卻讓她睡地下，半夜里又要茶要水的，又讓香菱給她捶腿，百般折挫香菱。折磨了半個月，又故意制造陷阱，激怒薛蟠，讓薛蟠去治香菱。若不是薛姨媽及時出面制止，香菱早被薛蟠打死了。薛蟠這個呆霸王，竟是一點舊情也不念的，得新棄舊，哪里管香菱的死活。
香菱跟隨寶釵去了，夜夜挑燈自嘆，氣怒傷感郁結于心，竟得了干血之癥，日漸羸瘦發燒，身子越來越虛弱了。這是第八十回中寫到的情節。后面的高鶚續書中，說到香菱最后被扶正，因生子難產而死，不過是一種理想化的寫法。香菱開始在薛蟠房中幾年，都因血分中有病沒有懷孕，怎么得了干血之癥后倒又能懷孕了。根據香菱的判詞，估計她就是得了干血之癥后，病弱而亡。可憐的香菱，幼時就遠離了父母，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鄉父母在哪里。
香菱（英蓮），就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雖然生活的境遇多舛多難，但始終不改純潔善良的本性，她好學上進，渴望成為知書識禮品格高雅的女子，在污泥般的生活里，悄悄吐露著清芳。她又像一朵小小的菱角花，飄萍在命運之水上，隨波逐流不能自主，雖然美麗幽雅，卻是那么的柔弱，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一任疾風暴雨摧殘，終究花枯葉落，零落成塵。
當她的生命終去的時候，不知道她的一縷香魂，可曾返回了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