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事起,對母親,我似乎處于一直索要的狀態。長到了她生育我的年紀——我現在已經比那時候的她大了,才明白,第一次為人母是多么的艱難、無措、手忙腳亂。每天夜里合上眼睛不到十分鐘,就被嗷嗷嚎哭的嬰兒炸醒,換尿布、喂奶、哄寶寶入睡,我的天,分身乏術說的就是我們新手媽媽吧。而當我為這些忙得團團亂時,身邊的男人——孩子的父親,卻雷打不動地繼續沉浸在夢境里,教人無奈又只得認命。
當我此時真正開始理解母親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整個就是一個小吸血鬼。我占用她的子宮,吸取她的營養,掠奪她的精力,干擾她的社交,我變成了一個偷走了她生活的怪物,還要在時不時激烈的爭吵中淚眼涔涔地質問:“又不是我自己想來到這個世界的!誰允許你生下我,你把我塞回去啊!”
我是最知道母親的不容易的人,我也是最不愿意面對這種不容易的人,我覺得我的出生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罪過,我奪取了她的青春,成就了我的芳華。每每翻出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那里面的她梳著麻花辮,穿著格子裙,風揚起裙子的一角,順帶撥開了她明朗的少女笑容。每當此時,我都希望時間停止在那一刻,沒有婚姻,沒有孩子,沒有孫子,只有十幾歲的黃金時光。沒有疾病,沒有衰老,沒有死亡,只有健康活潑的身體行走在這人世間。
三日后。
母親去了。那天天空藍得剛剛好,迎面而來的風和煦而又清澈,一切都是那么平靜,平靜地就像母親的一生。
我也平靜地料理著母親的后事,并且為這不可思議的平靜感到詫異。或許是,早就料到這一天的來臨,有所心理準備吧。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位受盡疾病折磨的老人終得解脫,去往極樂之地。
回到家里,一切靜悄悄地,只聽見掛鐘在墻面不知疲倦地走著。如今那面墻,多了張色彩單調的照片,唯一讓它有些許色彩的,是母親慈祥的笑容。是誰說的來著,我和母親笑起來很像?我死死地盯著那笑容,十秒,二十秒,一分鐘過去了罷,心底好像有一記錘,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錘在心臟上,酸酸地,悶悶地,教人透不過氣來。
曾經在微博看見這樣一段話:至親離去的那一瞬間通常不會使人感到悲傷,而真正會讓你感到悲痛的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臺上隨風微曳的綠籮、那安靜折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深夜里洗衣機傳來的陣陣喧嘩。
你只道是稀疏平常,卻在不經意間抨擊心房,潰不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