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馳4S店的工作要比開花店舒服。劉敏每天至少都有事做，不像是開店的時候常會干坐一天一個顧客都沒有。現在她把置換，保險，售后放在腦子里輪流轉，這樣就不會有閑著的腦細胞再去想過去的事。

售后部位于二樓，那間三十平的屋里面有四張大辦公桌并在一起，但里面只有三個人，她與兩個同事小白和青青的交流并不多，大概是因為南北差異的關系，溝通起來有些困難。那種慢吞吞，溫文爾雅的說話方式讓她直撓頭。問個早上吃飯沒有，小白會笑一聲，嗯兩下，然后回答吃了點。青青會想一想，看看表，再回答還沒吃。她可以想象再問，要不要一起去吃，去哪吃，吃什么，至少要花掉十五分鐘。正是因為如此，相處了半個月她才知道兩位女孩都是蘇州本地人，小白已經結婚，青青正考慮結婚。

不過半個月以后劉敏也開始逐漸感受到南方女孩慢熱細致的關懷。家里開餐廳的小白現在中午會帶雙份的菜，雖然問起原因她總是會說旁邊餐館送來的盒飯難吃又沒營養。而青青的家里是做紡織品生意的，所以劉敏現在有全套毛衣毛褲。本來青青還想教她織毛衣，可她想以前插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就夠難受的了，一針針去穿洞簡直要她老命。

這半個月里她滿不在乎的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傻大姐形象，她懶得去變細膩，也懶得去學習她們如何猜男人的想法。

而兩位南方姑娘知道她在北京打拼十多年，如今孤身一人來杭州，眼里也多了些敬佩，以及一些其他的事情。

“徐經理人挺不錯的吧。”

午飯時，小白眼睛別有深意的一轉，旁邊的青青立刻明白，開始幫腔。

“是啊，別看長的兇，其實人可溫柔了?！?/p>

“啊，嗯，是挺好?！?/p>

她裝傻充愣的大口扒飯。刀疤男，本名徐大偉，二十九歲，嘉興人，工作穩定，黃金單身漢。那兩人的意思她清楚，自己開花店的時候就經常給單身的顧客牽線搭橋。生活穩定的姑娘都有一顆紅娘的心，搭上一條紅線勝造七級浮屠。只不過她覺得自己跟徐大偉感覺對不上，至于哪里對不上也說不上來。

徐大偉跟大學的女友在上海開過幾年酒吧，不過最終關門大吉，而大學的女友也跟一個流浪歌手跑了，離開上海后徐大偉失魂落魄的家里過了一年，后來經過父母熟人介紹才到這間4S店當上經理。小白和青青把那位女友形容的勢利拜金又不知好歹。她覺得這形容的有失偏頗，真是勢利拜金的話就不該跟個流浪歌手跑，至于不知好歹，也只能用每個人追求的生活不一樣來解釋了。

小白與青青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正說著，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你們又在說我什么壞話呢。”

徐大偉端著兩個餐盒過來給桌上添了一道鹵百葉和一道醬牛肉。那張沒有人的辦公桌成了他們的餐桌。

“哪有，說你好呢。”

小白掩嘴一笑，把一旁的空椅子擺在劉敏旁邊。而劉敏把自己的椅子往旁邊挪開了半米距離。她在心里怪小白多事，但又想這長方形的餐桌四個人吃，總不至于讓徐大偉坐到一邊去?？粗齑髠ャ躲兜恼局?，她趕忙問道。

“你這疤有什么故事呀?！?/p>

“這個故事可是驚心動魄啊。”

徐大偉坐穩，說自己和女友一起開酒吧的時候有個練散打的對他女友有意思，那男的有次喝醉了想要告白結果被他攔住了。

“然后那家伙說要跟我決斗，要打，我肯定能跟他打個五五開，可那家伙當時喝醉了，我就沒理他，沒想到那小子砸破個酒瓶就朝我臉揮過來了。”

到這徐大偉指著自己那條疤心酷酷地說。

“看，要是再往下劃幾厘米，這只眼睛就沒了?！?/p>

“哇”“好險”小白和青青倒吸一口冷氣，而劉敏卻直白的問道?！罢娴募俚陌　！?/p>

“你不信??？”

徐大偉先是擺了個受傷的表情，然后戲謔的說道。

“哎，被你發現了，我編的啦，其實這疤就是小時候跟人打架被人用小刀劃的?！?/p>

面對小白和青青的噓聲，徐大偉哈哈一笑。其實劉敏倒是對小時候的糗事挺感興趣，不過看對面的兩人一副無聊的樣子便繼續問開酒吧的時候發生過那些奇聞異事。

“那時候，借酒勁表白，求婚，分手的每周都有好幾個。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不過奇人我倒是見過幾個。”

徐大偉夾起兩片醬牛肉回憶道。

“我記得有個光頭，總是周五下午來喝酒，持續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周四晚上就來了，不過那天他好像哪受了很重的傷，我問他怎么搞的，他只是沖我一笑，叫我別管閑事。那晚之后就再也沒來過。你們猜怎么著，后來有警察來問，說那是個通緝犯，好像還是個殺手。”

“這不會是小說上看來的吧？”她很是懷疑。

“真的，騙你是狗。”徐大偉一副如假包換的神情。

“是個光頭啊，哎?！鼻嗲嗵糁偃~語氣里是掩不住的惋惜，看樣子殺手在她心里應該都是劉德華的樣子。

“哦，對了，我還見過一個帶著真劍的大美女和一個正宗金發碧眼的外國帥哥來喝酒，你們知道那女的開的什么車么？”

說到這徐大偉還故意賣了個關子。對面兩個人都懶得回話，只好劉敏來問是什么車。其實她更關心那個美女有多美，帥哥有多帥，至于劍和車是真的沒興趣。

“是野馬哎，野馬啊。”

徐大偉說的像是什么世界奇觀。而她連野馬是什么車都不知道，估摸著小白和青青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車。不過提到帶真劍的美女，她倒是想起自己也見過一個帶著唐劍的長馬尾美女。那美女說自己養什么都養不活，所以就只是進來看了看。

“話說回來，劉姐，你開花店肯定也碰到過什么有意思的事吧。”

聽到徐大偉喊自己劉姐，她趕忙回過神。

“那可有不少?！?/p>

她從開店四年的回憶里搜出了不少人和事，像什么男方定了999朵玫瑰她送去以后結果女方不收的，還有一個男的每周都用微信下單買十一朵玫瑰給一個女的，她送了半年卻有另外一個自稱原配的女人冒出來說那男的在外面養小三?？傊異矍閼蚝蛡惱響虮容^多，小白和青青聽的津津有味，徐大偉則是不停打哈欠。隨著回憶的深入，她想起了周凡天天在身邊的那段時光。于是她也編了個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一位作家對一個女人一見鐘情?？墒悄莻€女人卻已經結婚了，作家告白失敗以后便向那個女人許下諾言，如果有朝一日她離婚，自己會找到她并娶她為妻。兩年以后女人真的離了婚，但她不知道作家還愛不愛她，于是她留下線索消失的無影無蹤。而作家循著線索開始了尋找。

“然后呢？作家最后找到她了么。”小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結局。

“后面的我也不知道了呀。”

她低下頭假裝吃飯好躲開那兩股失望的視線，而塑料碗里的白米飯早已失去溫度。

“你們覺得找到了好，還是沒找到好呢?！?/p>

“當然是找到了好呀。”小白與青青異口同聲的回答。而徐大偉則低沉的說道。

“要是那作家一直找到七八十歲，老到快找不動的時候才找到呢?！?/p>

“那才是真正的癡情呀?！鼻嗲嗤低的讼卵劢?。

“不會真的找那么長時間的啦。”她擺擺手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

不管怎么說周凡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會真的找那么多年的。她對此深信不疑，但心中還是有絲悸動。

因為這場故事會的關系，午飯結束時都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四人開始收拾桌子。這時有個男人推開大門走進了展廳，眼看小白和青青都沒有理會，她趕緊擦擦手抹干凈嘴下樓迎了上去。然而隨著與那個男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她逐漸有了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那種感覺讓地板粘住了她的腳。

有一瞬間她覺得那個人就是周凡。那瘦高個，黑眼圈，還有鳥窩似的亂發是如此熟悉。她呆立在原地，想象著那個男人一步步走過來，欣喜的說‘終于找到你了’。她不知道是該等著這一幕發生，還是轉身逃跑去躲起來。

紛亂的思緒把這一刻無限拉長，在想象中，那個男人親吻她的手背，攬住她的腰把她抱在懷里，兩人相擁對視，嘴唇越來越近。

回憶間，男人朝這邊看過來，視線相對，他禮節性的點頭一笑然后走向了展廳的角落。不是周凡。腦海中升起的回憶一下失去了支撐墜入海底，她垂下頭長舒一口氣，暗笑自己多心的像是懷春少女。再抬起頭時她已經擺出一副完美的商業微笑，隨后她朝那個男人追了過去。

“您好，請問想看什么車型。”

“我就隨便看看。”

躲避著她的目光男人開始四處轉悠，而她多事的母雞一樣跟在身后。兩人在展廳里轉悠了半天，最終男人在一輛SLK級跑車邊上停下腳步。

“不用管我，我不買的，就隨便看看?！?/p>

“也許，我能說動您買?！?/p>

“那你得先說動銀行貸款給我?！?/p>

男人嘴角微揚似乎是對這個笑話很滿意。她在心里暗笑了會，決定戲弄下男人，于是她拉開跑車的車門說道。

“您可以先試駕一下?！?/p>

“呃，呃，不用，不用。”

看著男人慌亂的連連擺手，她很滿意。其實這輛跑車只是個樣品，里面根本沒有發動機。通常真正來買車的都會直奔一個車型來要求試駕，這家伙恐怕確實就只是來看看而已。如此一來，她收起那對待顧客的態度靜靜站在一旁。男人的一舉一動都讓她想到周凡，看了好一會，她忍不住問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嗯？我？”男人似乎才回過神?！皩懶≌f的。”

她不知為何料到是這個答案。想起很久以前聽過的一句話，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是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叫，一事無成的人都會自稱在寫作。”

聽到這話男人揚起眉毛，一收剛才的弱氣，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

“沒錯，這年頭隨便在網上寫個段子都能自稱在寫作?！?/p>

“那，你是作家，還是無業呢?！?/p>

男人呵呵笑了一下，然后在嘴巴前豎起食指說道。

“我是寫小說的，不是作家?！?/p>

“這兩者有什么不同嗎?！?/p>

還是說只是在詭辯呢。

“寫小說的，就只是單純寫小說。作家寫的小說也叫文學。小說講故事，文學講情懷?！?/p>

“這么說你就是個講故事的人嘍?！彼龑嵲趹械萌ハ牍适潞颓閼训降子惺裁绰撓怠?/p>

“你看我像是有情懷的人嗎？”

男人雙手一攤，仿佛在自嘲，又仿佛在炫耀。她發現這種反問的說話方式跟周凡也很像，于是重新審視起面前這人。他臉上有點點痘印，額頭因風吹日曬而變得焦黃，下巴上有沒刮干凈的胡茬，一身灰色大衣骯臟而臃腫，牛仔褲的褲腿和登山鞋上都沾著不少泥點。也許周凡在外奔波幾年以后就是這副樣子。但兩人還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劉敏咬著嘴唇，覺得答案呼之欲出。而那男人除了觀察跑車的內飾，甚至還趴在地上來看了看底盤。這近乎瘋癲的舉動讓她很不解。

“你是打算把這車寫進小說里？”

“有個朋友很喜歡奔馳，我打算讓他歷盡千辛萬苦終于開上了這車。”男人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

“那看來你們關系挺不錯呀?！?/p>

“嗯，開上這車他就出車禍撞了個半身不遂?！?/p>

看到她臉上的無奈，男人捂著肚子像是在強忍笑意。

“你看，現在不是流行勵志和愛情嗎，我給他加個女朋友，下半輩子都照顧他，半身不遂怎么了，大不了可以成文學界的霍金嘛?！?/p>

說完男人還是忍不住放聲大笑。從那戲謔的眼神里她終于找到了答案。她還記得周凡眼里總是裝著憂慮與困惑，但那兩種感情藏不住眼底對幸福生活的憧憬與渴望。而在這個男人的眼底，她看不到那些東西。

男人笑完連再見都沒說便轉身走向大門。她目送著那個落寞的背影走向停車場上一輛別克旅行車，看到那輛車她想起來，那個車型在好多年前自己還在別克4S店上班的時候就已經是相當老舊的型號了。

劉敏邊想著周凡會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一邊回到辦公室，還沒坐穩，小白就湊上來說道。

“以后再看到這種人不用管他啦，肯定就是進來轉悠轉悠不會買的，看他那樣，買二手的估計都買不起。”

“他那樣怎么啦，不就是窮點嘛?！彼悬c生氣，心想現在是誰拜金了來著。

“不是窮的問題?！闭f著小白握住她布滿傷痕的手，心痛的仿佛那一道道痕跡都在自己手上。“那樣的人連自己的生活都過不好，你還能指望他能跟你好好過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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