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開了朱紅色的鐵大門,小院里一個佝僂的背影,陽光下晃動著稀疏的白發,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木椅里,貪婪地吮吸著冬日里難得一見的陽光。推門聲,腳步聲,呼吸聲,都沒擾攪到小院角落里那八十多歲的老嫗,她想,她應該是已喪失了聽覺。
她環視了一下小院,三間瓦房的主屋,坐北朝南,依舊是兒時的土坯墻,冬暖夏涼,略加修飾后,也別樣地雅致,溫馨。側屋是用青磚壘砌成的三間瓦房,坐東朝西,墻面沒有修飾,露著青色的磚,也別樣地古樸,雋美。兒時,側屋里曾經養著一頭通身黃毛,性格溫順的老牛,侍弄老牛是兒時最開心的事,夏日里,為老牛割草,拍蚊子,冬日里為老牛,劈柴,生火,梳理毛發,清理牛糞,拌草喂料,忙得不亦樂乎。時隔多年,仍能憶起,冬日的晚上,一家人依偎在老牛身邊烤火的場景,老牛溫順地躺在她們身旁,它的眼睛里有水一樣,清亮的東西,兒時的她想也許是烤火的煙氣熏的它的眼睛流淚了,它的眼睛大而圓,還是雙眼皮,它的目光慈祥而又溫暖,它的嘴巴不住地倒嚼著,她嗅到陣陣麥草的清香,和著那囗里流出的白色液體。老牛是她兒時最好的伙伴。農忙時老牛拉著家里的木制架子車,運糞,運糧,運柴禾,趕集……母親是駕駛員,鞭子在空中輕輕地一揮,發出脆亮地響聲,老牛便開始出發,她坐在母親的身旁,坐在散發著麥草清香的牛車上,晃晃悠悠的舒服的要睡著,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側屋的西南角是廁所,緊靠著廁所的東邊是豬圈,兒時的這里曾經養育著一頭白溜溜,胖乎乎的小豬,小豬不像老牛那樣沉默寡言,溫順有加,它每天早上哼哼唧唧地鬧著餓,吃起飯來狼吞虎咽的,豬食槽的周圍濺了一圈的食物,小豬那紅潤透亮的耳朵忽閃忽閃的,她用小棍拔弄小豬那擺來擺去的尾巴,小豬扭了扭肥肥的小身子,仍舊吃得有滋有味的,完全不理會她的淘氣,她無趣地走開,又聽到小豬哼哼唧唧的叫聲,她才邁了幾步的腳又歡快地跑回,這是小豬呼喚她的聲音,只有她才聽得懂小豬的語言,大人們是不懂的,她從壓水的井旁找了個圓圓的小木棍,輕輕的給小豬撓癢癢,飽餐過后的小豬,慵懶地躺在地上打起呼嚕來,她用小木棍時不時地撓一下小豬那大大的鼻孔,小豬扭了扭頭,有長長地鼻涕流出,她捂住嘴巴不讓笑出聲,陽光下,那打著呼嚕的可愛小白豬,是兒時最好玩的寵物。
她收回了記憶,望了一眼老嫗,看到了青色院墻上密密麻麻的仙人掌,那是她和兄長一塊種的,以防小偷翻墻偷東西。那時,兄長蹲在高高的院墻上種仙人掌,她踩在小凳子上用一個白色的大洋瓷茶杯,遞土,種好后,兄長像爬樹一樣,攀著院墻旁的木電視天線桿子,哧哧溜溜往下爬,一溜煙安全著地,她心生仰慕,兄長在她的心中,好似一個無所不能的勇士一樣偉岸,她是兄長最忠實的粉絲。兄長會用高梁桿子扎裝蛐蛐的籠子,那小巧精致的籠子,留著小小的門兒,用紅毛線系著,飄著五星紅旗升起般的自豪與快樂;在和門口小伙伴們玩X拍紙牌的游戲中,他總是常勝將軍,他有他的絕招,他把衣服扣子解開,呼扇呼扇的,衣襟生風,再用力一摔,紙牌就乖乖地翻了個跟頭,紙牌翻了面就是贏了,誰贏紙牌歸誰,紙牌塞滿了衣服上所有的囗袋,實在沒地方裝了,她往往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撿起丟在地上的紙牌,裝在自己的口袋里,那仰起的小腦袋里全是驕傲,和著小伙伴們噘起的不服氣的小嘴巴,還有那緊張的小臉龐,不服輸的勁頭,賽一局又一局,汗濕了衣衫,那用廢棄的舊課本折疊成的紙牌,五顏六色的,塞滿了雞窩,把正下蛋的老母雞驚擾的咯嗒,咯嗒,滿院子跑,才不管它呢?反正母親在田里還沒回家,小豬,老牛更不會告密。
夏日里,兄長愛和小伙伴們去村邊的小河里摸魚,洗澡,他們光著腚,在小河里扎猛子,摔菜瓜,浮水,像魚兒一樣在水面跳躍,兄長是不會帶她的。他們玩夠了,耳朵貼在滾燙的電線桿子上,吸掉耳朵里的水,耳朵拿起時電線桿子上濕了一個圓圈,耳朵熱熱地舒暢,赤著曬得黝黑的臂膀,揮舞著衣衫,他們吼著當時最流行的歌曲《亞洲雄風》,"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聒躁聲和著樹上的蟬鳴,在滾燙的鄉村小土路上翻滾,蕩漾,他們才不管呢?大人們正在午休,暑假作業也被遠遠地拋在腦后,沒人嘮叨,沒人約束,他們猶如小土路旁,荒地里的黃蒿,肆無忌憚地往上生長著,任性地揮灑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少年時光。那黝黑,赤紅的笑臉猶如地里的紅高梁。
最美妙的莫過于放寒假了,一夜大雪過后,院里鋪上了潔白,渾厚的棉被,那刺人眼的銀白色透過木制的小小窗欞喚醒了熟睡中的孩童,她和兄長麻利地穿好棉衣,推開朱紅色的正屋木門,雪要溜進屋里,亮晶晶的一片,前院鄰居家那高高屋頂上的瓦松也披上了潔白無暇的婚妙,甚是晶瑩動人。她們悄悄地溜進側屋,找出大掃笤,鐵鍬,開始鏟雪,不一會功夫,紅蘿卜似的手心,開始微微冒汗,兄長讓她蹲在鐵鍬上,兄長飛也似地拉著鐵鍬柄轉圈,她雙手握緊旋轉的鐵鍬柄,屏住了呼吸,心里卻偷偷地樂開了花,現在的旋轉木馬,又怎能與這相提并論呢?她心里自言自語。
把雪聚攏成一個小雪堆,兄長開始堆獅子,兄長好似一個雕塑家,他拿著鐵鍬,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獅子那雄壯,渾圓的輪廓便躍然于眼前,獅子堆在牛屋的門口,頭正朝向小院門口,尾正朝向主屋門口,昂首挺胸的立在院中,引來門口小伙伴們的圍觀,獅子的尾巴活靈活現像是真的,獅子的牙是那樣大那樣白,看著有些嚇人,獅子的眼圓瞪著,透著一股威嚴,獅子的腿粗粗的像四根柱子,兄長用鐵鍬輕巧地鏟出雙腿之間的積雪,露出獅子那渾勁的下腹,她感覺那獅子似要騰空躍起,竄上前院鄰居家那高高的屋頂,迎娶那晶瑩剔透的瓦松姑娘。她們津津有味地對獅子評頭論足,不肯離去,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吃飯聲,大人們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柴火鍋里的飯食已快涼了,雞了,豬了,還等著飯后的刷鍋水充饑呢?當太陽逐漸升起,照到小院時,獅子一點點在融化,小伙伴們一臉的失落與不舍。
院墻上的仙人掌,繁殖力,生命力都很強,扎根在院墻上那稀疏,貧瘠的泥土里,憋足了勁兒似地瘋長著,繁衍著,生息著,聳立在院墻上,展露著白色的鋒芒,吸收著日月之精華,飽滿的碧綠身軀,喝足了雨露之甘甜,賞盡了星辰之燦爛,天地之靈氣,倔強地,挺直了脊背,傲然挺立著,默然地,陪伴著小院里如水的時光,兒時的咿咿學語,幼時的天真爛漫,少時的無拘無束,青年時的淡淡清愁,成年時的滿目蒼桑,老年時的步履蹣跚。品嘗著小院里的一壺濁酒,歡聚時的笑語歡聲,離別時的肝腸寸短。
老嫗的背影后是一個紅薯窖,現在已經填滿了泥土,鑄上了水泥,略微凸起一圈圓圓的痕跡,那是窖口。那時父親站在窖口拿著一根長長的粗麻繩,她和兄長爭先恐后地讓父親把繩系在她們的腰間,伴隨著哧溜溜的繩子撞擊窖壁泥土的聲音,她已滑入紅薯窖里,仰起頭,看到一小片圓圓的天空,和兄長調皮的腦袋瓜子,他故意用腳把上邊的泥土,踢進紅薯窖里,要迷她的眼睛,她眼疾手快地躲開了,窖內彌漫著紅薯的醇香,和著泥土的芬芳,還有與人隔絕后的悠靜,不由自主地,她把蜷縮著的上半身,舒展開來,俯躺在醇香紅潤的紅薯堆上,悄悄的閉上了雙眼,把紅薯攬入懷中,嗅著它的芬芳與綿長。當筐子從窖口落下時,窖內變得擁擠起來,她雙手撿拾紅薯放入筐中,一聲"滿了",筐子吱吱呀呀的被父親有力的手掌拉起,那活蹦亂跳的紅薯,仿佛要把筐子的肚子脹破似的,有些調皮的,在筐子與窖壁泥土打招呼的間隙,溜了出來,冷不丁的砸在她的腦袋上,它身上帶的泥土也插了翅膀似的,一溜煙躲進了,母親為她辮的麻花辮里,有的還躲在發梢的那朵紅艷艷的大蝴蝶結里唱歌,跳舞,那可是她最心愛的蝴蝶結呀,母親從集市上買來的,春暖花開的季節,還引來了蝴蝶,蜜蜂駐足采花粉,她心疼極了,輕輕地彈了一彈蝴蝶結,哎呀,可千萬不要彈壞了,早知道,下來之前,把蝴蝶結摘掉,放在堂屋高高的木條幾上才好,她悄悄地想著。
她踏進了正屋,屋里靜悄悄的,她偷眼瞄了一眼老嫗,她的眼睛微閉著,瘦骨嶙峋的臉龐上,填滿了皺紋,一動不動,只有花白的幾根發絲在陽光下晃動著,仿佛在證明她還活著似的,她望著老嫗,感覺她象一條風干了的臘魚,干癟而又了無生趣,直楞楞地掛在椅子上,茍延殘喘地喘息著。
正屋里放著一個淡黃色的木制條幾,那是她八歲那年母親雇人做的,條幾,櫥柜做好了,正當歡喜時,看到空空的豬圈,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她記得,那師徒二人是四川人,師傅長胡臉,戴著一個大框架的金絲邊眼鏡,燙著時下最流行的卷發,水筒褲,文藝范十足的文藝男青年裝扮,徒弟圓乎乎的臉龐透著老實,敦厚,說起話來小心翼翼的,時不時的看一眼師傅的臉色,他們來我家做工時,是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小徒弟的衣衫甚是寒酸,單薄,牛屋的里邊,有一張床,小徒弟住在那里,在我家吃飯。師傅不知住在哪里,在她的記憶里師傅時常叼著煙卷,翹著二郎腿,抖動著肥大的水筒褲,哼著流行歌曲,要么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訓斥小徒弟,總之是不怎么干活的。母親看著小徒弟的境況,心生憐憫,從她家的板箱里找出了,父親也不舍得穿的呢子面棉襖,慷慨地送給了小徒弟,她看到小徒弟的眼圈紅了,他用那凍得稀巴爛的雙手,接過棉襖,飛快地跑進牛屋后關上了門,她湊在牛屋的糊著報紙的斑斑駁駁的窗戶縫里,看到小徒弟的后背抖動個不停,父親的棉襖穿在了小徒弟身上,略顯長些,必竟小徒弟也只是個孩子,十五,六的模樣,個子還沒長成,但也恰到好處地好,因為母親說,他彎腰刨木料時,可以攬住腰,護住腰。她知道那件棉襖,是父親逢年過節,出門應酬時唯一的體面,在那樣的年代,呢子面布在供銷社屋里擺著是多么地高貴,母親徘徊在供銷社的門口,躊躇不前,當她鼓足勇氣進去時,又不敢張口問價錢,售貨員悠閑地磕著瓜子,不屑地看著母親,壓根就不相信母親有錢購買,當母親咬緊牙關,顫微微地從口袋中掏出那七零八碎的硬幣時,售貨員又鄙夷地,不耐煩地,絮絮叨叨地點著,那些硬幣是母親蹲在集市幾天賣雞蛋換來的。小小的她看著售貨員的樣子,心生厭惡,手握的緊緊的,滿是憤怒。
黑色的木漆桌上放著一本書和父親為繼母抄寫的一些贊美詩歌,繼母不識字,繼母不在屋里,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舒展開來,墻壁上的鏡子上映出她不易察覺的歡笑來,藏也藏不住,她的腳步變得輕盈起來,她散開長發,拿起兒時用過的木梳梳理起頭發來,她仰起頭望著相框里,母親和兄長的照片,心也溫暖起來,她搬來椅子,踮起腳尖,用手輕輕摸去上面的灰塵,默默地凝視著,兄長是那么地年輕,斯文,儒雅,母親的頭發是那么地烏黑發亮,母親頭發是永遠不會白的,她把臉貼在照片上,靠近著他們,心里說不出的舒暢。
吱呀一聲,父親和繼母臥室的門打開了,探出來一個小小的腦袋,她急忙從椅子上下來,小腦袋怯怯地縮了進去,他坐在臥室的床上看電視,電視的音量開得小的如蚊子哼,他可能著急著要出去撒尿,坐立不安的,又羞澀膽怯的不敢出去。她適時的走到離臥室遠一點的角落里,小腦袋飛奔著跑向了廁所。正屋的角落里放著一個天藍色的書包,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衣物,鞋子,縫紉機上放著一大袋面包,香蕉,和一些零食。看到這些,她明白,這個小腦袋是要長期居住的,不須言語,看看衣物便清楚明了,一年四季的衣物都赤裸裸地擺在哪里,瞪著猙獰的雙眸。
臥室里看電視的是繼母上小學一年級的孫子,院子里曬太陽的是繼母八十多歲的母親,她從車上拿出為父親買的皮棉靴,和幾斤羊肉,放在了條幾上,父親的胃不好,羊肉湯暖胃,走出了小院……
走在村莊的小路上,陽光灑滿大地,那一片接著一片的麥田,綠油油,亮晶晶的,滋潤了她的心,她遠遠望向小河,小河歡快地向她揮手,嗨,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她望向大樹,大樹爽朗地笑著,俯下身子,親吻她的額頭,發絲,她望向田里的打麥場,打麥場輕輕地呼喚著,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你曾在這里學騎自行車,你的哥哥為了不讓你摔倒,跟在車后不停地奔跑,弄疼了我嬌貴的皮膚,她望向小路,小路大聲地叫嚷,嗨,我在這里,我在這里,你的哥哥無數次地守在小路,等著接在外歸家的你回家,他不停的走來走去,攪擾了我的美夢,我望向天空,天空大聲呼喊,噢,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感謝你們,感謝你們,是你們讓我欣賞了人間的至真至純至善至美!找尋到了時光流逝,世事變遷,那遺留于世間永不磨滅的愛的痕跡。
那陽光下,綠得逼人眼的麥浪,好似一個個年輕,朝氣蓬勃的生命,歷經嚴寒酷暑,飽嘗狂風暴雨,亦或干旱饑渴,卻頑強地生存著,決不向命運低頭,是啊,或許我們兒時的家園,房舍已經倒塌,或許我們的父母已經病痛纏身,亦或不在人世,可是,這又能算什么呢?世事變遷,生老病死本是人世間正常的循環與重復,無論如何,那些愛的痕跡永遠不會消失,流淌在我們的血液里,延續著我們父母的生命,無論我們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因為,家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