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在我記憶深處,我爺爺就是一個藥罐子,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每天吃的藥(無論是中藥、西藥、還是中西結合的)要比飯多得多,不是都說生病時能扛過去的就不吃藥、能吃藥就別打針、能打針的就盡量避免輸液……這套公理在爺爺那兒就不顯靈了,只要他一生病,必“逆”其道而行之——除了本身吃食方面的限制外,醫藥方面多管齊下。“真”拿藥物當飯吃,家里學醫的幾個孫女告訴他藥物的毒副作用,讓他不要稍有身體不適就往嘴里吞藥,爺爺就是“聽不進去”,這藥罐子真是……拿他沒辦法。
任何事或人發展成為什么樣都有它的歷史原因,“藥罐子”也不例外。爺爺小時候家庭成份不好,飯是從來沒有吃飽過,苦倒是嘗了個遍,
積勞成疾,打小就弱,打小就不怕吃“苦”。
盼著成年,終于成年;盼著成家,終于成家;盼著立業,也算立業……當總算有能力為自己能吃飽穿暖去爭取、奮斗時,不幸似乎就是他久久不見一面的“故”友,突然來訪。那年他三十歲——而立之年,爺爺在老家某校負責基礎建設工作,于他而言,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事業歸屬,某日——我作為“旁觀者”是記不清楚這個特殊時間的,他按照慣例到施工現場去檢查……腳下踩在一堆堆砌成小山的建筑材料上,不料沒踩穩,跌倒在泥路,彼時彼刻那些擺放框架松動的建筑材料順勢而下,壓在他的身上,使他當場昏厥不醒,送到縣城醫院,醫院不敢接收;送到省醫,醫院做了簡單處理以后要求轉院并讓家里做好思想準備;幾經無數醫院輾轉,最后送到北京某骨科醫院,診斷頸椎受壓迫致腦部受傷,要求做開顱手術……被下了無數病危通知、與黑白無常進行無數次的搏斗較量,終于“活”過來。往后的日子,更加頻繁地與醫院和藥物打交道。誰叫你從小吃苦、誰叫你不怕苦,那就讓你和他們做朋友得了,這些似乎是老天不經意地在他身上開的一個玩笑。從此他就真的與藥做了“好朋友”——不離。
街坊嘈笑爺爺說:“你的病還在那邊山走來,你倒是先跑醫院去等它。”當我聽到這樣的話語時,一方面我很生氣別人這么說爺爺,一方面心里也覺得有時候爺爺也有像他們說的這樣子,但我不敢說出來,也不想把這種個人觀點傳達誤導家人也這么看爺爺。他從那次災難中恢復后,去看病住院一直是一個人,他每次抱怨說幾個孩子不去照顧他時,奶奶總是說你這長年累月都是在醫院里面,誰能在里面這樣長期陪伴和照顧,且自己能動能走的,盡量都不要麻煩孩子了。他一直抱怨,奶奶一直這樣回應他,他也總是一個人在醫院或是走在去醫院路上的這兩種狀態。
我漸長,對世事有了一些認知、也不再太多個人崇拜,后來聽膩煩了他說他不舒服,我開始不怎么待見他的“病”了,甚至覺得爺爺就是太“嬌氣”——就是嗲家人關注他。人越年長對病毒的抵抗力就越弱,當我20幾歲時,我開始發現自己對病痛有些力不從心——我感冒了,于醫生而言就是一個小感冒,于我而言,我感覺我就要死了。全身冒汗、四肢乏力、口干舌燥、大腦不能正常思考等等,我無助地哭了,沒有要一個人去醫院的力氣,彼時感覺真的是無依無靠——爺爺生病(腦梗致半身不遂)臥床,奶奶年邁我也不忍心她一個大老人照顧我……后來,在奶奶的陪伴下我終于去了醫院,我也終于明白當身體的痛(哪怕只是一個小感冒)無法被別人感知時,就只能通過哼唧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痛苦。我現在開始理解爺爺身上的痛是真心的痛,也開始為爺爺發出的哼哼聲揪心卻無能替他分擔痛苦。我現在想來真是為自己曾經漠視、不關心體恤他的苦楚和痛苦,甚至對爺爺的誤解和扭曲他的的思想感到深深的歉意。對不起謝謝!
久病成醫,他去醫院,有時候醫生還在尋思給他用什么藥物時,他已經把需要用到的一五一十地說給醫生。他不止醫自己的病,他還替別人著急別人的病,他還給別人“治”病,他一共育有6個孩子,6個孩子又育有一大群孩子,要誰有個頭痛腦熱、身體不適的,病人還沒開始緊張,他倒先緊張起來,該吃藥就給藥,該就醫就送醫院,刻不容緩。稍離得遠一點的孩子孫子,哪里不舒服了,首先做的事情不是去醫院,而是電話匯報自己的病情,得到他的指示后再去醫院對自己的癥下爺爺的藥。這些好像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種習慣,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今年(2016年)4月
如今“藥罐子”還是“藥罐子”,可他已經無法替我們“就診開方”,我有時候哪里不舒服,我想打電話向他咨詢咨詢,電話過去,他卻沒有力氣再替我著急,我心里因此失落難過,因為再沒有這樣一個人。或許他逃不過也離不開,而我已經離不開。
長大的代價就是和親人、伙伴、朋友漸行漸遠,我寧愿那個人是我,可事實上我也正走在這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