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軟弱的人。即使我時常裝作流氓大步流星,但我明白我永遠不可能如我母親那樣剛毅。我始終心里戚戚,卻始終不敢不遵從她的話——不要回頭,不要回來。
89年過的最后三天,我記得,非常清楚的——那是漫天的大雪,鵝毛似的要把人吞咽到地心腹地。我談成了一筆買賣,一筆讓我后悔一輩子又同時慶幸了小半輩子的交易——我賣了我母親的花圃。母親不同意并以死相挾,可我還是沒有猶豫的拋掉了這不燙手甚至冰冷的山芋,因為母親確實死期將至,賣花圃不過是以命續命。花圃落在離家兩公里開外那天通往村外公路的苗圃里,那時候還沒有柏油路,只有鋪滿白色石子的小道。那是個好地,倘若能等個一兩年,等到經濟真的好起來了,一定能轉個盆滿缽滿。但是母親等不到了,不光是母親,我和徐先生也等不到了。
大年夜前的第二天,也就是賣出花圃的第二天,我的母親過世了。卡在母親喉嚨里的那口痰她終究沒有咽下。我以前讀文章,看孝子是如何將母親喉中的痰吸出來以此順氣,我想要效仿,可是徐先生反對了。
“你母親是個有尊嚴的人,這么做是在侮辱她。”我雖覺得可笑,但還是懷著唯恐真的傷及母親的自尊的畏懼,眼睜睜地瞧著母親急促的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過了多久張大空洞的嘴巴含恨離去。妹妹幫老太太在冰天雪地中闔上眼,走之前渾濁的眼睛里忽然好像閃爍著奇異的光,兩只手在空中迷茫又著急地抓著,沒人聽的清她在說什么,只有妹妹伏在她的耳邊一遍一遍地告訴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徐先生問,“她知道什么了?”
我搖搖頭,好像明白但又唯恐會錯意。后來我猜母親眼中如同回光返照的明亮可能是那間屋子里的白熾燈泡——明晃晃地吊在老太太的眼前,燈泡太亮了,亮得接近于白,白的近乎于二十幾年前母親遇到妹妹那天時的鵝毛大雪,把母親的心照得通透。
三天喪事過去,我知道這年是沒法過了,但我還是把先前買好的鴨子殺了放血,打算煮了給妹和徐先生一起吃了。我在稻地上燒好了煤餅爐子,架上高壓鍋,放進整只鴨子,隨后咽了咽口水把鍋子蓋上了,坐在旁邊的板凳上等著熟,徐先生拉著妹妹也搬來板凳給妹妹坐下然后自己跑里屋里頭了。
徐先生在里頭等妹妹說,妹妹在等我開口,我在等鴨子熟,鴨子沒有盼頭,只在等下一世的輪回,求閻王下一世讓它做個人。
在徐先生熾熱的目光下我先開了口,“要喝茶嗎?”
“不喝,你自個兒喝吧。哦,給老徐倒一杯,看他著急地模樣挺上火的。”
我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笑,“就讓他急吧,沒事找事。”
“看得出來他真喜歡你。”妹妹也抿著嘴笑,“媽在的時候你們不好明著來,現在只有我了,我也不反感這個,只要你開心,怎么著都行。”
我突然語噎。一股暖流伴隨著惡意從我的腳底心慢慢升起,不斷的在體內回旋,像狂風更像錐子在敲打。
“你原諒她了?”母親同妹妹的關系一直都不好,于是我轉移了話題。
“我不原諒她或者他(他指父親),無論過多久都是無法過去的坎。但是,我還活著啊。所有人都死了我還活著啊,活人不該過死人的日子。”妹妹說,“她從來沒有撿到過我,是我主動到了她的面前,把自己送給她的。那樣的冬天,我該死的,可我沒死。那如今,原不原諒她,不是個問題啦。”妹妹長吁一口氣,把尖叫的高壓鍋拿下煤餅爐子,“咱們得向前看,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啦哥,得向前…”
妹妹語重心長的說完,眼中有了同那時候將我們倆護在身后的母親眼中一樣的渾濁。我一下子說不清,高壓鍋遠離了火源已經不在尖叫,沉默間我提著耳聽著,從頭頂上方傳來的悠遠的轟鳴。抬起頭費力地睜開眼睛對上天空來看,卻只看到那一長條不知道可能有幾千萬里長的從太陽邊上劃過的飛機屁。
“是啊,二十一世紀了…”我在心里想,卻又忍不住喃喃出了聲。
某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曾想過我應該保護她們,就像是母雞掙開翅膀把她們通通攔在身后。而不是摔破酒瓶子和父親頂嘴,也不是茫然無措的立在那里看著她仰身倒去假寐用床單抿掉眼淚。我該這么做,不該那么做,過去二十年的舊賬翻出來我做錯的事情太多,我不是個合適的兄長,是個糟糕的榜樣。
但從來沒有人來怪過我,就像從沒人諒解我。
徐先生是我的繼父,但不是法律上的——他們并沒有結婚,甚至沒有同居,更多時候他是住在花圃邊上的平房里。那座平房是我父親生前蓋的,夏天的時候他會在那里夜宿,防備偷瓜的賊。現在給徐先生了。其實不論是父親還是徐先生,他們都是從心里畏懼母親的,畏懼她的勇敢,她的堅韌,只不過兩人對待母親的態度不同而已。父親是永遠不會懂的——如何面對自己的恐懼,他始終是個五十歲的孩子,凡身肉胎的拳頭是永遠不會背叛的利刃。只有當母親垂下她驕傲的頭顱時他才喘喘氣,從恐懼中歇口氣。
“他是個野蠻人。”妹妹這么說的,即使這么恨他,妹妹的語氣里還是透露著無法遮掩的同情。是的,他真可憐。我想母親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熬過了四十年。
徐先生跟我講,二十三歲的他從那片貧瘠的土地走出來,踏過稻米地,滾過秋風刀。二十三,二十三的我在做什么?可能攤在椅子上在等待漫長的白晝結束的間隙里思考一個浪漫的比喻——一雙黑黝黝的如同黑色里的樹叉的手擺弄鮮紅籃筐里鮮紅的草莓。多少個夜晚,我留宿在那個平房里,赤裸的躺在唯一的一張床板上,想象著身邊同樣赤裸的徐先生就在我看的見的地方,眼睛里含著我的母親,毫不吝嗇的向母親表露他的崇拜之情,而我的母親也將自己托付給他,我的心便難以自已的扭曲。我想我憤怒的樣子一定很像我那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我可能永遠無法體會到他和母親在一起時候的浪漫,這太讓我嫉妒了。這也是我永遠無法舍棄的惡。
他太聰明了,聰敏的有些糊涂。
他說他愛我,但也愛著我的母親。他佩服母親的果敢和高傲,又憐惜我的懦弱和善良。他同母親相敬如賓,同舟共濟,又舍棄不下同我調情。他時刻在享受著神秘又罪惡的錯誤。有時候我直言我們兩人的卑劣,他卻低聲噓噓捂住我的說不要盡早的道出自己的錯誤,否則下了地獄閻王無罪可述會惱羞成怒叫人不得翻身。
從他嘴里講出來更像是嬉笑的玩笑。
我曾想過他是否也曾覺得罪惡,不光是對母親,更是對我的。或許就在當我企圖幫母親吸出那口痰的時候,他的腦海里閃現出同我熱吻,同母親親吻重合在一起時怪異的畫面,也深刻的讓他覺得反胃。
“我們都是要下地獄的,我寧愿不再為人。”我這么告訴他。
母親死后一年徐先生提出想要和我結婚。
“雖然只是形式上的,但也算是徹底確定下來了。”他略帶羞澀的說。我竟有一絲的欣喜,但又馬上看不見眼前的光明,大起大落之中倍感絕望。我拒絕了與他一同前往廣東的請求,我認為要守孝三年才算盡責,可是我們都知道,母親死前最后的話也是她一生的執念就是要我兄妹兩人離開這里去謀生,永遠不得回來。徐先生說他會等我。他骨子里太浪漫了,太依賴自己如何如何愛我這種脆弱的幻覺。等到三年到了盡頭,等到他看清楚了真相,就會落荒而逃。
最終徐先生等不下去了,離開了。離開時,我發覺他的眼神都變了,那是一種羞愧,是一種不能信守承諾的羞恥。
他終究愛母親勝過愛我。
幾年過后我收到了一個包裹,是幾支包裝精美的黃臘梅,支端末尾甚至打上了紅絲帶。還有就是一張照片——徐先生笑吟吟的攜著他的妻子,他最終還是結婚了,因為他熱愛婚姻,熱愛廣東。他也曾經像熱愛廣東一樣熱愛我和我的母親,但現在不一樣了,他擁有了自己熱愛的同時對方也能亙古不變的保持著對他的熱愛,我想徐先生這一輩子大概也是圓滿了。
我扔掉了照片,留下臘梅。妹妹沒有特別理解我的想法,但還是勤快的換水,整間屋子連著香了很久。花還是落盡了,年前最后幾天,花都掉光了。
頭幾年徐先生還是堅持不懈的往溫州寄信,金融危機之后我斷斷續續的收到過幾封,剛開始都是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己的生活,后來話也不多了只是永恒的“安好,勿念。”
通通沒有回過。
之后我北上就徹底斷了聯系,最后一封好像是徐先生看出了征兆還是不屈不饒的心思終于屈服在我的倔強中,他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忘了是三張還是四張紙。不過記得信是九月初寄來的,連信紙都經歷了風雨,帶著來自廣東漂洋過海的潮濕。里頭寫徐先生的孩子長大了在念小四了,參加校運動會長跑拿了第二,不是第一啊有點可惜,不過第二也挺好的,徐先生說他開始慢慢的喜歡“第二”這個稱呼了,連他自心底也有點想念第二的故鄉,第二的花圃。他覺得自己離開溫州這么久,好像也變的老實謙遜的,年輕時候的戾氣全被他的第一故鄉折磨沒了。他開始懷念第二了。
但他不說他想我了,這一點,和他以前一個模樣。也可能他是真的不那么想了。
妹妹怨我沒有寫信多做挽留,我笑笑不說話,說不清楚,只覺得這么做沒有任何意義。倘若我真的寫信告訴他叫他念及過去的情分,讓他義無反顧的拋下一切與我相伴,這樣的叫他回頭,他真的回頭了,那又怎么樣?回頭見到的,不過是又一片荒蕪而已。
不過,可能還有我的軟弱在作祟,我真的害怕是他不會回頭。倒不如永遠做那白月光,安靜的恬靜的像個死人。
母親要是知道了,又要怪我沒有長進了。可是母親啊,您已經死了,省省吧。
后來我把徐先生協助我一起開的棋牌室關了,留下妹妹一人去了北京,我果然不去母親的萬分之一,沒有頭腦的只能湊集身上所有的錢在胡同的角落擺攤。但是我有力氣,有時間,漸漸地小攤開始變大,成了小賣部,雖然賣出去的大多只是煙酒,不過足夠養活我自己了。妹妹也走了,去了廣東。我不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要往廣東那個地方奔走。妹妹再也沒回來過,我也希望她別回到這個傷心地。
我愛吃蝦條,于是進了很多上好佳的蝦條。每天吃啊吃啊,終于把自己吃老了。我最終結了婚,有孩子,甚至了有了孫女。有天我又在一個人吃蝦條,孫女跌跌撞撞跑進來,卻很開心,手里捏了一朵小花問他“爺爺你瞧這是什么花,這么香?”
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但聞的很清楚,莞爾一笑,摸摸孫女的小腦袋咧開自己沒剩幾顆牙空洞的嘴,“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