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未莊那條混濁不清的河，有時平靜有時洶涌，在人們不經意間流走了。轉眼阿Q死了二十多年，未莊那條河還如二十年前一樣流淌著。
未莊人早把阿Q忘的干干凈凈。雖然魯迅寫了《阿Q正傳》，但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未莊人連生計都難保，誰還關心文化上的事情？
未莊人雖然沒有看過《阿Q正傳》，但是他們聽說過阿Q游街時說的那半句話：“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因為只是半句，大家并不去深究。其實連阿Q也不知道為什么說了這半句話？是否是冥冥中的神靈指點，誰也不知道。二十年后，當一個人出現在未莊的時候，未莊人才想起了阿Q的話，驚詫了好些天。
二十年對歷史來說只是一瞬間，可是這二十年對未莊來說如同十八層地獄下的鬼，嘗盡了人間苦難。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未莊人整日生活在驚恐中。昨天換了個軍閥，今天又來了一伙土匪，明天不知道又會冒出個什么樣的大王。
雖說未莊離縣城較遠，但是每年總有幾隊兵經過。每次兵燹過后，未莊就要被剝去層皮，總得有幾家遭殃。如今趙府和錢府都傷了元氣，沒有以前那么威風了。前幾年趙太爺和錢太爺相繼去世，趙府和錢府更是門庭冷落。錢府門前的石獅子少了半只腳，趙府門前的石獅子少了半塊耳朵。
這年剛過完年，就從城里傳來消息說，有一伙軍隊正在攻城。未莊人有時候會聽到幾聲隱隱的炮聲。然而又有消息說，守城的軍隊非常頑強，很難被攻下。過了十幾天，城還沒有被攻下。
未莊人對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自從阿Q被槍斃后，縣城里的老爺換了一茬又一茬，軍隊來了一撥又一撥，未莊人早已習慣了這種走馬燈似的更替。
有一天晚上，未莊人聽到炮聲響的特別密，后來忽然不響了。半夜的時候就從縣城那邊過來一條又一條逃難的船。有人向船上的人打聽城里的情況，他們說攻城的軍隊昨天晚上終于攻進了城。
因為此前遲遲打不進城，他們早就放出話來說，進城后要放假三天。所謂的“放假”其實就是搶劫。當官的為了犒賞為他們賣命的大兵，就讓那些大兵們到城里掠奪財物。燒殺奸淫，無惡不做。每次大戰過后，城里的有錢人家就要逃到外面躲避些日子。很多船會從未莊經過，有時還有尸體或帶血的流水流過。
天朦朦亮時，有一條船從縣城那邊駛過來。經過未莊河埠時突然停下來。接著聽見船艙里一陣吵鬧聲。一會兒看見一個人好像被別人從船艙里推出來，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接著從船艙里又出來兩個人，將那人架起來，朝船下推。那人看來很不情愿，反抗著掙扎著。但是他怎能抵抗那兩人的力量？那兩人將這個人拖到船邊，然后一用勁，將他推上岸。
這人一下子撲上岸，差點兒掉到河里，幸虧摳住了岸邊的一個石頭縫，才沒有滑下河里。他的兩條腿浸在了河水里，掙扎了一陣后，好容易爬上了岸。回頭看看，船已走遠。
這人垂頭喪氣的坐在岸邊，兩只褲腿濕漉漉的。好一會兒他才醒過神，發現自己的一只腳上沒有鞋。他慌亂的朝周圍的地上看了看，看到草叢中有一只鞋，那是被船上的人扔在岸邊的草叢中的。
這一切被酒店掌柜小D看的清清楚楚。四十出頭的小D已非當年。當年他和阿Q一樣，窮的只剩一條“不可脫”的褲子。魯迅曾經評價他說：“長大了，和阿Q一樣的。”可是世事難料，阿Q被槍斃了，小D卻變成了酒店老板。
小D自己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用現代話說是：“人走運了擋也擋不住”。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全未莊的人，包括趙太爺和錢太爺，都過的一年不如一年。唯獨小D從一個窮光蛋變成未莊屈指可數的富豪之一，在未莊也成了個有臉面的人了，算是未莊的一大奇跡。
小D是因禍得福。阿Q被槍斃的第二年，未莊一帶鬧旱災，收成比往年少了一半多。到了冬天，莊外的野墳地里就經常有被餓死的人。小D本來就是饑一頓飽一頓，如今找他干活兒的越來越少，常常一兩天沒頓飽飯吃。
有一次小D三天沒吃頓飽飯，餓的頭發昏。去找了幾家老主顧，都說沒活兒干。他只好去野外的地里找野菜吃。找了半天只找到幾棵。嚼碎了咽進肚子里，肚子仍然咕嚕咕嚕叫。
這樣下去會餓死的，于是小D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偷”。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人的思想行為都是由環境決定的。同樣，人的一些壞思想也是由生活所迫而產生的。
小D眼看就要被餓死，又沒有人主動送他吃的，他實在沒別的法兒想。去乞討嗎？根本沒用。前天來了一位乞討者，在未莊轉了兩天，今天就被扔到了野墳地里。大家都餓著肚子，誰也不會可憐別人。
當然小D心里明白，偷是很可怕的事情。阿Q就是因為偷而被槍斃的。如果說阿Q被槍斃是因為當過賊，倒不如說是因為偷了靜修庵四個蘿卜。因為如果沒有那幾個蘿卜，阿Q就沒有力氣走到城里。阿Q走不到城里，就不會去當賊。不去當賊，就不會被槍斃。很多大的災難常常是因為小的過失引起的。
小D一向老實本分，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現在他快要餓死了，除了偷點兒吃的，他不知道還有別的生路。
當然，小D也做了一番嚴肅激烈的思想斗爭。他知道如果被發現，輕則要有一頓皮肉之苦，重則性命怕要搭上。阿Q的教訓他是牢記在心的。然而小D不知道，對他來說正好相反，他的偷竊將會給他帶來大的幸運。
小D蹲在地上，他的腦子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他從來沒有偷人家的東西，甚至連“偷”這個字都沒有想過。難道真的要去偷點兒吃的？
小D猶豫不決。可是他的肚子卻在咕嚕亂叫。人是最現實的動物，最后小D的腦子沒有拗過肚子，還是決定去偷。饑餓是他首先要解決的大事情。于是下一個思想是：“到哪里去偷？”。
去城里去偷？他沒有阿Q那樣的本領。他從沒有進過城。再說他餓的頭發昏，怕走不到城里就倒斃在路上了。看來只能在未莊偷。未莊哪里可以偷？他的思路越來越具體。
小D首先想到了趙錢兩家。但是自從趙家遭搶后，趙錢兩個大戶人家都加強了防備。錢府養了兩只很大的狼狗。趙府除了有狗，還增加了巡防的人。
小D又想到了其他幾個比較富裕人家，但是都讓他無法下手。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所有的富戶都加高了院墻，加強了戒備。到那些小戶人家去偷?更不行。那些人家本來就吃了上頓沒下頓，沒什么可偷的。小D把未莊家家戶戶想了三遍，也沒想出到哪里去偷。
乞討不行，偷也不行，難道只能餓死？莊外的野墳地里已經有八具餓死的尸體。小D想到自己也許是第九個，心中不寒而栗，不由打了個激靈。本來癱軟在地的他，一下子跳起來。當然不能死，要振作起來，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一口氣也要想辦法活下去。
小D沿著河邊慢慢走，很希望天上掉下來一個餡餅什么的。走出不遠，他忽然聞到一股酒菜的香氣，是從酒店那邊飄過來的。他不由自主朝酒店走過去，也許有好心人能賞他口吃的？他走到酒店門口朝里看了一眼，見幾個人在那里吃喝。店小二看見小D便喊道：
“看什么？滾開！”
小D忙縮回頭，蹲在了酒店門外。他想，如果酒店掌柜的看見他，也許能給他口吃的？半年前酒店一個干雜活的伙計因為家中有事，掌柜的讓小D頂替干了十幾天。小D很想讓掌柜的留下他，便很賣力的干活兒。除了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還經常幫助別人干活兒。可是掌柜的沒有留下他。但是掌柜的對小D的印象非常好，多給了他半天的工錢。
小D在門口蹲了好長時間，沒見掌柜的出來。肚子又在咕嚕咕嚕大聲抗議了，偷的思想自然又冒了出來。忽然他靈感突現，猛然想到了一個可以偷的地方，就是眼前這個酒店。酒店到了夜晚雖然也關閉的很嚴實，但是小D知道酒店后面有個小門，直通廚房。小D在酒店幫忙時，天天從那小門進出。當時小門的門栓壞了，還是小D給修理的。他知道那個門栓不是很結實，可以從外面把門栓撥開。小D完全可以進到廚房里飽吃一頓。
酒店的錢柜他也知道在哪里。但是他不打算去偷錢柜，一來良心不忍，二來他怕被槍斃。阿Q被槍斃后，未莊人把阿Q說的非常壞。小D不想當第二個阿Q，死了都沒有好名聲。小D只想偷點兒吃的，即使被抓到官府里，也不至于被槍斃。
有了可偷的目標，小D興奮起來，身上好像有了力氣，他站起來朝酒店后門走去，他要去看看那扇小門是否還是原來的樣子？這是小D從阿Q那里聽說的，偷之前要先踩點。
小D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繞到酒店后面。酒店后面很靜，周圍沒有人，小D便躡手躡腳走到小門前。
小D想推一下門試試，便把手伸過去。他的手剛接觸到門，忽然門開了，迎面出來個女子。那女子沒想到門口有人，被小D嚇的尖叫一聲。小D更是嚇的魂飛魄散，呆住了。女子定睛看到是小D，又氣又惱的罵道：
“該死的小D，你嚇死我了。你干什么來了？”
小D心慌意亂，不知道該說什么。幸虧是掌柜的女兒，如果是掌柜的，他會嚇癱在地的。掌柜的女兒見小D一臉驚慌的樣子，話也回答不出來，又問道：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要干什么？”
“我，沒事。我，隨便走走。”小D回過神來，說完便走。剛走了幾步，卻聽見掌柜的女兒叫道：
“你回來。”
“干什么？”小D站住問道，心里還突突亂跳，他怕掌柜的女兒繼續盤問他。
“去給我買支臘燭來。”掌柜的女兒從身上掏出錢，伸給小D。小D放心了，回去接過錢，連忙走了。
小D很快就買臘燭回來了，見掌柜的女兒還在門口等著他。小D將臘燭和剩錢給掌柜的女兒。掌柜的女兒朝小D一笑。小D剛要走，只見掌柜的女兒伸出另一只手，手里有個餅，對小D說：
“拿去吃吧。”
“這，這，我，我。”
“拿去吧。”掌柜的女兒爽快的說，“我知道你餓了。”
小D接過餅，一下子咬了一大口。掌柜的女兒大笑起來叫道：
“慢點兒吃，別噎著。”
小D狼狽的連忙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