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老了
文/衣袂
周末下午,爸爸打來電話說,聽說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超市,里面賣的東西又多又便宜,讓我幫他看看,里面是否賣有葛根粉。
這就是說,他常喝的葛根粉不多了,想讓我給買點。爸爸素來這樣。他有任何想法,都不會明說,動輒點到即止,往往言簡意賅。思想也頑固。也不知他從哪里得知,他只有喝葛根粉才能穩住高血壓,就心無旁騖地喝著這個寶貝。觀念也落伍。他不相信任何廠家,堅信只有來自老家的,手工磨制的,貴得離譜的葛根粉,是正品。
這次,緣于老家那個親戚,終于不好意思再高價賣摻假的葛根粉給他,又不好明說,就以斷貨為由,主動推薦他到超市看看。
換作哥哥,就會回答他說,有沒有,你自己去超市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而我們的爸爸,自從媽媽去世,就以頭暈為由,不肯邁出小區半步,更甭說上街買買東西逛逛超市了。不消哥哥提醒,我也知道,我們的爸爸,去各大醫院檢查,身體都無大礙,走路也未必會頭暈,但是他在退休多年之后,還習慣端著領導架子,把自己藏在回憶之中,我們當子女的,既然不能時侍奉左右,又何必去戳他的痛處?于是,我就跟爸爸說,我家附近的大超市,名叫西亞。我這就去西亞,給他買些葛根粉送去。爸爸方才安心掛掉電話。
我進了西亞超市,來到老年人食品專柜,看著琳瑯滿目的營養品,心想著爸爸現在的處境,就想帶他出來散散心。公開邀請,指定又會被拒絕,我就運用迂回戰術。我打電話跟爸爸說,超市里的葛根粉有很多種,有山藥味的,有芝麻味的,有核桃味的,等等,不知他喜歡喝哪一種。爸爸說,就要那種啥也不加的。我說,啥也不加的也有好多種,有精粉,有無糖的,有原味的,等等,不知你喜歡哪一種。爸爸說,葛根粉就是葛根粉,哪有那么多名堂?我說,要不,你親自來看看,看準了,我再給你買,如果買假了,我這錢可就花冤枉了。爸爸猶豫了一會兒,又以走路頭暈推脫。我不容拒絕地說,我這就打車去接您。車到路口,爸爸已候在那里,說家里停電了,可以走著去。
路上車多如河。爸爸不愛走人行道。他貼著馬路牙子走。走著走著,就走到馬路當中去了。我只好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人行道上拽。他本來奮力掙脫,恰好有個熟人路過,他便懈下勁頭,隨我攙著走。我邊走邊跟他聊天,說說外出的見聞,說說本地的變化,說說家長里短……爸爸一言不發地聽說,忽然嘟噥了句:時間過得真快……我說,是啊,一晃都三十年了。
我說,爸爸,從旁邊者的角度來說,你真是一個心懷天下,剛正不阿的好領導。爸爸說,沒辦法啊,那時的人,都這樣,換作現在,我那性格,估計也不能被提拔重用。那時,爸爸白天騎著自行車下隊,早去晚歸。夜里閱讀批改文件,徹夜不眠。因此,他的眼睛常年布滿血絲,令人望而生畏。他還常年干咳不止,不分晝夜。住在他隔壁的我,也只能依靠著這咳嗽聲,判斷他是否在屋。
我又說,爸爸,作為丈夫和父親來說,你真的很不合格呢。當爸爸用微薄的工資,贍養孤寡老人資助失學兒童時,我遠在農村的母親,卻積勞成疾,導致我的哥哥們,在小小年紀,就不得不挑起家庭重擔,幾乎都沒能好好完成學業。爸爸表示贊同,說,這些年,我也反思過了,我確實對不起你們。
我跟爸爸,誰也沒有提到當年我倆之間的矛盾。不知道是他忘記了。還是我選擇了遺忘。
那時,他雖然把我帶在身邊,對我的管束,近似苛刻。他不允許我吃穿特殊,也不允許屬下給我照顧。但是,他因工作而得罪的人,會把仇恨轉移到我身上,唆使孩子們罵我打我。我受盡了委屈,還不能向他哭訴,否則就會遭到他的訓斥。那時,我們那所中學,干部子女較多,校風渙散,他為了整頓校風,就逮住我有天早晨沒有去跑早操的過錯,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揪我上講臺批斗,殺雞駭猴……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優秀。我的作文,每篇都被老師當作范文閱讀。我的驕傲的心,受不住了那種恥辱,就從他手下逃走了。回來后,他訓斥我,說我讓他丟了面子。我頂撞他,跟他吵,說他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們彼此仇恨。從那以后,我倆就很少說話。然后,我進城住校上學。等他調進城關任職時,我又回到鄉下上班。他原本一句話就可以把我調回城關,但是他不肯接納我。我也不肯向他屈服。我在鄉下結婚生子,過著清苦的日子。他的飛黃騰達,他的退休謝幕,好像都跟我毫無關聯。八年前媽媽驀然去世,讓我明白了生死,對他的怨恨,才漸漸瓦解,才慢慢地回到他的身邊……而他現在,已是滿頭白發。
西亞超市,說到就到了。爸爸像個孩子似的,這看看,那看看。我攙扶著他,可以試吃的,就讓他嘗試嘗試。見他喜歡哪種點心,就給他買點。爸爸開始還有些別扭,逛著逛著,也就順其自然了。幾種葛根粉,我每樣都給他買了一份,他也接受了。出來后,我邀請他到我的新家看看,他也隨我仔細參觀了一番。在這之前,他以樓層高頭暈為由,都不肯跨進我家房門呢。我就趁熱打鐵,帶他去我常去的那家餐館,請他吃我最喜歡的幾種小吃……吃飽喝足聊累了,我方才送爸爸回家。
我們并肩走在馬路上。朦朧的路燈光下,我的影子,比爸爸的影子,長了許多。我看了看爸爸,以前我需仰視的他,不知在什么時候,變矮了,身高才齊我肩膀。爸爸好像感知到了似的,舉起手來摸了摸我的腦袋,以罕見的傷感說,老妮子,爸老了……
我的眼淚,滾滾而落。
舉目遠望。蒼穹如墨。心里自有一份白,月光傾瀉。
從哪里來,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