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東歸之路
? 1945年8月的一天,早上醒來,忽然聽到外面猛烈的鞭炮聲,還有嘈雜的人聲,睜眼之間,只見父親從外面回來,滿面春風地大聲說道: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我走出家門,只見滿校的學生老師又是喊又是笑,又是哭又是跳,那是從未見過的情景。走出校門,只見街上人聲鼎沸,歡呼聲,鞭炮聲不斷,人人面帶笑容,互相作揖祝賀。這一天的天空似乎特別晴朗,人們的心情也特別好,大人們也不管小孩了,任由我們一伙一伙地滿校園瘋鬧。我們知道,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再也不用擔心日本飛機來下蛋了,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 ? 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只聽大人們在議論著“復員”,“回鄉(xiāng)”,因為許多人都是抗戰(zhàn)中為躲避日本鬼子才逃難來四川的,現在,既然日本投降了,思鄉(xiāng)病,還鄉(xiāng)潮自然慢慢就流行起來了,人們都急切地盼望著早日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早日與流落四方的親人團聚。父母親每日的談話似乎也離不開此話題,那種興奮與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許多年后,讀到杜甫的名句“漫卷詩書喜欲狂”,我腦子里忽然浮現出當年的情景!但是,要歸鄉(xiāng)也不容易,抗戰(zhàn)期間入川的路線各異,有的人歷盡千辛萬苦,經云貴入川,歷時數月甚至經年!有的人利用各種當地原始交通工具,走鄂西北,翻越大巴山的崇山峻嶺入川,其中許多人是九死一生!現在,總不能再按原路返回吧?回鄉(xiāng)最快的途徑當然是走長江順流而下。當時,長江上只有一家“民生”輪船公司,坐輪船是最快、最安全的選擇。但,輪船公司的船只不多,運載能力有限,人們?yōu)閷で蟠保拖褚恍o頭蒼蠅,到處亂鉆。據說,要買到船票,須排隊等候數月至大半年以上!誰不想早日歸鄉(xiāng)啊!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實在無法,就只好求助于民間的木船了。當時,長江上的貨物運輸主要靠木船,這些木船過去也搭載少量旅客。現在,抗戰(zhàn)勝利了,客運需求量大增,這些運貨的木船,自然也增加了載客量。長江上有各類木船運輸公司,有運煤的,運糧的木船,以及運木材的木排等等。最大的木船運輸公司當數鹽業(yè)銀行運鹽的運輸公司了,鹽業(yè)自古以來就是最賺錢的大買賣,所以,他們財大氣粗,船也最多最好。
? ? 我的外祖父當時恰好是鹽業(yè)銀行駐涪陵的一位部門負責人,手中握有一定的權力,即使這樣,也是幾經努力,才在這年冬天為我們安排到機會!大約十一月份,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妹妹登上了一艘去宜昌的運鹽木船(俗稱鹽船),開始了充滿驚險的水上長途東歸之旅。而可憐的父親由于學期未結束,不能扔下學生不管而自顧東歸,所以,只能眼巴巴地先送我們離去,這一別,生死未卜,命運難料。
? ? (1)鬧野人
? ? 出發(fā)的前一夜,為了不趕掉船,我們住進鹽業(yè)銀行的客棧,父親送我們去后,囑咐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回想起來,那心情一定是很凄惶的。那年頭,與現在不同,現在出門容易,簡單,且平安,那時候,出門遠行,常常意味著生離死別,因為,沿途會潛伏有太多不可知的危險和災難,例如土匪,例如疾病,又例如翻船,還例如崩岸等等,等等。所以,人們常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 ? 送走父親,天色已不早,母親讓我早點上床,我也疲倦不堪,兩只眼皮直打架,很快就睡過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外面一片喧鬧聲把我吵醒了,我睜開眼晴,只見母親還在忙著什么,門外陣風吹進來,暗淡的桐油燈光照著墻上的陰影亂晃動,母親見我醒來,忙過來叫我別做聲,我問外面出了什么事,母親告訴我,一個野人跑進隔壁倉庫里去了,我聽到此話,心里又害怕又好奇,朝門外望去,只見人們打著火把進進出出(那個時代,不像現在,到處燈火通明,猶如白晝,那時,室外照明,全靠火把),口里不斷發(fā)出吆喝聲,也不知過了多久,人聲漸息,我也被瞌睡蟲重新拉回到了夢中。
?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上了一艘很大的木船,同船的還有十多個客人,他們也都是鹽業(yè)公司的眷屬,有男有女,在我記憶里,似乎男的居多,船開后,他們興奮地談論起前晚鬧野人的事,我認真地聽著他們的談話,他們有的說親眼見到野人從面前跑過,一身紅毛,比一般人還高大,跑得飛快,一閃就過去了,有的說那野人是到河邊找東西吃,被人發(fā)現了,才慌不擇路,躲進了倉庫,有的說野人不害人,見人就跑,他們談得津津有味,描述的神乎其神,我卻在想,要是抓住一個給我?guī)Щ貪h口該幾好!
? 鬧野人一事給我太深的印象,所以一直保留在記憶中,但又與我后來幾十年的現實生活反差太大,以致多年來自已也對此記憶懷疑起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全國興起神農架野人熱,使我心中久遠的記憶又涌現了出來,特別是看到報上登載抗戰(zhàn)期間,川康公路上曾打死過一個野人,且有圖片,這讓我我更加相信,四川地區(qū)應該是有野人的。時光流逝,近百年過去,不知四川大山區(qū)是否真有野人存在?若真有,祈愿他們不要受到‘家人’的侵害,快樂,自由地繁衍下去。
? ? (2)“香焦”是什么?
? ? 臨行的前一晚,父親送我們去客棧,離開時,摸著我的頭笑著說了一句話“回到武漢,你們可以吃到香蕉了。”我望著父親,那笑容,那聲音,我記下了,再也忘不了,隨著年令的增長,體會愈深。他那哪是想吃好東西啊?那是對家鄉(xiāng)的思念,是對在故土過上正常生活的向往,是對能返回家鄉(xiāng)的欣慰,亦是對即將踏上險途的妻兒的安慰!可那時,幼小的我哪懂得了這些?我聽到心里去的只有‘香焦’二字!我想當然地以為那是一種油炸得焦焦的食物。小時侯在四川,很少有零食吃,印象最深的當屬油炸鍋巴了,那又香又脆又酥的味道,想起就流涎。既然父親特地說起,我想‘香焦’一定就是屬于這一類的食物了。
? 回到武漢后,我總是盼著母親買‘香焦’回來給我們吃,但總不見動靜,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了一句“爸爸不是說,回武漢可以吃到香焦的咧?”母親笑了,說:你還記得這事?那是夏天才吃得到的東西,現在是冬天。我狐疑地望著母親,以為她在哄我,心想,油炸的東西還要夏天才有么?但也不好多說什么。此事漸漸淡忘,到了第二年夏季,忽然有一天,母親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一掛彎彎的水果,把我叫攏去,說道:你不是要吃香蕉嗎?來嘗一根,說著就掰下一根給我,看著這東西,我心想,原來不是油炸的啊。我拿著香蕉就往口里塞,母親忙笑著說,不是這樣吃的,要把皮剝開,邊說邊做給我看。這樣,我終于吃到了思念許久的‘香焦’!
? 如今,香蕉已不是稀罕物,而且品種多樣,口感不同,由于運輸便捷,保存有方,一年四季均可吃到,可是,在那個年代,由于運輸困難,這種水果又是南方產品,季節(jié)性較強,路途上又容易腐爛,所以,每年夏秋之季上市並不多,且價格昂貴,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那一次嘗到香蕉后,又不知過了多久,才第二次吃到這東西,但早已記不清了。
? ? (3)千里江流奔三峽
? ? 大船起錨了,一路順流而下,這船好大啊,在我記憶中,除了船工和我們娘伙4人,至少還有上十人。雖然是冬天,卻多是晴天,在枯水季節(jié),水勢也相對平穩(wěn),母親允許我在大人的帶領下,到艙面去玩,江面是那么寬闊,船行如飛。橫渡過長江的人都知道,游在江中間,頭頂是空蕩蕩的天空,兩邊是遠遠的江岸,身邊是嘩嘩飛逝的流水,隨著流水而過的是樹枝,碎木片以及各種不名漂浮物!水天是那樣遼闊,身下又水深不知底,水中只有自已獨自奮斗,不時就會有一絲絲恐慌掠過心頭。此時,我站在艙面上,只見兩岸的山,兩岸的樹,偶然出現的小屋,都一閃而過,水中的浪花,偶爾也飛濺到船上,天上的云彩在頭頂飄著,變幻著,有時也有鳥飛過,一切是那樣新奇,令人興奮,船在水上飛快地向下游駛去,一顛一簸,江面是那樣浩淼,想起大人們談到的翻船事故,心里總有那么點慌慌的,那種感覺頗類似于多年后橫渡長江時的感覺!看過一陣后,我就會趕快回到母親身邊,但是不久,又忍不住跑到艙面再看看風景,看船工們搖櫓和撐竿,每天如此反復,過得倒也快活。也有下雨的日子,這時就只能貓在船艙里,聽大人們擺龍門陣了。船上有許多禁忌,例如不許大聲喊叫,不許說死,不許說鬼,不許說翻船,不許說沉,不許說散等等,對小孩更是如此。掌舵的船老大要是聽到不順耳的話就會大聲吼喝,還威脅說誰不聽話就扔到江里喂魚去,這當然只是嚇唬我們小孩子,但這足以讓我們害怕,看看那無盡的江水,我們都變得乖乖的,連最好哭的小妹都不敢哭出聲來,只敢低聲抽咽。
? 行船的作息時間是天亮就做飯,吃罷就開船,傍晚早早就拋錨歇息,絕不夜晚行船!為了安全,每晚都在有碼頭的地方停靠,這里各種船云集,相對安全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抱團取暖,土匪不會到這樣的地方搶劫。靠岸后,船家要去採購糧食,菜蔬,若時間允許,也讓乘客上岸觀光,但晚飯前必須回船,否則抽了跳板不管。有的地方,船家是堅決不讓上岸的,我記得有一次,停靠到一個碼頭,有人想上去看看,船家不準,在艙內聽大人們議論時,知道是怕把鬼帶上船來了。多年以后,我才想到,那個地方應該是豐都吧。在萬縣停靠時,我問母親可不可以回趙家坪去看看,母親說太遠了,去不了,聽了這話,心里怏怏,但也沒辦法。母親因帶著三個孩子,所以,需要買什么生活用品,總是托別人代購,一般也不讓我跟別的大人上岸,主要是為了安全,因為從船上到岸上,必須走長長的跳板,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可不是玩的。我的記憶中,只有一次,到了一個較大的地方,那天船到得較早,幾個叔叔相約上岸觀光,這一次,母親竟主動央求他們帶我上去看看,我記得那碼頭的階梯好多啊,爬得我滿頭大汗,直喊爬不動了,叔叔們沒法,又怕躭誤了時間,只好讓我自已走一段,他們輪流背我一段,到了街上,我只記得進到一個大寺廟,看了一些大神像,也不記得都是誰,這個地方,我也不記得是什么地方,只記得很累以及叔叔們偶然發(fā)出的怨言和嘆息聲。直到上世紀1996年,我跟一批教育界的朋友到白帝城參觀,才從依稀保留的記憶中發(fā)現,我那時去的竟然是白帝城!
? 還是住在萬縣的時候,有一次,父母親帶我們坐小火輪(從萬縣到重慶有小火輪通航,但不向下游開到宜昌)到瀘州去看望外祖父和外祖母,在船舷上看風景時,我發(fā)現,岸邊有許多小人,他們長得跟我們一樣,卻小如螞蟻,我驚奇不已,這里怎么會有這樣的人?這次坐木船時,有時也會看到這樣的‘小人’,有一次,我跟母親說起此事,母親說,他們是跟我們一樣的人,只是站遠了就變小了。我‘哦’了一聲,但還是沒弄明白,為什么人站遠了就會變小?我走遠一點是不是也會‘變’
小呢?可是以前不論我走多遠,我都沒‘變’小啊。我想,川江邊一定生活著一種‘小人’!這事困擾了我多年,我多想能有幾個‘小人’與我一起玩,做朋友!這種記憶與想法頑固地占據著我的心頭,以至于到念小學時,還不時夢到這些‘小人’,尤其在寒冷的冬夜,睡在溫暖的棉被里,最容易做這種美麗的夢!多年后,我讀《聊齋誌異》,當讀到《小獵犬》這一篇時,忽發(fā)奇想,我童年時看到的‘小人’,該不會是真的吧?雖然我早已明白,那不過只是一種視覺現象而已。
? ? (4)三峽的記憶
? 一天早上,剛睜開眼睛,就聽到有人在說:進峽了!
我爬起來就往艙外跑去,母親在后面叮囑:不要大聲喊叫呀。我來到艙面,一個叔叔把我拉到跟前,一面讓我看前面,一面告訴我不要大聲喊叫,不然,山上的猴子會扔石頭下來打破腦殼的。我隨著他指的方向,只見面前有一些好高的山,江水從一個山口流進去,船也順水駛了進去,兩邊是壁陡壁陡的絕壁,好高啊!抬頭看去,頭上的天變得又窄又細,江水流入的山口是不是人們常說的夔門?我哪里知道?記憶太遙遠了,不過,現在想起起來,倒真像個巷子口呢!船在那窄窄的水道中行進,與兩邊的高山相映襯,河水真像一條小溪流,兩邊的山壁,離得那樣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得著。我看著陡峭的絕壁,真想大喊一聲,聽聽回音,但我不敢。不過,山谷中時時會傳來在頭頂上盤旋著的山鷹的鳴叫聲,這些叫聲在山谷中迴響著,悠遠而綿長,使山谷更顯得空闊而虛渺!有時叔叔們指著旁邊的絕壁,讓我看猴子,我努力望去,什么也沒有看到,卻因頭抬得太高而不由自主地連連往后倒退,甚至偶而跌坐到船板上,惹起一片笑聲。
? 在窄窄的江面上,船行得特別快,我正看得高興,忽見前方一座絕壁迎面飛快而來,江水也好像不見了,眼看大船就要撞上去了,我嚇得大氣不敢出,眼睜睜地盯著那山壁,快到山壁腳下時,船頭突然向右一拐,出現了一個山口,河水從此處流出,江面漸漸變寬了,我大舒了一口氣,卻留下了深深的記憶。以后,曾聽人們說起三峽中有一個叫‘鬼見愁’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就是它?不過,當時我可真好好愁了一下!上世紀1996年,我乘游船到三峽觀光,曾仔細地尋找過當年經過的這些地方,可惜因為修三峽大壩的原因,水位已大大提高,江面也大大變寬,以前那些奇、峻、險的景觀再也見不到了,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