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2.
在響河的記憶中,千禧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那一年,患有帕金森綜合征的外婆意外摔斷了大腿腿骨,考慮到她的年紀和骨密度,醫生建議保守治療。隨后,為了便于照顧,爸媽將外公外婆安置在離家只有百米遠的養老院里。
也是在這一年,顧建華為了替一個女人還高利貸私自借走了法雨寺慈善辦的一筆善款,卻在一天不到的時間里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說來也巧,那家養老院現在已經變成了市慈善總會,他們當年住的那間房間則成了財務辦公室。
這冥冥中似乎存在什么聯系,響河暫時還摸不透。
程靜望著響河靜立的背影,腦海里突然出現一個人的聲音。
有人跟她說過,響河心里有事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用手指指腹摩挲衣服的棱角,越尖越好。
這也是她喜歡穿襯衣的原因吧。
今日她穿得可真少。
風里吹來一股濃郁的咖啡香,響河轉頭,視線所及之處,卻是在暄騰的熱氣之下盛開的金蓮花。
程靜將泡好的咖啡遞給她,又搖了搖自己手中的玻璃杯,說了聲“謝謝”,響河淺淺一笑,心領神會。
五臺山之行,響河帶了很多當地的特產。
準確的說,是葉老幫響河置辦了很多禮物。臺參、臺蘑、駿棗、竹葉青酒、蕎麥碗托、沙棘籽油、萬卷酥還有金蓮花。
若不是響河硬攔著,葉老估計會把整個山西都給她運回家。而這么多特產中,她唯獨屬意金蓮花。
金蓮花,學名寒金蓮,是一種長在草原與森林中的陸地蓮。
響河第一次見到它,是在臺懷鎮的一家素齋館中。開飯前,服務員給每個人送來了解渴的茶水,清澈明亮的茶水里,一朵橙黃色的花正舒展開肢體,一如當初,慢慢地生長成塞外高原上隨風搖曳的模樣。
響河突然想起兒時外公給自己猜的謎語,謎面好像是這么說的:生在山上,賣到山下,一到水里,就會開花。
謎底:茶葉。
謎面很形象,尤其是花茶,完整的一朵花自采摘、晾曬再到水中泡開,真就像重新綻放,又活了一回。
人們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倉頡造字時,將茶作“草木人”,大抵是要通過它來通情的。
人與自然的交際,若于生時錯過,至死復現,也不枉它曾經韶華燦爛。
“在想什么呢?”程靜沙啞著喉嚨問她。
響河搖搖頭,見她咳嗽仍不見好,又關切地說到,“生病了就不要來加班了,又不是多急的事情……”
那日萬圣節鬼混之夜的活動異常火爆,散場時已是半夜,程靜估摸就是那時候著的涼。金蓮花茶素有“塞外龍井”之稱,具有消炎止咳、清喉利咽的功效,響河本就想著這次回來要送些特產給她,這下也算是送對了東西。
“這幾天我約過林總好幾回,他都說有事沒空”,程靜清了清嗓子,猶疑道:“我猜會不會是他不高興我去談,畢竟我們這邊單方面換人也不好……”
響河大約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先前林澤生總往公司送花,多少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只不過現在她與顧恒的關系已是板上釘釘,別人也不好再說什么閑話。
響河抿了一口咖啡,覺得今日這咖啡甚苦。她皺了皺眉,若有所思。按老人家的迷信說法,自己今年約摸是犯太歲。與何峪風重逢無果不說,還遇到了顧恒與林澤生,緣分這東西有時候真是莫名其妙。
程靜瞧她神色似乎不太樂意出面,又說:“你要是真不方便,那等會還是我去吧。只不過感恩節的策劃都是你在做,只要別人別說我搶了你的功勞就好。”說著,她又咳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嗆得一張小臉煞白煞白。
響河拍拍她的背,替她順氣。
程靜這話說的極誠懇。
在她眼里,響河已名花有主,再與除顧恒以外的追求者頻繁接觸,自然會處境尷尬;可三個節慶活動策劃,她既已遞了投名狀,必然是要做出番成績來,萬圣節她已將功勞都讓給了自己,剩下的如何還能不親力親為?
張愛玲說,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因此只有忍耐。
響河感念她那份世間難得的善解人意,仿佛她們有相似的來處,既善良又懦弱,凡事禮讓三分,偶見人臉色,與人爭執,最后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人前人后自我紓解——吃虧是福。
“我去,當然要去。不然下個月得吃土!”響河吮了幾口咖啡,笑道總不能讓病號再加班。
“這么想就對了,干嘛跟錢過不去”,程靜盯著她的笑顏,夸贊道:“響河,你就該多笑笑,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笑起來真好看。”
“第一次見我?”響河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她實在是想不起來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了。
算來她與林澤生也有月余不見了。工作上的事可以通過微信溝通,響河想不出非要見面的理由。只不過十月以來,但凡他約她見面,碰巧她都有事,拒絕的次數之多,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響河大步跨出地鐵口,一陣狂風迎面襲來,她攏了攏風衣,雙手抱臂,嘀咕著,“哎嘛,今天又穿錯衣服了……”
林澤生遠遠地看到響河從旋轉門里進來,邊走邊打電話,嘴角帶著微笑。
這次,又是他先看到的她。
正如大三那年,他推掉兼職,跑了半個城市去建州火車站送她。
他早早地等在火車站南廣場那顆大樟樹下,卻看到她從一個陌生男人的車上下來,有說有笑。
又換了一個,他想,這次她身邊的男人又換了一個,但好像不管換成誰,都不可能是他。
響河掛了電話,看到林澤生從座位上站起來,正朝她這邊看,于是她搖搖手,步子不由得急起來,一溜煙走到他跟前立定,這才發現他表情嚴肅的很。
“這里人多眼雜,我們去樓上。”說著他就朝電梯門走去。響河乖乖地跟在后頭,心想這家伙不會以為自己之前說忙不見他都是故意的吧。
一下子從冷風中走進封閉的電梯里,響河感到有些燥熱。她心里揣著事,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手一頓,又想,她心虛什么?
一晃神的功夫,電梯就到了39樓,出了電梯門,響河還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由于39樓的客房裝修出了些問題,這兩個月來整層樓的客房都不對外銷售,胡董說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就暫時給酒店高層做休息室。
走廊盡頭這間套房就是林澤生的休息室。
算來,他已經有一個禮拜沒回出租房了。
屋子有點亂,書桌上摞著一大疊文件,茶幾上的煙灰缸攢著十幾個煙頭沒扔,一旁的垃圾桶倒是干干凈凈,連個食品包裝袋都沒有。
暖氣熱得很快,響河進門不過十幾分鐘,現在稍動兩下后背都能洇出汗來。
她脫了風衣,放在沙發扶手上,正要從包里拿出最新的策劃案——“不用拿了”,林澤生阻止她,“我今天不是來和你談工作的。”
不談工作談什么?
她習慣性地用手指摩挲著襯衣袖口的棱角,腦子里正在重新組織語言。
“你,沒什么話要和我說嗎?”與這溫暖的幾近熔化的氣流不同,林澤生的聲音冷得像冰。
“我……額……”響河掃了一眼他冷峻的臉龐,不知要將眼神放往何處。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扯開話題:“我聽說萬圣夜那晚你也去了,對吧?后來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剛好上飛機,所以也沒說清楚。我這次去五臺山就是去給我媽求個平安,你也知道,文殊菩薩是屬兔的本命佛嘛……嗯,我給你帶了好吃的,有那個大同駿棗啊,竹葉青啊,還有臺參,我看你經常熬夜,是該補補”,響河見自己兩手空空,連忙解釋:“本來我都準備好了,就是出門給忘了,我”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今天是周日,方才童欣打電話來說她想看的書到了,叫她等會去取,順便去碧城書吧吃中飯。
響河將眼珠轉了又轉,實在想不出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只好尷尬地笑笑。
林澤生望著她,只覺自己問這話簡直是自取其辱。
他看到她這副毫不在乎卻又惺惺作態的模樣就感到萬分惡心,但更讓人惡心的是他竟如此愛她,而且,此生非她不可。
他低頭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抬起頭來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伸了伸下巴,“我記得我提醒過你的。”
響河心想這下糟糕,那日她送他萬寶龍的鋼筆時,他還說起過,自己怎么就給忘了。
原來自打他們見面到現在,他就對自己有所期待。他根本不缺什么,他也并不在意生日會收到什么禮物,可是哪怕是簡簡單單的一句“生日快樂”,她都沒能給他。
“生日快樂,林澤生。”響河內疚地補上這遲到的生日祝福,聲音又軟又輕。
林澤生用手掌包著拳頭,悶聲敲了兩下,睜大眼睛看著她:“岳響河,我發覺”,他攪了攪舌,“我發覺你真是一頭喂不熟的狼。”
響河一怔,問道:“你什么意思?”
“整整十年,你不會不知道我喜歡你。高中的時候我懦弱,對,我承認我不敢跟你表白,但是現在我,我自以為也算混的不錯,我付出那么多,一次又一次,跟倒貼似地,沒臉沒皮地對你好,你為什么就是看不到我的心?!”
“對不起……”看著猶如刺猬一般的林澤生,響河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把這些難聽的話都收進心里,決心忍痛做個了斷:“你或許也猜得到,當年我心里,其實是有喜歡的人的,即便……即便我當時沒有和他在一起,現在沒有,以后沒有,我也不會,我也不會喜歡你的。”
“不可能!”他咆哮著,“我不相信你一點都沒喜歡過我!你明明是對我有感情的,你別自欺欺人了,那本詩集就可以證明!”
“不是……那是我抄的沒錯,但不是”
“那本詩集你根本沒丟,是不是?你把它撿了回來,一直藏著,藏到現在,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林澤生突然笑起來,想去抓響河的手。
“你怎么知道?誰告訴你的?”
“你承認了?”林澤生兩眼放光,喜不自勝,“我就知道。你越不說,我越明白。”
“顧恒告訴你的?是不是?”
“是他——”聽到“顧恒”的名字,他的臉瞬間陰沉下來,“對對對,我差點忘了,你現在已經是他的女人了。你心里明明有我,卻和別的男人上床,岳響河,能打動你的是不是只有錢?”
“……林澤生!你嘴巴放干凈點!”響河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怒不自抑。
林澤生也跟著站起來,嘲諷地笑:“被我說中了?你和他在一起就是為了錢是不是?難道我養不起你?難道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嗎?”
響河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淚水已在眼眶打轉。
她從沒被這樣侮辱過,而侮辱她的人竟是她的朋友,她一直信任的人。他前一秒還在宣告他對自己的愛,下一秒卻污蔑她是個犧牲色相的蕩婦。
她與他之間,再沒什么好說的了。
“你今天情緒很激動,策劃案的事我們下次再談。”她拿起風衣就往外走。
“今天你別想走!”林澤生惡狠狠地說著,從她背后拉過她甩到墻邊,將她的雙手反扣于后背。
“你要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林澤生,我警告你,這里是酒店!”
林澤生撫摸著她潮紅的面頰,笑意陰森,“我知道,這里是我的酒店,我的地盤。而且——”,他將嘴貼向她的耳廓,幽聲道,“現在是退房高峰期,客房部正忙著查房和打掃”,他勾舌舔了舔她發紅的耳根,“你也是學旅游管理的,你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
此刻的39樓,只有他們兩個人。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響河。”他笑了笑,一手扯開了她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