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寫別克。
很久之前,大概有一兩年那么久,我就想寫了。但可惜的很,不是沒有機(jī)會,就是寫不下去。前些天舍友s君問我,你寫這些,是往前倒回么?
我答,是的,你要在腦海里想象出那樣一群活生生的人,然后慢慢倒回,過去種種如同幻燈片一樣在眼前閃過,等到退到不能再退,就是我們剛剛認(rèn)識那時,然后再回演,你不再是故事的參與者,此時你就是故事的操作者,你可以隨便選取哪一張燈片,暫停,嘆氣,注視,熱淚盈眶。
晚些時候,我又看到一張圖片,講:你永遠(yuǎn)不要和任何人談?wù)撊魏问虑椋蝗荒銜涯钇鹈恳粋€人。
所以我很難去寫,當(dāng)然根本原因就在于自己的想法太過拙劣,寫不出那些。但終于有一次,還是得到機(jī)會,那些事情和那些面孔像洪水一樣從腦海最深處涌出來,不可阻擋。于是我終于決定把它整理出,并記下來。
這就是寫在前面的話。
別克是一個哈薩克族,我們平時叫他別克。
我的父親和他曾在深夜暢談喝酒,他們在一起干活大概有四年。
別克對我也很好,給我講關(guān)于老鷹的事,如何騎馬,如何在深夜去尋找跑出羊圈的受驚的綿羊。他給我講老鷹在高空盤旋,一眼就可以看見偷糧食的田鼠,于是倏忽之間墜落下去再猛然升起,同時兩只爪子已經(jīng)將那倒霉的田鼠抓起來,然后又飛高摔下,再俯沖抓起。如此反復(fù),那時田鼠巴不得老鷹快點吃掉它,好結(jié)束它的痛苦。
他說蹩腳的普通話,帶著酒味。你很明白他們?yōu)槭裁慈绱素毟F。雖然和我父親拿一樣的工資,但他會半夜爬起來去喝酒,喝的爛醉如泥,搖搖擺擺地回來,走在五連的街道上。大聲呼喊我父親的名字,冠以“chuoshik”的名號,以此來挑釁他,他的瘋癲的喊聲引起一陣陣的犬吠。然后我父親就要沖出去教訓(xùn)他,母親就會勸他。但我在被子里偷偷聽著,覺得妙趣橫生。他們最喜歡的就是喝酒。別克有一個大大的紅色的酒糟鼻子。好像在酒里泡過一樣紅。
他干活很好,很知道別人要他干什么,也不偷懶。搬東西,砍樹,在兩三點的黑夜里頂著新疆特有的寒冷去澆水。扛著鐵鍬,穿著黑色的長長的膠桶鞋在樹地里走來走去,檢查澆水狀況。他的鞋上都是土和泥點,還有混濁的黃色的泥水干了之后留下來的白色或者黃色的印跡。他們不吃豬肉,但他很愛吃雞蛋,每次輪到他夜里澆水,他就可以得到機(jī)會在白天睡一天,到了吃飯的時間便用紅色的搪瓷盤子去盛菜和饃饃。有時候沒醒來或者昨晚又喝的爛醉。母親就派我去叫他,我會用力拍打著鐵皮門,喊:喂,別克叔,飯。他就用蹩腳的普通話也大聲地像個小孩子一樣地回應(yīng)我:“我嘛,知道了嘛,你嘛,回來給我當(dāng)女婿嘛。”
但他沒有孩子。
他的妻子因為他的貧窮和酗酒離開了他,主要是酗酒,貧窮也是由于酗酒。他太愛酒啦!他挑釁我父親的第二天,不去地里干活,他說:“宏昌(我父親的小名)嘛,把我嘛,打傷了!”然后我大姨父就會抽著黃金葉說:“嗨休他馬勒戈壁的,給他搞點酒。”
他就忘記了昨晚他英勇挑釁我父親卻被打了一拳的事跡。睡一個下午,晚上去地里澆水,裹著厚厚的綠色的軍大衣,帶著皮帽子。凍的冒大鼻涕泡,回來就要喝酒。我大姨父抽著黃金葉,說:“他馬勒戈壁的,你喝熱水去求。”他就哀求大姨父給他一點白酒,說可以不給今天工資。但這是不劃算的,因為他喝酒就會挑釁別人。然后爛醉如泥大夢不醒。再醒來就是第三天,或者醫(yī)院。所以我們不給他酒喝。
有一天,他和我父親干活回來,我父親開著三菱的鏟車。他非要耍威風(fēng),就要坐在鏟車的斗里。顛的他屁股生疼,回來嘟囔著,宏昌嘛,壞家伙,把我嘛搗鼓死了嘛。
但其實是他要求的要坐在斗子里的。
他有一次,找我父親,說要工錢。我父親問他為什么,他說要買個手機(jī)。他以前用我家送給他的老人機(jī)。我父親笑了,操著河北土話問:“你一個哈薩,大字不認(rèn)識一個,要手機(jī)干球?”他就講,我嘛,才四十五歲嘛,可以學(xué)習(xí)嘛。他其實是想給他老婆發(fā)微信。因為他老婆用微信。不接他的電話。他不給我們講,是后來和我父親一起喝酒,醉醺醺的才說。我老婆不理我了嘛。他還拿著手機(jī)找我,讓我?guī)退O(shè)置各種東西,注冊微信。事后給我講,謝謝你了嘛巴郎子,你嘛做我女婿嘛。我母親就罵他,誰做你女婿,我們兒子是要考大學(xué)的。
他說,大學(xué)嘛,沒用嘛,回來種地嘛,我請你吃羊肉嘛做我女婿。
他依舊沒有孩子,四年。
后來我去烏魯木齊讀高中,一年回兩次,間或三次。回來便在小鎮(zhèn)呆了,不回連隊。我聽我母親講他很想念我,就抽空回去呆了幾天。
我走的時候他拉住我,給了我兩百二十三,或者兩百二十四,我記不太清。
他說:
“巴郎子嘛好好學(xué)習(xí)了,回來嘛不要種地。累死人了嘛。”
他還記得我母親的話呢,都已經(jīng)一兩年了。
我此后再沒聽過他的消息,再聽到是大姨父講的。大姨父抽著黃金葉說:“嗨休,別克沒了。”
是晚上喝酒騎摩托車摔到路基下面,頭給磕了一個大洞。說是腦漿都流出來了。說滿臉是血,酒糟鼻子也彎了。他沒錢舉辦葬禮,他的老母親早就搬走了,去找他的哥哥。他的老婆一直沒有回復(fù)他。因為她早就刪除他了,他上次問我為什么他老婆不理他時,我就看到了那些紅色感嘆號,都是他發(fā)的語音。大姨父給他安排了后事,那個時候我在烏魯木齊干凈的教室里看老師在黑板上奮筆疾書。
他喝醉了,爛醉如泥,不然何以摩托車騎到路基下面。
我其實更愿意是他一醉不醒,所以這幾年才沒來干活。
要知道,在以前,每次去找人干活,在一群哈薩里,他一定等著我大姨父,四年。每次都給我們干活。
我時常想,如果他不去世,現(xiàn)在又在做什么呢?倘使見著我,還會開玩笑地要我做他女婿嗎?
假使我能再見到他,我一定會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但此時,恐怕別克又在這世上不存在的地方碰杯了吧。
拜了,別克。
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