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日本愛知縣回國,李達康坐的是輪船。
因為沒有直接到漢東的航線,李達康只能選擇在上海下船,再在上海轉乘火車到漢東——最近的一班車是明天的。
李達康在上海沒有任何朋友,和他同在日本學習的同志已經坐車前往了別的城市,他想了想,也只得找了家旅店訂了一夜。而看完新聞聯播,在房間待得無聊,便決定一個人出去轉轉。
一般而言,李達康是寧愿待在家里宅的,在家可以看地圖,看各類書籍,不比在外面閑逛有意思?當然也有例外,之前當副縣長時,他就喜歡經常在縣里走走搞調研,了解縣里情況與縣里各家各戶的生活情況。
然而若非工作相關,他還是喜歡將自己埋在地圖里,埋在書海里。
旅館的房間里沒有一本書,電視里播放的全是狗血言情劇,這就迫使他不得不出來走一走了。
上海是中國的一線城市,繁華程度當然可想而知,亮化工程也搞得相當不錯,一座接著一座的大樓建筑,都亮著閃爍的燈光。單憑這一點,就比漢東好太多了。
別的不說,就說漢東的省會京州,一到夜里天就全黑了,只稀稀落落幾座路燈,昏黃的光線很暗很暗。也因為如此,京州夜晚的犯罪率其實不低。
什么時候,漢東能夠比肩、甚或超越上海這樣的一線城市呢?
無論李達康到什么地方,總會下意識將漢東拿出來對比其優點缺點。
倒也不是存了比較的心思,他只是希望漢東能更好——就像這一次去日本,他也會下意識將中國拿出來對比其優點缺點。
他只是希望他的祖國能更好。
連走在路上都在思考工作的李達康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路邊一家書店。
店里人少,各類書籍倒是不少,這讓李達康頗為欣喜,走了一圈,他看見一架書柜上放著的《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
這本書李達康雖早就看過,但眼前這本,竟是英文原版。
只要是國外的著作,而李達康又能懂那一國的語言文字,他向來都有看原版的習慣。李達康心里高興,正想伸手取書,忽然,他的一旁另有一個男人卻先他一步將書拿到了手里。
李達康一愣,這不是什么熱門的書籍,更別說還是英文原版,怎么會突然就有人跟自己搶呢?這樣想著就側頭看去,那是一個穿運動裝的男人,大約三十多歲的年紀,五官端正英俊,拿著書就直接走向了收銀臺。
李達康無奈,只能在書架上尋找另一本。
沒有另一本了。
至少李達康找不到另一本了。
他想了一想,干脆也走向了前臺。
“請問,還有《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這本書的英文原版嗎?”
正從錢包里掏錢準備付款的沙瑞金聽見這個清亮的聲音,轉頭一瞧,真巧,問話的人正是剛剛和他一起站在書架前的人。沙瑞金倏然回憶起,方才這位同志似乎也正伸出手想拿一本書。
只不過沙瑞金沒有想到對方想拿的是這本書。
還是英文的,如今中國懂英文的可不多。
真巧,沙瑞金又這樣想。
只可惜,沙瑞金雖看起來溫和,但他的溫和也僅限于外表,因此在聽見店員那句“這位先生已經買了最后一本”這句話之后,他也只是抱歉地朝著李達康笑了一笑,完全沒有將手里的書讓給這個陌生人的意思。
李達康在心里嘆口氣,只能怪自己慢了一步。
他轉身走出了書店。
長街上的霓虹燈依然那么明亮。
李達康又漫步十分鐘,隨后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打算回旅店早些休息,卻被一聲尖叫驚得他猛然抬起了頭。
“有人偷我包!”那是一個學生打扮的年輕姑娘發出的尖叫。
再繁華的城市也會有犯罪發生。
一個人影往小巷子跑去。李達康見狀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當下便跑著追了上去。他的年紀還輕,體力本就不錯,沒一會兒就追到一條幽深小巷,追到了小偷的背后,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小偷的肩。
那小偷卻忽然扭過了身,袖子里一把短刀直接李達康刺去。李達康文人出身,就算年輕能跑,也沒學過任何格斗術,此時見著兇器愣了兩秒,正要側身避過,忽見對方身旁竟又出現一個人影,然后便是一聲“哎呦”的大叫。
男人一只手拿著本書,另一只手擒住小偷的手腕,出腿往小偷膝蓋一踢,那小偷當即趴在了地上。
這時候,男人才抬起頭,沖著李達康一笑,“同志,你沒事吧?”
太巧了。
李達康看著對面男人的相貌,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本書,笑著說了一聲:“我沒事,謝謝?!?/p>
話才落,遠處一個年輕的只有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便風風火火跑到了他們面前,“政委,您真厲害!人已經抓到了!”
“歸隊后多練練長跑。”沙瑞金瞧了瞧那小伙子,語氣倒是挺和氣,“你覺得你今天的表現和你的體能合格嗎?好了,報警吧?!?/p>
李達康一怔,關注點全集中在那聲“政委”上面了。
原本是個軍人?難怪身手不錯?
二、
待到警察到來后,沙瑞金與李達康一起去派出所做了個筆錄。
有警察夸起沙瑞金的擒拿術著實不錯,沙瑞金倒是簡單說了一句自己是部隊當兵的,練過家子。李達康在旁不由笑了一笑,都“政委”了,還當兵呢?
離開派出所后,時間已是將近十一點。沙瑞金身邊那年輕的小伙子急著回家見父母,于是派出所的大門口,只剩下沙瑞金和李達康兩個人。
“今天,真的是謝謝你了。”李達康再次鄭重道了一聲,隨后問,“你是部隊里的?”
沙瑞金點點頭,笑著說:“今天休假,出來轉轉,沒想到還能認識個朋友。”
他看著面前的青年那一副單薄的身板,再想起對方剛才風風火火跑起來去追小偷的模樣,心中是頗為佩服的。
李達康倒是怔住了。
這就算是朋友了?他平時生活中少言寡語,性格沉悶無趣,基本上沒交過什么朋友,雖然愿意主動結交他的不少,但大都是看上他“趙立春最喜歡的秘書”的身份,他為避免人情煩惱,對這些友好暗示從來都是一概拒絕。今天,卻是第一次有人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況,愿意交他這個朋友。
知道了怎樣呢?上海某部隊的政委還需要討好漢東省的副縣長嗎?李達康想到這點,就沒有了顧忌。再說,反正他明天便要離開上海,以后也不會再和這位新朋友見面了。
“你們部隊里的,還看這書?”李達康到底是對沙瑞金手里的書念念不忘。
“部隊里的就不能看這書了嗎?誰規定的?”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走,卻是漫無目的,向著有光明的方向,隨意而行。
“我以為你們軍人,該看些軍事類的書籍。”
那些我也看的。沙瑞金本想如此回答,忽然想到什么,試探地問:“照這么說,那同志你是在政府部門工作的了?”
“嗯,公務員。”
對方一個政委都能說自己是當兵的,他之前也就當過一個副縣長而已,本來也是公務員啊。
“那我就要說一說同志你了?!鄙橙鸾鸾又_口,臉上帶著微笑,語氣很親切溫和,“你們平時都是坐辦公室的,又沒有練過什么功夫,就這么一個人追上去,萬一遇到危險怎么辦?見義勇為是好事,也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p>
而且,這次不是萬一,是真的遇到危險了。
“我要知道有同志你身手這么好的也跟著追去了,我肯定就不去了。”李達康露出了一個好看的笑容,隨后嘴里的話像豆子般吐出:
“可是,如果你沒有追去,我沒有追去,就讓那小偷那么跑了不成啊?安全嘛固然重要,但要是人人都只顧著自己的安全,社會成了無道德的社會,也遲早會成為無秩序的社會,會亂套的。而且,誰說的公務員就是天天做辦公室了?我在縣里工作的時候,哪條山路我沒有跑過?也就是我沒想到那人手里有刀,不然抓他,我還是輕而易舉的?!?/p>
他們走到黃浦江邊,夜晚的江風吹過來,涼爽而暢快。
沙瑞金站在風里,看對面的青年,青年的眼睛很亮,語音也很亮,更銳利,仿佛軍刀與軍刀交鋒的聲音。
沙瑞金終于知道為什么在書店里他便會對這個人的聲音印象深刻了。
明明那么瘦而細的腰,青年卻像是個戰場上的軍人,聲音像軍人,挺直的身體像軍人。
沙瑞金覺得,青年還真是他所見過的公務員里的一個意外。
“同志,你平時跟你同事說話時也這樣嗎?”沙瑞金忍不住將微笑始終掛在臉上,突然問,“一口氣說這么多?”
“覺得我脾氣急,不好相處?”李達康揚起眉笑。
脾氣急好像是有點,可相處卻是很好相處的啊。沙瑞金這樣想著便搖搖頭,趕緊轉移了話題:“你在崇明縣工作?”
這是上海唯一的下轄縣了。
“不是,我沒在上海工作?!崩钸_康的回答讓沙瑞金意外,“組織送我去其他地方學習了一段時間,我才剛剛培訓完畢,因為沒有直接回漢東的船,所以只好由上海轉車去漢東了,明天的火車?!?/p>
就這么一晚上的時間,竟然就能碰上一個的確挺聊得來的朋友,確實有緣。
“漢東?”沙瑞金眼睛一亮,“你是漢東人,京州的嗎?”
“是漢東人,但老家不在京州,倒是在京州工作了好些年?!崩钸_康看著沙瑞金的表情,笑問,“怎么,你對京州很感興趣???”
“我有兩個長輩,現在在京州工作,這些年一直在部隊,不但沒能有空去看看他們,連書信都沒怎么給他們寫?!?/p>
沙瑞金說話時望向了前方的黃浦江,月光倒入波濤之中,月色與水色混合在一起,涌起一層層的浪花,頗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而他的聲音也不由有了些感嘆。
李達康陪著他一起看江水。
而聽著沙瑞金的話,李達康突如其來地便想起了自己還在老家的父母。他大學畢業以后留在了京州工作,后來去了某偏遠小縣做副縣長,再被組織送往日本學習,這么多年他一直沒能回鄉見父母一面,只能靠著書信聯系。
也不知如今他們過得怎么樣?
“你長輩住哪里?”李達康因為這一點愁緒而驀地生起了善心,自告奮勇要做一回信使,“京州我熟,要不要我幫你帶封信回去,也代你看看你長輩?!?/p>
沙瑞金的眼里有了笑意。
“這太麻煩你了吧?”
“誒,別矯情?!崩钸_康最討厭別人猶猶豫豫的性格,“你今天救了我,算我對你的感謝?!?/p>
沙瑞金不禁笑出了聲。
為什么明明是好意,這個人說出的話卻總會讓大多數人感到不舒服?不過,這個大多數人倒不包括沙瑞金,他倒覺得對面青年的性格很合他的脾胃。
“那好,我就不客氣了,信我今晚回去寫,明天交給你?!?/p>
三、
黃浦江畔的摩天大樓輝煌得璀璨,還有一座座霓虹燈閃爍,江風吹得人心情舒暢。李達康看著對岸燈火中的萬國建筑群,忽覺上海的建筑規劃,有許多是值得漢東借鑒的。
然而這個時代,沒有多年后方便的網絡,一搜便是滿屏幕的圖片。
李達康后悔自己沒帶相機,給這座城市多拍幾張照。
他看著對岸的建筑時,因為心里懷揣著天地國家,眼睛里遂亮著光,比天上星星更明亮的光。沙瑞金歪著頭打量他,只覺得對面青年此時眼神格外動人,忽然問:
“那我該怎么謝謝你?”
“謝什么?”李達康反問。
“謝你愿意給我當信使送信啊?!?/p>
“那也是我該先謝謝你在今天救了我?!?/p>
“同志,我是人民子弟兵,這種事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你干嘛要謝我?但你愿意給我當這個信使,就是你好心了。”沙瑞金想了想,揚起自己右手里拿著的書,“你之前在書店是不是想買這本書?!?/p>
沙瑞金不會將自己喜歡的書讓給陌生人,但他愿意將自己喜歡的書讓給朋友。
李達康猶豫了片刻。
他的確是真心想要這本書,可買書也是前來后到有順序,他不能壞了這個順序的規矩,于是搖搖頭,他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你總要給我一個謝謝你的機會。”沙瑞金不容李達康拒絕,“或者,你想要別的謝禮,你告訴我,我一定辦到!”
哪有這樣的?逼著對方必須接受謝意?李達康突然發現,眼前這個人溫和的外表之下似乎隱藏著一些霸道。
當了五年的秘書,李達康看人一向很準。
不過只要不涉及工作問題和原則問題,在生活中,李達康向來都很隨意,也不喜歡與人爭,因此他思考了會兒,說:“你有上海的照片嗎?送我幾張?!?/p>
“為什么想要這個?”
“你直說吧,你有沒有?”
“有!既然同志你想要,我回去之后拿了,等明天送你!對了,你明天幾點的車?”
上午十一點二十分。沙瑞金與李達康約定好了時間,提前兩個小時在車站大廳見面。
星夜之下,他們路上又接著聊了不少,彼此都覺很有共同話題,一直到沙瑞金送李達康到了旅店門口,李達康才微笑著說了一聲:
“再見?!?/p>
“明天再見?!鄙橙鸾鹦χ厮?/p>
到底是祖國好,才回國的李達康想,單說祖國的軍人就足夠優秀而熱心。
回到自己住處的沙瑞金找出了紙筆,坐在窗戶書桌邊,開始寫信。
他是標準的軍人坐姿,挺拔而端正,寫出的字則是大氣規范,鋒芒內斂。
“陳叔叔,王阿姨:
許久未與您們聯系了,您們二老的身體可都還好?聽說陳陽如今已經畢業,調去了北京工作,我還沒有恭喜她。海子長高了吧?想起上一次我和陳陽、海子都在您們身邊時的情景,歲月忽忽,一別經年,往事真令我格外懷念。
上回陳叔叔您托人給我帶來的信里,不知是聽誰所說,我在對越自衛反擊戰里受了傷——的確是有這事,但傷是小傷,無大礙,您和王阿姨不要怪我沒有告訴您們。這事已過去了這么些年,還讓您們為我擔心,我實在是有愧。
因為不知道您們工作調任后的具體住址,所以一直不能給您們寄信,這封信則是我托一位新認識的朋友帶給您們的,他也是在漢東的政府部門工作,應該能打聽得到你們的住址。雖然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與他短暫交流中,我相信他的人品,陳叔叔也不必擔心他會因為我的關系而找您走后門辦事。
另有,還未告訴您二老一件事,現在我早已不在廣州軍區工作,而調到了上海警備區。最近組織上找我談話,還有兩個月將考慮我的轉業問題。其實我心里很想征求陳叔叔和阿姨的意見,但我也知道我今后的路得靠我自己走——”
寫到這里,沙瑞金還有無數的話想說,無數的字想寫,桌子上的電話卻響了。
“喂?!彼杆俳悠稹?/p>
一分鐘之后,答了一聲“是”的沙瑞金放下電話聽筒,看了一眼墻上的鐘。
他要在規定的時間內歸隊。
寫了一半的信,此時是不能再寫了;與那位新朋友“明天再見”的約定也不能完成了。
沙瑞金收拾好東西,正打算出門,心中忽一動,隨即轉身在屋里里找出一本相冊,快步跑了出去。
他在部隊里,長跑從來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于是此刻沒一會兒,他便迅速跑到了隔壁一棟樓的二樓,敲開一扇門。
“金子?”門里走出一個漢子,“這么晚了你干嘛呢?”
“你還有兩天假期是不是?”沙瑞金開門見山問。
“是啊,怎么了?”
“幫我個忙。”沙瑞金直接把手里的相冊塞到了戰友的手中,“明天早上十一點之前,你到火車站大廳找一個人,把這個交給他,就說我有緊急任務要歸隊,這是答應送他的照片。因為時間很緊,這里面的照片我沒有挑選,只有麻煩他自己把想要的照片選出來了。”
“行啊,只是……你讓我找誰???他叫什么名字?”
“這我也不知道。”沙瑞金趕在戰友發火之前立刻說,“但你可是我們最優秀的偵察兵啊,找個人還不容易嗎?”
“算了算了,誰讓你是我哥們。這里面的照片很要緊啊,一定要送到那人手里?”
“也不是要緊,我只是不想失信于人?!?/p>
四、
沙瑞金的戰友在第二天一早直奔火車站大廳某告示牌的方向,這是沙瑞金在昨夜告訴他的具體地點。他用偵察兵的眼神在四周望了望,果然瞧見一個提著行李箱、似在等人的青年。
他很快走了過去,詢問對方是否在昨晚與人約定在此見面?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將手里的相冊給李達康遞了過去,說:“金子有緊急任務要歸隊,不能來見你了,我是他戰友,他托我把這本相冊送你。他還說,因為時間緊,他沒來得及挑選里面的照片,但你想要的上海照片都在里面了,你一起拿著吧?!?/p>
李達康接過,道了聲謝,隨后問:“那他托我帶的信?”
“信?什么信?他沒跟我說過這個啊。他昨晚走得挺急的,估計是沒來得及吧?!?/p>
李達康點點頭,與對方聊了幾句,彼此告別。
待那戰友的背影消失后,李達康的手指在相冊上敲了幾下,輕聲叫了句:“金子?”
這是那人的名字?
到了該檢票的時間,李達康將相冊放進行李箱里,提著箱子進了檢票口,上了車,找到了自己的房間,將隨身攜帶的行李放好,才又拿出相冊,坐在床鋪上翻了起來。
單純的上海照片果然不少,拍得也不錯,可引起李達康關注的,這里面還有一些其他城市的,以及那位“政委”同志的個人照。
穿著軍裝的、英姿挺拔的個人照。
李達康其實有很些愧疚。
他知道軍人的時間由不得自己做主,臨時有任務是很正常的事,就算他今天等不到那位同志,他也會猜出原因,絕不會因此而對對方產生不滿??伤麤]有料到的是,在時間那么緊張的情況之下,對方還能讓戰友來找他,完成昨晚送照片的承諾。
可是自己這個信使反而沒有當成。
李達康一邊想,一邊繼續隨意翻著,突然,他看到一張照片里的人,仍然是軍裝著身,腰間束著武裝帶,整個人顯得精神煥發。
只是,右肩與左腿都纏著白色繃帶,顯然有傷。
而且傷應該還不輕?
看背景,是在對越反擊自衛戰的時候嗎?沒想到那位“政委”同志還是上過戰場的。李達康對保家衛國的英雄一向是尊敬的,他皺著眉合上相冊,心里想,這些照片應該都很珍貴吧?
希望以后能有機會再見,把這本相冊還給對方。
雖然李達康覺得,哪能那么巧,以后就能再見呢?
但李達康還是將這本相冊帶在了身邊。從上海帶到了京州,從京州帶到了金山,從金山帶到了美國,從美國帶到了無數個地級市,從那些地級市帶到了呂州市。
每一次前往另一個地方任職時,李達康收拾行李,看到這本相冊,翻一翻里面的上海照片,看著照片里繁華的景象,都在心里做出了同樣的一個決定。
他要把他治下的城市打造成可以比肩甚至超越上海那樣的一線城市。
要完成這個目標,首先要擁有權力,讓自己的抱負得以施展。
李達康認為到了他施展抱負的時候。
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已過去近十年的時間,在呂州市,李達康成為了漢東省最年輕的大市市長。
他沒有感到飄飄然,反而感受到壓力,壓在他背上的呂州所有老百姓衣食住行的壓力——然而背著這么沉重的壓力,他沒有低頭,他的背脊依然比任何人都挺直。
他雄心勃勃,要為呂州的發展而努力,即使與高育良產生了無休止的爭吵,他也永遠保持著一片公心,只想著漢東的百姓。
看著呂州在自己的努力下變得越來越好,GDP越升越高,他的內心是興奮的。
這興奮,在趙瑞龍來找他批美食城項目,并明里暗里表示可以用省委常委的提名作為交換條件時,終止了。
趙瑞龍一個商人,能管得了省委常委的提名嗎?趙瑞龍的背后代表了誰,不言而喻了。
李達康坐在辦公室里,撐著頭往窗外望。
自己還能在呂州待多久?
但無論待多久,他在呂州一天就得為呂州的百姓做一天事。坐直身體,他開始準備著明天去南京參加長三角城市群發展交流會的資料。
然而李達康不曾想到,這一次南京之行,會讓他感受到緣分的奇妙。
五、
中午的宴席上,觥籌交錯。李達康正陪同趙立春與某周邊省省委書記聊著天,一個身著黑西裝的男人從他身邊走過,他驀地愣了一下神。
那人長得有些熟。
這本也不奇怪。參加這次宴席的人雖然多到數不清,但全是政府部門的干部,他認識當然正常。但李達康可以肯定的卻是,漢東省的代表團里并沒有剛才從他身邊走過的那個人。
那就是別省的同志了?別省同志,他認識的并不多,那會是誰呢?
這疑惑使得李達康不由得轉過頭,多打量了那男人幾眼,而這一打量,李達康發現那人的身材健壯,在這廳里一群胖得臃腫的干部里還真挺引人注目。那人這時似是注意到了李達康的目光,也微微側首,沖著李達康溫和一笑。
李達康實在是很想走上前去,問一問那人,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面?
可是趙立春就在他身邊跟別省領導說話,他又哪能走開?
而宴席正式開始的時候,李達康落座于漢東代表團那一桌,早已不見了剛才從他身邊走過的那個男人的身影。
大廳頗為廣闊,那么多張桌子,他也看不見那人究竟坐在那一桌。
不過李達康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聽著臺上會議主辦方省的省委書記與省長的講話,很快便將所有心思都沉浸在了工作里。
這一次的發展交流會,參與成員皆為長三角城市群的高層領導,而重點與會者基本都是正部級干部。
像李達康這樣的正廳級干部,只是陪同參觀學習而已。
因此,在宴席之后的一個會議他自然是參與不了,空出來許多時間,行程便可以自由安排。
回了招待旅館沒事干的李達康,決定出去轉一轉。
其實,李達康很清楚,論理來說,作為呂州市真正的一把手的高育良,比他更有資格來參加此次交流會,但趙立春沒帶高育良,卻帶上了他,其目的便是向他又示個好,再次拋出了一根橄欖枝。
可李達康不想要這根橄欖枝。
他想要的是太平世界,人人幸福美滿,安居樂業。
他要的太大,沒有任何人能給得起他,所以他只能靠自己來創造。
黃昏時分的秦淮河畔,霞光照在了平靜的河面上,李達康漫步于河堤邊上,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呂州的月牙湖,也如這秦淮河一般美。他登時感覺極不舒服,兜里的手機正巧也在這時響了起來。
“育良書記?!彼悠痣娫?,因為心里煩,走到一株垂柳下站定,見附近沒人,才問,“有事嗎?”
“達康同志啊,這會兒沒打擾你吧?想跟你商量件事。”電話那邊倒是帶笑的語氣。
“什么事,育良書記請說吧。”
這兩個人完全算不上朋友,即使曾在美國一起學習過,那也只是點頭之交,他們能談的只有呂州的工作。這回高育良打電話來,說的還是他們在工作上的矛盾,在李達康還待在呂州時,這件矛盾他們便一直沒有得到解決,這時電話里說了幾句,李達康只要一看著前方的秦淮河,就想起呂州的月牙湖,心里實在忍不住很煩,語氣便有些冷:
“育良書記,我這會兒在外面不方便,這件事還是等我回了賓館,我們再聯系?!?/p>
“算了,達康同志,還是等回呂州之后,我們再談吧。其實剛剛給你打這個電話,只不過是想問你兩句,沒想到倒是你這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何必這么激動呢達康同志。”
“誰激動了?”
沙瑞金獨自散步在秦淮河的時候,只是恰好望見一旁垂柳下正在打電話的男人很有些像今天中午他在宴席上看見的人,正想上前打個招呼,卻被一聲明顯帶著怒氣的“誰激動了”聽得怔在了原地。
銳利得仿佛軍刀出鞘的聲音。
一剎那間,有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涌上沙瑞金的心頭。
沙瑞金好奇地打量了一會兒前方的男人,他側臉的輪廓很硬,臉上沒有笑容,顯得格外冷峻,渾身上下更透出一種剽悍的氣勢。
好像的確是有些激動啊?
不,應該是很激動。
當李達康察覺到身旁好像有人,把頭轉過去的時候,便看見了沙瑞金——他在今天中午宴會上看見的那個令他覺得熟悉的人。
李達康不知道這是巧,還是尷尬了。
“同志,挺巧。”沙瑞金先笑了笑,先打了一聲招呼。
這聲“挺巧”向李達康證明著,對方也是記得中午宴會上那一面之緣的。
不奇怪那么多人的宴會上,沙瑞金能對李達康有著如此深刻的印象。畢竟,在中午大廳那一群身材發福的干部里,李達康如韌竹一般的削瘦,確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是你啊,同志。好巧。”李達康笑得挺淡。
他還是沒認出來對方是誰,因此這是一個最合適的笑容。不過,在這個時間,對方還能像自己一樣在街上閑逛,沒有去參加晚上的重要會議,至少說明對方應該是正部級以下干部。
自己認識的外省正部級以下干部有誰呢?回憶這么久也想不起,李達康懶得再費腦力,直接問吧。
還沒待他開口,一旁嘈雜的聲音,同時引起了他和沙瑞金的注意。
“什么假錢?。课颐髅鹘o你是真錢,你說假的就假的,是想訛我啊?”
“小同志,你說話要憑良心啊。”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婆,此刻右手提著一籃子茉莉花串,左手揮舞著一張百元大鈔,急得臉色通紅,“這明明是你剛才給我的。”
“我給你的就是真的。”青年手臂上紋著紋身,說話的語氣也是格外冷漠。
說完,便急著轉身走了。
李達康見狀一皺眉,正要上前,沙瑞金卻比他更快一步,一只手按住紋身青年的肩膀,微微笑著說:“小同志,別走那么急?!?/p>
紋身青年竟然真的沒再走了。
不是不想走,而是沙瑞金的那一只手的力氣,按住他沒法再前進一步。
“你他媽的……”紋身青年回過頭,伸出一只拳頭便向沙瑞金打去。
然后,他的拳頭被沙瑞金另一只手握住,僅一瞬間的時間。
“同志,是你??!”站在一旁的李達康終于從這一招里把人給認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