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黃炎路
在我對太極失望的日子里,水幫的人來邀我和大黃入幫。所謂的幫派是由不同的村子創立,幫里除了幫主和副幫主,其余的都是小弟。
我們村的水幫由一個在外面打工混不下去,不得不回來操起鋤頭干農活的人創立,他叫林展,我們叫他老大。
老大個性十足,衣服和褲子都喜歡反著穿,天生一塊造反的好材料。不過反穿牛仔褲拉拉鏈一直讓他覺得很尷尬,因為手要伸到里面去拉。
老大創立水幫一個淵源,當時他家的廁所因為下雨坍塌,需要重新挖一個,挖著挖著,竟挖出了一個腐朽的木質盒子。打開盒子,里面裝了本《水滸傳》的書,老大以為那是武功秘籍,自宮的刀都已經磨好,翻開看了幾頁才知道是本小說。雖說老大沒有練成絕世神功,倒也從里面得到靈感——創立和梁山一樣的幫派。
第二天老大就在村口擺了張桌子,旁邊豎著一塊木板,木板上歪歪扭扭的四個大字是用黑炭寫成的“水幫納新”——老大不知道“滸”字怎么念,還好將它去掉。
剛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是算命的。經過三個月的“擺攤”,老大終于招到了一百零八個人,先是自封宋江,然后給其他人規定名號。不過缺少女的報名,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只好由男的頂替,經過多天的打打殺殺,水幫成功地培育了三對同性戀。
老大把劫富濟貧當成幫派的最高奮斗目標,但“劫富濟貧”一直停留在“劫富”的階段。在老大眼里自己就是天底下最窮的人,誰都比他富,意味著誰他都可以劫,然后把“劫富”來的東西全用于濟天底下最窮的自己。
老大平時沒事干,白天躺在樹下打牌,晚上騎著摩托車準時出現在鎮上的洗頭店,天天如此,樂此不疲。
水幫之所以要邀我和大黃入幫,是因為“史進”和“石秀”退幫去外面打工,湊不夠一百零八條好漢。
大黃從小受到革命烈士光榮事跡的熏陶,逐漸培養出強烈的獻身精神,渴望征戰沙場,苦于無人問津,只好學習哈耶克的保守主義,將獻身精神局限在徐貝貝身上。水幫的“拼命三郎”正和他意,二話不說,立馬答應。我對打打殺殺沒什么興趣,但不想繼續成為水幫“劫富”的對象,也決定加入。
沒入幫以前我和大黃經常被劫,入幫以后還是被劫,只是不那么經常,而且都是主動送上門讓人劫。
我和大黃第一次打劫是在入幫的當天,那是老大對我們進行的入幫考驗。當時我和大黃用紅領巾蒙住嘴,埋伏在路邊的雜草堆里,陽光如灼,像是要把我們烤焦,心想這壞事還沒干就遭報應了,我深刻體會到邱少云同志的痛苦。很久之后才走過一位大叔,我和大黃竄到路中央,學著老大教我們說的話,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大叔不慌不忙,放下扛在肩上的擔子,扯下腰間的毛巾擦了把汗,然后從擔子里抽出兩把磨得雪亮的殺豬刀,操著方言大喊,俺白天殺豬晚上賣刀,黑道白道哪條沒走過,敢劫俺,俺不信收拾不了你們兩個小兔崽子。
我們確實被收拾了,而且收拾得干干凈凈,身上僅剩一條三角褲。大黃后來的總結是,我們只能對老弱病殘孕下手,因為我們是第六大弱勢群體。
老大說,你們干得不錯,雖然沒有成功,但是懂得委曲求全。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小命要緊,你們過關了。
幫派之間的矛盾主要是由爭奪地盤引發,因為地盤象征著勢力范圍。在眾多的矛盾里有三對最為復雜,被譽為“火藥桶”,第一對是青龍幫和白虎幫爭奪百獸山,第二對是飛魚派和鯨鯊門爭奪清水河,第三對就是我們水幫和天狼幫爭奪黃炎路。
黃炎路是我們村和天狼幫所在村壇沙村的分割線,不過它的所有權模糊不清,“過路費”誰來收一直是個大問題,對此兩個幫派經常是大打出手。老大決心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號召所有弟兄集合,說,黃炎路自古以來就是我們的地盤,其戰略地位十分重要,乃兵家必爭之地,我們沒犯天狼幫,可天狼幫卻在我們的地盤上撒野,你們說這事兒該怎么辦?
“沒遮攔”不懂事,說,既然是兵家必爭之地,那我們大家都先去當兩年兵,回來再跟他們爭。
老大二話不說,閃了他一巴掌,說,你小子胡扯!以我來看,我們先派人過去跟他們談判,談不成再打,這叫先禮后兵。“智多星”,你跑一趟壇沙村,就說黃炎路自古以來就是我們壇利村的,我們堅決反對他們天狼幫在黃炎路上所從事的一切商業行為,要是執迷不悟,一切后果將由他們自己承擔。
“智多星”領命而去,兩個村相隔三里,他兩個小時就回來了。天狼幫給的態度寫在他臉上——鼻青臉腫,答案寫在背上——明日決戰黃炎路。
老大氣憤不已,不過暗自慶幸剛才去談判的不是自己。根據老大的作戰方針,我們要坐以待斃——不,坐以待敵,以逸待勞,就是要提前到黃炎路等待天狼幫,趁他們趕路疲憊一舉拿下。
那晚我們在黃炎路“安營扎寨”,很多弟兄不解為什么不在家里安安穩穩的睡覺養精蓄銳,明天再花十幾分鐘散步過來,而要來這里養蚊子。
星空一片靜謐,像是一塊斑駁的幕布,使人著迷。殘缺的月亮高高的掛著,散發出和斷臂的維納斯般的魔力。微風吹過,玉米地和甘蔗地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音。老大打開摩托車的車燈,無邊的黑暗被刺穿出一道閃爍的縫隙,弟兄們手里的電筒搖來晃去,像是演唱會揮舞的熒光棒。大戰在即,我以為我會失眠,可我昏昏欲睡。
所有的弟兄都睡得很死,第二天吵醒我們的是天狼幫開來的嘈雜的拖拉機聲音。我們打架的陣勢基本上是對古裝電視劇一絲不茍的抄襲,雙方擺開隊伍,讓出一段大風能揚沙呼嘯而過的相對距離。
我們地理位置不好,竟然處于下風,不僅是對方放個屁我們都能聞到的下風向,而且還被嚇瘋,對方清一色赤膊,人手一條鋼管。更要命的是人數上的差距,一比三,這哪里是群架,擺明了我們是要被群毆。沒打起來弟兄們倒已心怯三分,半路操來握在手里的磚頭長了人的脾氣,竟也學會懦弱,不停的抖動。老大吐兩個字費半天勁,說,失……算……
“小旋風”說,老大,你怎么把甘蔗渣也吞了?
老大見對方人多勢眾,想自己今后可能再也去不了鎮上的洗頭店,一時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不想稀里糊涂把還沒吐出的甘蔗渣一并咽了下去,解釋說,我最近研究一本醫術,叫什么《黃帶內經》,里面說甘蔗渣不僅可以吃,還具有壯陽的功效,前人幾千年的經驗,不會有錯,你們以后也試試。
弟兄們一陣喝彩,說,老大好學問。
天狼幫欺負我們處在下風,用腳踢著地上的灰塵,我們頓時被埋沒在一片黃色的飛灰里,成為地道的黃種人。老大高聲說,弟兄們,把衣服脫了。
剃光頭的“花和尚”說,我們脫衣服是要用美人計誘惑他們嗎?
老大說,誘你媽,吸那么多灰塵你不怕死啊,脫衣服把嘴蒙住。
“花和尚”喃喃嘀咕說,衣服上也都是灰塵。
老大說,做事多動根腦筋,把衣服反過來再蒙。
天狼幫的小子們踢累了才停腳,老大剛才還躲在隊伍后面,現在突然就出現在前面,咳了兩聲,彈了彈衣服,又是一陣灰塵把后面的我們給埋了。天狼幫的老大冷笑幾聲,說,一群水貨。
被打的“智多星”對他們懷恨在心,說,操你娘,敢罵我們水貨,什么天狼幫,我看你們就是天生色狼幫。
對方不要臉,說,你說的沒錯,我們就是色狼,而且還上過你全家。
“智多星”想了想,說,難怪我們家的母豬現在是半死不活的,原來都是你們干的好事。
我們一致歡呼吶喊,想不到這小子今天口齒如此伶俐,不怪乎呂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放眼望去,天狼幫走出一個皮膚黝黑的平頭小子,我們以為他要過來,都不自覺后退幾步。他走出幾米開外后便開始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降龍十八掌”“葵花寶典”。
老大說,那小子沒事吧,怎么感覺像是抽筋了?
大黃說,那人傻了,正在發功呢。
平頭小子搗鼓半天,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可以做的動作后立定閉眼,做了收勢的動作。他睜開眼睛,看見我們仍好好的站在那兒而不是橫七豎八的躺在那兒,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疑道,咦,你們怎么還沒死?
大黃說,傻逼,還真信這世上有內力。說完甩出手上的半截甘蔗,那小子被砸中腦袋,昏了過去。
對方的幫主見自己人被欺負,大手一揮,幾百號人立馬向我們撲過來,我突然想起了我們村那條以前每年都會被洪水沖走的橋。
我們老大跑的最快,短短的幾秒他已經騎上了十幾米開外的摩托車,他的偶像是劉易斯,平時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劉易斯的比賽。現在終于派上用場,起跑,加速,每一個動作堪稱完美。
大黃手里抓著兩個啤酒瓶子,大喊,弟兄們別慌,我們有炸藥!那邊不怕死的再跑快一點,我試試這用來炸魚的炸藥能不能把人炸死!
天狼幫的聽到炸藥,整齊的退回到剛才的地方。我們老大吃力的掉轉摩托車車頭,將它再次精確地對準敵軍,口中大喊,要敢過來老子開車撞不死你們!天知道剛剛敵軍的為什么是摩托車的屁股。
弟兄們又是一陣喝彩,老大好威猛。有幾個沒見過世面的為老大的豪情壯志感動,險些掉下廉價的淚水。老大恨此時懷里沒有小孩,好讓自己效仿劉備擲之于地,慍而罵之“為汝豎子,幾損我一員大將”,只好將衣服扔在地上,走向大黃,問說,行啊你,炸彈什么時候弄好的?
老大接過大黃遞過來的啤酒瓶子,愣了愣,說,假的啊。大黃手里拿的不是炸藥,只是兩個裝滿沙子的啤酒瓶子。
大黃說,能嚇住他們就行。
老大笑說,你腦子挺靈,回去我封你做副幫主。
我們兩方僵持在原地,誰也不敢先動手,期間我聞到幾個屁的味道——我們還處在下風。炸魚的炸藥頂多能炸傷幾個人,而這兩個裝滿沙子的啤酒瓶子最多能砸傷兩個人,如意外脫靶,甚至像張良與刺客狙擊秦始皇般,誤中副車,“惜乎擊之不中!”
可每個人都有同一個想法,只要我沖上去,被炸的肯定是我,于是打架變成打牌,手氣好的還能經常打大牌。
我問大黃我們要這樣等到什么時候,大黃給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大家都餓到不行的時候。
后來大家真是餓到不行,做出讓步,單周黃炎路歸我們,雙周歸他們。所有人哄散而去,老大一聲加油門聲響后不知去向,大黃奔赴了與徐貝貝花前月下的約會地點,我站在漆黑的夜里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如今是盛夏,大自然向外界傾訴著自己的不滿,路上遺有太多嘈雜的聲音。星光與月光奇妙的交匯,倒映出樹木斑駁的難言之隱。獨自一人走在這廣袤的平地,唯一能給我帶來安全感的只有手上還未丟棄的磚頭。
這條路延伸得很漫長,但并不適合情侶們飯后的散步交心,即使適合,那也不應當是晚上,因為遠處的樹林真的很黑,所有的交心都很容易就發展成交換身體。
從我小時候起,那更黑的遠處就使我著迷,像一塊磁鐵般吸引我前進,盡管莫名其妙,卻也無可奈何。我曾經想戒除對黑暗的著迷,于是無數次深陷黑暗,為的是抵制住黑暗的誘惑。然而適得其反,經過長時間的接觸,我竟培養出了對它的感情,無法自拔。
有一次我朝著遠處的黑暗行走,直到黑夜褪去,黎明時東方的魚肚白出現在高山的頂端我才恢復意識。那時候,一所雪白的學校塞滿了我的眼睛。我跟人提起這件事,他們都一致的對我說,你這是步入知識的殿堂。
有路,有方向,而且很黑,我為此擔驚受怕,擔心這是讓人無法自拔的歧途。
我走路的節奏被一個女孩的背影打亂,盛滿星輝的池塘反映著稀疏的微光,印襯出她是多么的嬌弱單薄。烏黑的頭發垂放在后背上,腰身纖細,白裙子搭配月光,簡直恰到好處。她身子向前傾,一副欲跳的姿態,我心想這人是要尋死啊。
我平時很少見義勇為,但從不會錯過英雄救美,實踐前者你可能會被人栽贓或是被不明事理的群眾大罵傻逼,后者不同,不僅救美,同時還證明了你是個英雄,要是對方心血來潮,指不定還以身相許。
我以身相許——不,飛奔過去,無奈加速度過大,沒有足夠的距離使速度變成零,腳下又沒有剎車器,毫不客氣的飛進池塘。我費勁的把腳從泥巴里抽出來,發現水位竟還沒沒過我的膝蓋,回過頭看向女孩,她白色的裙子多了幾點污漬,漠然的看著我,我解釋說,我就想洗個澡。
女孩那張漠然的臉變成生氣的臉,說,神經病啊你,要死死遠點,濺我一身,看下荷花都這么掃興。
我隨手折了一大朵盛開的荷花,想要遞到她手里,不想腳下太滑,摔了一跤。泥巴比我還急迫,波及范圍變廣,直接濺到女孩的臉和頭發。
女孩更生氣了,留下一句“哼,你去死吧”后憤憤離去。
我站在池塘里無所適從,一時真的有死的沖動。
我曾經為自己設想過無數種自殺的方式,有兩次還是付諸實踐的。第一次是語文考了三十分,一時想不開便想到跳河自盡。我跳進河里,讓自己一直往下沉,但后來我真的支撐不下去,忍不住要呼吸,只好游上岸。現在我一直敬佩那些會游泳而又偏偏選擇跳河自盡的人,這得需要多么頑強的忍耐力。啊,勇士!第二次是數學考砸,回到家喝了半瓶的甲胺磷,不料這甲胺磷摻水太多,我竟喝出了格瓦斯的味道。
正當我胡思亂想之際,遠處依稀傳來大黃凄零的慘叫,我媽該喊我回家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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