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小說)

? ? 二丫是個殘疾人。被志愿者們發現的時候,她的雙腿因為肌肉萎縮癥影響,幾乎佝僂成一個語文的“八”字。雙手也因為疾病的原因,顫顫巍巍的扭結在一起,無論是吃飯還是拿東西,她的手腳都緊不聽使喚,每一個動作都要付出辛苦而巨大的努力,她拄著雙拐每邁一步,都像采油廠的“磕頭機”一樣,前腳邁一步,半天才能邁出后腳。她的身體也跟著猛烈的顫動。

? ? 二丫還是個孤兒。從前爸爸還活著的時候。雖然他的腦袋不大健全,成天穿得臟兮兮,破破爛爛,但總算還能從田地里營務一點莊稼,供她和肢體殘疾的媽媽吃飽飯。二丫小時候,家住在偏遠的山區,那里沒有寬寬的大路,沒有明亮的電燈。家里只有三間土坯房。那時候她的腿腳四肢還沒有這么畸形。十歲以前的她健康活潑。她六歲的時候穿著破舊的小花衣裳被爸爸牽著手送去學校上課——學校是一間破舊的山廟改的,建在陽坡的半山腰上,學校里只有一個老師和四個學生。老師是據說小學畢業的大虎。學生就是“二丫”,“三娃子”,“鐵蛋”,和“連住”。連住的名字最可笑,他媽連生了九個女兒,村南頭瞎眼的賴婆婆便掐著被旱煙熏得發黃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詞,然后說他娘蘭草命里犯“九女星”,便給他起了“連住”這個名字,意思是停住了生女孩,連著生個男孩兒。后來連住她娘蘭草,果然就生了他弟弟添寶。他娘每天寶貝似的慣著。

? ? 二丫的坎坷命運是從她上三年級的時候開始的。有一天,她和三娃子、鐵蛋、連住從課堂放學回家,四個人像從籠子里放出來的小鳥,嘰嘰喳喳的,聒噪著沖出課堂。

? ? ? 他們相約著去山背后掏鳥蛋,抓探頭探腦小心翼翼伸著觸角的蝸牛。要是下了雨,川道里還有白森森、肉嘟嘟的蘑菇從浪渣堆里悄悄地冒出來。倘若是一叢一起冒出來,便把那灰色的浪渣堆,頂個包,鼓起來,像懷孕的少婦微微隆起的腹部。他們還會去挖“辣辣”下饃吃,拾黑色的“地軟軟”拿回家,給媽媽包包子。他們有時候還會上到山的高頂上,看山的崖縫的最高處,迎風綻放的紅艷艷的山丹花,(野百合花)。撿圓溜溜的石子兒,四個人一起比賽抓石子。為了抓石子,二丫和小伙伴們把手指頭都磨的流血,他們也不在乎——贏一口袋五顏六色的花石頭,看沒出息的三娃子和連住哭鼻子,是二丫最開心的時候。

? ? 直到有一天,二丫在陽光中奔跑,被一塊石頭磕倒在地。她渾身和雙腿打顫,卻怎么也爬不起來。該死的身體像夏天她玩泥巴時,和了無數次的稀泥,癱軟、無力。那天二丫是爸爸背著回的家。

? ? 弱智的爸爸、殘疾的媽媽,還有該死的離縣城100公里的山路,造就二丫后來的所有痛苦。她的父母以為她沒什么大事,躺在床上休息一段時間,便可以好了。再說那么遠的山路,她的父母也沒什么本事把她弄到山外面去。

? ? 藥還是抓了一些。爸爸找了村南頭瞎眼的賴婆婆。賴婆婆換上平日里不大穿的大紅褂子,頭戴塑料做的假金冠,腰里別著桃木劍,手里拿著銅鑼,大張旗鼓、裝模作樣的在地上亂跳亂舞,口里念念有詞,一會兒拿著劍指著東方,一會兒抓起黃米灑向西方,一會兒又把印著梵文的黃錢點著了,在二丫的頭上燎來燎去。一會兒又丟下銅鑼,拿起毛筆在空中亂寫,一會兒她又蘸著紅紅的朱砂墨在供著各色果品的仙桌上,龍飛鳳舞的在黃紙上畫著奇怪的圖案和字符。瞎眼的賴婆婆在這樣鬧騰了半夜之后,她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把一張寫好的“靈符”交給二丫弱智的爸爸,吩咐“燒化了,用白酒化服,保證三天,便可無事”說完她便向后倒地,四仰八叉,仿佛沒有了生命體征。

? ? ? 二丫的爸爸順子趕緊在賴婆婆的口袋里塞上嶄新的二十元錢,上前拍打,扶她起來。那瞎眼的賴婆婆,此刻仿佛能看見似的,剛才還直挺挺的僵尸一般的身體,這時候便捯飭一口氣,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上炕休息。

? ? ? 可是二丫喝了賴婆婆畫的“符”,總也不好。那婆婆又給二丫開了兩次藥。一次是中藥,一共六付。其中大部分都是山里各種蒿草,味道刺鼻難聞,二丫很不愛喝。還有一次據賴婆婆說,是她的拿手秘方,傳男不傳女的靈丹妙藥——二丫見了,也就是大紅色的兩粒紅黃豆大的普通藥丸。可是那藥吃到肚子里卻威力無比,二丫第二天便渾身發抖,上吐下瀉,身體的癥狀卻似乎越加嚴重了。

? ? 二丫的媽媽急了,給出山打工的鐵蛋的爸爸捎話,讓嫁在城里的兩個妹妹回來一趟。二丫的大姑,幾十年沒回過山里了。她收到信。想著辦法來到二丫家。大姑看他哥哥唯一的血脈二丫躺在炕上,渾身稀軟,骨瘦如柴,她也吃了一驚。又聽他弱智的哥哥和殘疾的嫂子說二丫已經病了兩個月了,她更加驚慌,她吩咐哥哥,打點行裝,給二丫穿上上學時穿過的花衣裳,背她坐上出山的順車,住進了縣城的醫院。

? ? 二丫挺高興的。大姑說縣城的醫院里,有最好的大夫,他們什么病都能治好。她每天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盯著醫院的白屋頂發呆。看著身邊出出進進的醫生護士忙碌,還有換了又換的病友,她心里面也慢慢著急起來——她初秋住進來的,現在都到冬天了,她的病還沒好。

? ? ? 她看見大姑給看病的大夫擠眉弄眼,使著眼色,正準備告訴她病情的大夫便和大姑一起出了病房。一次在睡夢中,二丫聽見辛苦陪著她的殘疾媽媽小聲的抽泣,“都怪我,自己命不好,還把這癆病遺傳給了我的二丫,二丫,我苦命的娃呀!”二丫睡醒了,爸爸和媽媽說他們在這里已經呆了快四個月了,得回家看一趟。塬上的高粱和糜子——連住的爸爸帶話,都快讓麻雀和老鼠吃光了——他們幫他家收割好了,還碼在塬上。

? ? 爸爸媽媽回家去了。他們說兩三天收拾完高粱和糜子,拿幾件換洗的衣服,再借點錢就回來照顧二丫。

? ? ? 回去三天后,他們再也沒有回來。當鄰居推開二丫家的門,她們看見二丫家的煤爐內的炭火已經熄滅,他們夫妻倆依偎在一起,身體已經僵硬冰冷。二丫的爸爸順子手里還攥著從鐵蛋媽那里借來的五十塊錢,屋子里除了寒風,空無一物。

? ? 二丫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大姑把她丟在醫院,幾天沒管。大姑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二姑匆匆來過,給她送過一次飯,就再也沒閃面。她們都仿佛躲著她似的。二丫在醫院里擔心又害怕,尤其是病房里沒人的時候,她連上個廁所都是問題。

? ? 到后來醫院把二丫的藥停了。醫院的領導過來找二丫談話,問二丫的父母與大姑的電話以及家庭地址。大夫說她的藥費欠了三千多,沒人結賬。他們非常抱歉的通知她,她必須找到她的親屬和家人,否則他們沒辦法給她治病,也沒辦法讓他繼續住院,甚至沒辦法讓給她提供飯食和吃的了。

? ? 他們已經讓她超住了半個月醫院病床,并免費的給她提供了饅頭稀飯蔬菜——這一切都是那個和藹可親的護士長的主意。可是為了二丫,院領導批評了護士長,下令她停止這愚蠢的慈善活動“醫院又不是慈善機構,這樣下去還了得?”二丫看到,戴著眼鏡斯文的院長冷峻的下著命令,嫌惡的皺著眉頭。

? ? 二丫哭了。感覺這世界都遺棄了她。她的手腳在醫院的治療下,有了一點兒起色,能扶著病床或者墻下地。但她已經站不直了。全身像麻花一樣的扭曲打叉,還微微的顫抖。該死的雙腿嚴重變形,佝僂著使她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 二丫想爸爸媽媽,還有大姑和二姑。她待在醫院里成了棄兒——病床已經騰出來,那位可愛的護士長在醫院的樓道里,給她放了一張鐵床,給她給了一床臟兮兮的破被子,吃飯的時候,只要她值班,就順帶給二丫打一份飯菜。

? ? 二丫的大姑二姑來了——醫院的領導找到了住在縣城的大姑和二姑,并把她們告上了法院。大姑和二姑來到醫院,結清了二丫的欠帳。她們冰冷冷的告訴了二丫,她的父母已經死亡的事實。這么多些天沒來,就是去抬埋她的父母了,大姑真誠的說。

? 馬上十一歲的二丫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她感覺眼前一片黑暗。她看見眼前的大姑、二姑都幻化成了妖魔。護士們都化成了一只只白鴿。瞎眼的賴婆婆又穿上了大紅褂子,不同的是她這次手里拿的不是桃木劍,而是被割了頭的白公雞。二丫看見,白公雞的腦袋掉了,血液紅的像火,從血管里噴出來,飛花四濺。那雞的翅膀,還像要起飛的姿勢,撲騰了兩下,便倒下去。賴婆婆手里提著大白公雞,把雞血涂的滿臉滿身,口中念念有詞——儀式結束以后,大白公雞,會被她放在開水鍋里,燙一燙,把白毛拔干凈了,撒上鹽和花椒、生姜、大蔥,鹵煮的香噴噴的,喂他白白胖胖躺在炕上癱了近二十年的傻兒子。

? ? 大姑和二姑把二丫“接回家”。安置在大姑家樓下只有四平方米,花了1萬塊錢買來打算放自行車、酸菜缸和雜七雜八舍不得扔的生活垃圾的小房子里。無論冬夏。心善的大姑還給她制了一副木制的拐杖,三年來,她一直住在這里。好心的大姑給她殘羹剩飯,讓她的女兒紅袖端下來,擱在門口。二丫從床上艱難的爬起來,吃飯。紅袖有時候會偷偷的塞給她一個雞蛋或者一個雪糕。

? ? 二丫的脾氣越來越壞了。她會掀翻飯盒,把剩湯剩菜潑撒的滿地都是。她馬上十五了,穿著紅袖早幾年換下的舊衣服。她的頭發凌亂,目光呆滯。臉和手臟得不成樣子。她看見了紅袖和她弟弟從樓道里出來,就開始咿咿呀呀的亂叫亂喊。僅僅幾年,她幾乎連話也說不清了。她總是亂扔東西,大發脾氣,用唾液啐過往的行人,伸手抓靠近她的小孩子。她的大姑不得已,把她用一條鐵鏈鎖起來,像要被殺頭的重刑犯一樣,鐵鏈鎖在她嚴重畸形的腳骨上。

? ? 直到有一天,有一群來小區義務打掃衛生的穿著紅馬甲的愛心志愿者,他們發現了二丫。有一位領導還拉著二丫的臟手撫摩著,眼睛里流下淚來。

? ? 她找二丫的大姑打開了鐵鎖。她吩咐志愿者們打來一盆熱水,替二丫洗了臉,洗了頭發和腳。二丫的渾身騷味難聞,小區里過往的行人都像看戲似的看著,并捂著口鼻迅速走開。志愿者們替二丫鉸短了頭發,又剪了長有一寸的手指甲。幫她換下四五年未換的臟衣裳。出奇的是,二丫這次沒有發脾氣。溫順的接受了大家的擺布——二丫看起來像個十五歲的姑娘了。

? ? 大姑和二姑突然搶著要二丫,并為此扭打在一處。樓道里的鄰居又像看戲似的站成一排,圍觀。

? ? 二丫傻傻的笑著,看她們扭打,她以為她們在玩耍,二丫甚至都不認識他們了。

? ? ? 圍觀的人們看著他們廝打,沒有人勸架。這時候穿著紅馬甲的志愿者帶領著一群人,來看二丫。有電視臺攝像的記者;有民政局長;還有社會各界的愛心人士。在電視鏡頭前,民政局長拿著厚厚的一摞錢遞給二丫,“這孩子是個孤兒,政府有義務,也有政策關心和照顧她的生活,我們承諾,每年給她一萬五的孤兒救助金,那,這是第一年的”他頓了頓說“我希望她的親屬能夠更好的照顧她的生活,而不是把她鎖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小屋子里!”鎂光燈閃爍著,愛心人士們也紛紛慷慨解囊,每人100或者二百粉紅的百元大鈔,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 ? 第二天的電視新聞里,二丫上了頭條。她懷里緊緊的抱著厚厚的百元大鈔,站在一群人中間,對著鏡頭傻笑。奇怪的是電視畫面里,她的大姑騎在二姑的身上,還扭打在一處,電視臺的攝像和編輯,都忘了剪輯。他們還以為,她們是兩個不想干的哪個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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