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在成都一家報社工作。有一天,廣告部主任帶著一位滿面春風的藥老板來找我。老板從陜西來,到四川推銷一款叫“清華清茶”的保健茶,據說成都和下面的地州市已經鋪完貨,現在準備在我們這家省級報刊上打廣告,好象是每周四個半版,周末還有一個整版,連續打一個月。其中有一個條件就是,報社找一個能寫的高手全程寫稿。
說實話,之前我從未寫過廣告稿,只是因為做封面評論,筆力尚可,大家籠統地認為能寫。但真正的原因據說是,客戶聽他本人的一位生意伙伴介紹,曾經在一家報社請了一名主編寫廣告稿,然后打廣告的產品賺了大錢。所以他這次也要找一名能寫的,還得是主編。
我記得當時我是蒙圈的,因為這種東西自己從未接觸過。猶豫再三。藥老板聲音高亢地在一旁鼓搗,說看過我當天的評論,寫得非常好。說只要我答應寫,保準一個月給報社投多少多少廣告,而且還會給我本人一筆稿費。說這話的時候,廣告部主任也在我對面頻頻示意,我就沒有再推。
然后一起吃飯。飯后我想看一下產品之前的宣傳資料,但藥老板說,除了說明書,什么都沒有。你只管按你的寫,反正這個藥就是效果好,專門治各種急慢性咽喉疾病,你怎么寫都行,只要咨詢電話多,就說明你寫得好。其實,產品只是個保健茶,不能提治病的,但那時候沒有廣告法,沒人管,基本放開打。
現在想想,當時老板要找的,是一個做產品策劃兼廣告文案的人,遠不是只寫寫文章那么簡單。只是那時老板不太懂,我也只是半桶水。于是,看了幾個報紙上別的廣告樣稿后,我就開寫。
第一篇中規中矩,內容就是根據說明書上的產品成分,引用醫書上的說法,指出產品對治療各種咽喉疾病的作用,基本上也就是個語言講究點的說明文吧。這頭一個半版登在封底,價格不菲,出來的當天中午,藥老板打電話給我,說一上午接了100多個電話,不錯。
藥老板很敬業。因為隔天就要寫新稿,藥老板晚上就約我喝茶,告訴我當天的情況,咨詢電話接了將近200個,藥店走了多少多少盒,然后問我接下來怎么寫。我告訴他,接下來準備寫那天飯桌上他告訴我的一個患者的故事,用實例來證明我們的產品如何好。然后第二篇出來了,也行,電話和銷量都漲了。
這樣,按“產品機理+患者實例”的套路寫了大概有2、3篇,藥老板又跑來告訴我,好象電話量下來了,但銷量還可以。又問我接下來怎么寫。我當時也在天天琢磨,既然藥老板老是強調,電話多就是寫得好,按報社的咨詢電話來說,只要報社有活動稿件出來,電話一準被打爆。我把這事跟藥老板一說,他立刻兩眼放出光來,連聲說好。
接下來的稿子開始進到我的碗里來了。廣告搞了個“清華清茶——給煙鬼老爸的一封信”的征文大賽,當天的稿子我就用幾乎純文學的筆調,文字優美又傳神地寫了一個孩子給煙鬼老爸的一封信,真的聲情并茂,恨得新聞中心的小文青們牙癢癢的,到處打聽這是出自誰的手筆。
那天晚上,我看到藥老板的臉笑成了一個飽滿的豬血丸子。當天的半版廣告接了接近400個電話,用了四個接線員,但仍然還有擠線的電話。藥老板非常高興,連聲說從來沒有接過這么多電話。他這一高興,不僅提前預支了我一個月的“工錢”,還差點連拉帶拽把我拖進某個特殊場所,如果不是我頭腦清醒、腳底硬實的話。
從活動開始的第二篇廣告算起,我把藥老板的廣告版面,非常成功地做成了報社的一個社會新聞版,數以千計的應征稿件從省內各個地方(主要是高校)雪片一般飛到了報社收發室,而我的工作又變成了從這些來稿中篩選和尋找好稿子。藥老板每天還是用非常興奮的口吻告訴我,電話又被打爆了,他又新招了四個接線員。
報社上下都知道了,大家還紛紛夸我不僅是個好寫手,還是個“商業奇才”,廣告部主任甚至在編前會上提議給我提成,因為藥老板的廣告版越來越多了。我自己也飄起來了,嘴上謙虛,心底里得意得不行。看來隔行如隔山這句話還是有水分的嘛。
這種狀況持續了將近半個月,有一天藥老板約我吃飯,他仍然很高興,一直還在說咨詢電話實在是太多了。我突然記起來最近光問電話量了,銷量到底如何?藥老板告訴我,銷量沒怎么漲,不過不要緊,他有經驗,只要電話量大,產品肯定會銷量大增。
藥老板的這套理論當時我沒有在意,一來我覺得藥老板是成功的老板,做這一行好多年了,他的經驗肯定不會錯;二來,我當時的認知水平告訴我,廣告不就是擴大影響、廣而告知嗎?影響大了不就達到廣告的目的了嗎?
接下來的事情變化之快,是我之前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大約又過了十來天,我記得是我們這個征文活動現場頒獎的頭一天,廣告部主任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幫忙催藥老板的廣告款,還欠著四十來萬呢。我嚇了一大跳,打他電話一直占線,連忙去他臨時租用的辦公地點找他。他不在,據說是去藥房收款了。
藥老板是個老實人,他不是故意避著我的。當晚很晚的時候他給我打電話,先告訴我報社的廣告款結了。然后說最近不知為什么,銷量老也不上來,可是廣告費卻嚴重超出預算了,還說等明天頒獎活動結束,探討一下,看看有什么問題。我發自內心地勸他不要急,有問題的話可以找到辦法的。那一晚我翻來覆去沒睡著,想著產品銷量的事情,隱隱覺得問題就出在這個征文活動上。
這二天的頒獎活動安排在離報社不遠的新華公園內,我去的時候是上午八點半左右,藥老板和他的員工已經在露天廣場布置好了。大家正準備坐下來吃點東西,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
幾個公園晨練的老人正好路過會場,看到了我們擺放的準備做獎品的“清華清茶”,有人說在報紙上讀到過這個名字,有人就開始買,更多的人也跟著買。然后,一撥一撥的老人緊接著路過這里,紛紛跑過來看,你聽我說,我聽他說,說是治療各種慢性咽炎的高科技產品,看,名字還有“清華”呢,在家反正要泡茶喝,買!
這一買不打緊,藥老板放在那的“獎品”一會全買光了!趕緊還得叫人回公司搬。這時候,來參加頒獎活動的征文優勝者也陸陸續續來了,我一看,全是20歲上下的娃娃。他們一看獎品就是幾盒“清華清茶”,幾乎個個都一臉的不屑,有的一聲不吭就提前溜了。
親眼目睹的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給我這個之前的假策劃上了無比生動的一課。
首先,我們的產品受眾人群,根本就沒有做客觀的細分。誠然,有咽喉疾病或者不適的人,各種年齡層次都有,但有耐心、有時間、有條件按療程喝的,大多還是老年人群。而我寫的那些優美的文學語言,太繞太不直接,對老人們來說如云山霧罩,曲高和寡。根本不是給這些真正的消費人群看的,這樣的廣告,說白了純屬自娛自樂。
其次,因為受眾人群分析得不精確,我們的征文活動就更是離題萬里了。想想,來參加征文的全是在校的學生,他們基本上不是我們產品的受眾,就算是他們可以給長輩買,可當時的物流快遞完全不發達,且沒有形成郵購消費習慣,他們不是來買貨的,他們只是來參加征文比賽的,這樣的參賽電話再多,跟產品一點關系也沒有,銷量當然上不來。
會后,我把我的總結跟藥老板進行了一次認真的溝通。然后我告訴他,雖然我們的廣告做偏了,但“清華清茶”的產品品牌應該已經有了一些積累,接下來,象學生參加征文拿獎一樣,應該針對我們的主要消費人群再搞一次活動,把實惠給到這些真正的消費者手里,我們的銷量會很快上來。
可是,我們竟然已經沒有機會再來了。藥老板告訴我,他是包銷的省代,現在首批進貨在規定時間內沒有完成,而廣告炒作的費用卻透支了。說白了就是資金鏈斷了,按他們的行規就是宣告失敗。除非報社可以讓他先刊后付打哪怕一周廣告。但是我知道,這個問題我無能為力。
藥老板最后離開了成都。短短四十來天后,來時春風滿面的藥老板就這樣走了。他沒有怪我,只是把責任攬在他自己偏執的經驗上。但我非常內疚,我以自娛自樂的文人廣告方式,徹底寫死了這個產品。
很多年過去了,如今我已經成了一個廣告市場上的“洞庭湖老麻雀“。藥老板姓董,如果董老板有緣讀到此文,請跟我聯系,我欠你一個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