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漸晚,荒林里一片幽靜,隨著林秀英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眼前那座人煙罕至的破廟越來越接近。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她竟然膽敢獨自闖入此地,沒有半刻回頭。
沿著林子里唯一的小路,徑直走到盡頭,直到看到那座破廟,她才停下腳步。這就是傳說中能成就姻緣的地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看著這古老的建筑,她嘆了一口氣,晦暗的眼瞼略微下沉。寺廟前,沒有多余的建筑,只有一個鋪滿灰塵的舊香爐,門前的牌匾已明顯褪色,借助微弱的光線,隱約看到“月老廟”三個字。門縫里只能看到寂靜的漆黑,那深灰的舊墻和淡紅的木柱,在寒涼的夜色與陰密的野林中,更顯詭秘。
她把虛掩的兩扇木門輕輕推開,門軸里傳出讓人全身顫抖的摩擦聲,廟里迎面吹來一陣冷風,帶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她捂著鼻子,扶著門框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打開手電筒,走進里面。
寺廟里面積不大,正殿前除了幾根已經腐舊的木柱和破爛的桌椅以外,空無一物。正殿深處可以看到一座鋪滿塵土和凌亂蛛絲的月老像,座下的供臺上有一個側翻的舊香爐,幾只殘破的小碗和杯子,幾根筷子分別散落在桌子上下。
她將香爐擺正,按照鄉間里的傳說,在桌上布置好餐具,放好祭品,點燃三根香,插在香爐里,最后從左手無名指上摘下一枚戒指放在舊碗里,一心向月老祈禱,嘴里念了數百遍偈頌。
她在神像前靜待了十多分鐘,拿起手機撥出了一個電話,但仍然提示忙音——她期待發生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她搖搖頭,眼睛黯然失色,轉身走向寺廟門口。
二
這些年來,同為企業高管的父母不曾間斷地用心栽培她,送她上名牌大學讀研,替她在大公司謀求經理的職位,甚至還給她物色他們認為的如意郎君。盡管如此,她感覺這些年都在白活,因為她的心始終被空虛占據,雖然時刻都在忙碌,卻從未獲得一絲安穩和滿足。
她漸覺倦意繁涌,生起輕生的念頭,便走到江邊跳入水中,卻意外被一名年輕男子韓豐益救離江水。因為他,她才找到這輩子繼續活下去的理由——這位素未謀面的男人,竟能如此不顧性命救她于寒江之中,不得不承認,在難以言表的感激之中,還暗藏一絲傾慕之情。
他是剛畢業的專科生,在打工之余還白手起家,做點小買賣。為了答謝他,她協助他經營他的生意,并利用她職位的便利,給他拓展了不少的財路。他也因此和她相戀,并送她一枚鉆石戒指作為訂婚信物,承諾等賺取足夠的財富以后,就會和她舉辦一個難忘的婚禮。
可是,這個婚禮籌備了足足一年多還沒落實。她父母越發不滿意他,更早就把他對女兒的救命之恩拋諸腦后,認為他出身不好,生意根基淺薄,絕不是一個他們女兒值得托付的人,還迫使她嫁給他們企業老板的兒子,他們認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得到幸福。
豐益曾經有多次積極努力爭取過,但是在她父母堅決的反對之下,他逐漸開始妥協。而恰恰在這時候,他身邊一位與他青梅竹馬的生意合作者方梅,竟然向他表白了。
其實,秀英早就知道方梅對豐益的心思,雖然她處處提防,但也抵不過父母對他的強烈打壓。方梅特別懂得抓住時機,在豐益心灰意冷之際,對他噓寒問暖,投懷送抱,偏偏這時候,正是秀英忙于處理家庭壓力和工作要務的時候。
無法違逆父母的旨意,無法重燃豐益的柔情,無法抵抗方梅的反攻,無法理順公司的工作,致使她最近連日失眠,精神恍惚,早已精疲力盡。雖然如此,她仍念念不忘豐益,找過很多辦法挽回男人的感情,但屢試屢敗,直到她回想起鄉間的一個傳言:這里的月老廟對情侶失敗的感情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她才決定孤注一擲來到這里一試。
這里一路荒山野嶺,鮮有人至,當中的危險,她怎會不知?她之所以會堅持下來,并沒有什么勇氣支持,也沒有什么神靈庇佑,全憑對豐益的那份執著罷了,縱然是死在這里,也毫無遺憾,因為這是死在對他的堅貞之下——要不是他,她早就死了。
三
在走出廟門之前,她再三檢查她的做法,沒發現任何疏漏;接著又撥打豐益的電話,仍舊是忙音。她回頭看看,一切如故,這并不是她想得到的結果,哪怕是有怪物從黑暗中跳出來,也算是有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可是,根本沒有。
她走出廟門,一陣冷風越過密林迎面送來,似乎帶走了些許煩悶。她變得清醒多了,還是回去面對現實吧。
她隨原路回去,穿過那片荒林,連夜趕回家,到家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
家里未能安睡的父母焦急如焚,質問她去向,她只說是公司事忙要加班。
“再忙也不能不接電話呀,我們都給你打過很多電話了,萬一錯過了正事怎么辦呢?”她母親緊張地說。
“除了約見老板兒子,還能有什么正事?”秀英滿臉倦容,無力地坐在沙發上。
“豐益正到處找你呢,他已經選好和你結婚的日子了!”母親走到沙發前喜悅地牽著她的手。
“什么?”她立刻站起來,雙眼頓時綻放光彩,“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從不撒謊的父親走過來確認。
“你們不反對嗎?”她不敢相信。
“為什么要反對?經過這一晚,我們都害怕失去你,我們這才明自我們過去都一直自以為是,忽略了你的感受,現在你回來就好了,只要你過得開心,我們都不反對你了!”父親說完,三人抱在一起,感動涕零。
回到房間,她打開手機,發現手機里滿屏都是來自豐益的未接來電,還有多條未讀信息。全部讀完,才知道原來豐益因為結婚一事找了她好幾個小時,但是她的手機一直無法接通,他擔心她,還找到她家和公司來了。
她明白為什么她在寺廟里打電話提示忙音,可能是因為山里信號不好而已,并不是他不愿意接聽她電話。她帶著淚花,回復他:“信號不好而己,我已經安全到家了,愛你!”
四
秀英和豐益共同備好婚禮諸事,看著寬敞的新房子,她倚在他懷里,對他笑著感嘆,這真不啻為一件甜蜜苦差。
婚禮當天,豐益駕著豪車率領了一列七彩車隊,占領了她家樓下的全部車道,那壯觀的場面,吸引了附近眾多群眾的圍觀。
新郎一身貴族般的著裝,手捧滿懷鮮花和耀眼的金器,帶著一眾迎親俊男,以傲人的姿態步入林家。
隨身跟著一位拉奏戀曲的小提琴樂師,豐益給秀英奉上一枚金鉆戒指,“我愛你,秀英,永遠永遠!”
秀英想到自己苦盡甘來,不禁濕了雙眼,一臉羞澀地回應了他,并在眾人的催促下,與他深情相吻。當他給她左手無名指戴上戒指的時候,秀英突然感到莫名的不安,但是眨眨眼之后,又恢復了笑容。
這個婚禮讓林家賺足了面子,更連秀英父母公司的高層也對此連聲贊嘆,并在婚禮后提出要與豐益洽談合作項目。
婚后的日子,比秀英想象的還要美滿,她在公司處理的事務更加順利穩當,豐益的事業也日漸增上,更讓她欣喜的是,她如愿懷孕了。
只要遇上閑暇的日子,豐益就會帶著她,游覽風景優美的名勝度假,說要讓寶寶從娘胎就開始養成一顆欣賞美的心,正如他欣賞她那樣。
一次到海邊度假,他們在酒店里意外地遇見了方梅,秀英下意識地抓緊身旁豐益的手臂。
豐益和她大方地打了招呼,方梅若無其事,反倒笑著贊賞他們的幸福生活,并對著秀英凸顯的肚子,祝愿寶寶健康成長。說完,一個俊俏的男人走到方梅身旁,在他們面前激烈擁吻。
秀英才舒了一口氣,挽著丈夫走向迷人的海灘。
他們躺在沙灘的長椅上,遮陽傘下,看著茫茫無際的湛藍色大海,這遠離塵囂的凈土,真教人恬靜無憂。秀英用左手調整了太陽鏡的位置,放下手的時候,她看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心里又再次掠過一絲不安。
她轉頭看看躺在身旁已經安然入睡的丈夫,又摸摸肚子,似乎能感受到那小東西正在腹中愉快地躍動,她內心又恢復平靜,寶寶快出來吧,陪媽媽看看這美麗的景色,秀英越發想得癡迷,漸漸入夢。
五
突然,一聲巨雷,把秀英驚醒了,她看到滿天烏云和凌厲的閃電,洶涌的海潮已漲到長椅之下。
她趕緊坐起來驚呼:“不好了,天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她伸手拍打旁邊的丈夫,不料只拍在長椅上。
她往椅子上一看,豐益已不見了蹤影。她大聲呼叫他,卻沒聽到他的回應,眼看潮水越發洶涌,正沖刷上長椅了,她立刻雙手護著腹部,從長椅滑落水中,還沒站穩,這時又刮來一陣狂風,把遮陽傘吹起,連同椅子也吹翻了,把她整個人拍打到水中。
她高聲呼救:“救命啊,快救救我,救我孩子……”
多次呼救依然沒人理會,除了呼嘯的風雨、電閃雷鳴,還有亂波狂濤,海岸上一片死寂。
那澎湃的海潮仿佛一頭瘋狂猛獸,將她飽吞腹中,不管她如何掙扎,也無法逃離……
直到暴風雨和海潮退去之后,人們發現在海灘上躺著一對不省人事的男女。
六
秀英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的病房里了。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只覺腰背部酸痛無比,她稍微挪動一下身體,感覺身體輕了。
她猛然大驚,坐起來摸摸腹部——比原來小了許多,下體仍流著血。
她大聲痛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我要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在這里。”病房門口走進一個護士,懷里抱著一個包裹著的嬰兒。
她睜著淚眼看著護士,轉哭為笑,伸出手接過護士手里靜躺著的嬰兒。
“你被人送到醫院來了,幸好及時把孩子分娩出來才母子平安。”護士笑著看她。
“真好,我們都平安無事了,孩子,你終于來到這個世界了,真是太好了!”她對著嬰兒點頭笑,“可以幫忙通知我先生嗎?”
“你的家人已經在路上了。”護士回答了她,就離開了病房。
不一會,她父母趕到病房來,安撫了她,但是沒看到丈夫。
當她問及豐益時,他們告訴他因為生意問題,臨時出國了。
她感到十分失望,自從海灘醒來,到現在已經一天多了,他竟然為了生意,忍心拋下她和孩子,心里一陣悸痛。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母親在醫院里陪著她,直到出院,豐益仍舊沒有出現。她為此對母親表示疑惑,但母親只是含糊其辭,或者轉移話題。
為了方便照顧她坐月子,母親要送她回娘家,但是她不愿意跟她回去,堅持要回家。
她滿腦子都是丈夫,心里越發難受,她必須要回家看看。
對,那天在海灘遇到了方梅,之后就不見豐益了,他消失之后,她就遇到危難了。他難道真的忙到連孩子也不愿看一眼嗎?不是的,方梅一定有鬼,難道他們倆有什么瞞著她嗎?還有,母親也有事瞞著她?抑或是連結婚都是假的?他只是為了攀上她家特殊的關系,才答應跟她結婚的!
想到這里,她胸口疼痛不已。盡管母親多番苦苦勸說,但她仍堅持前行。
回到新家,她推開家門,眼前驚人的一幕教她頓時怔住了,雙腿發軟,倒在了地上。
七
秀英醒來的時候,忍不住哭著大喊豐益的名字,可是他沒有回應她。
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只懸在墻上的黑白照片里,靜靜地看著她,照片前下方的桌子上插著幾根燃燒著的香燭。
“你當時被海水沖走了,他下水救了你,但是犧牲了自己。”母親哭著說。
“那他為什么要走開?不好好看著我?”她悲痛哭喊。
“他因為生意的事臨時離開了,監控視頻都記錄下來了。”
她把孩子抱在豐益靈前,告訴他這是他們的孩子,接著又趴在地上,失聲痛哭。他又一次舍命救她,她不該懷疑他和方梅有問題,不該質疑他對她的感情,可是她還能怎么辦呢?一切都既成事實,她無法挽回這個局面了。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撐在地上的雙手,淚水滴在左手上。忽然,一個念頭在她腦中閃過,她站起來把眼淚擦掉,走出門口,“媽,我去去就回!”
她再次孤身闖入那片荒林,這里的景致仿佛靜止了一般,與她初次來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她內心生起了一絲恐懼,但是她仍繼續前行,到達月老廟時,天色已經變晚了。
她走進廟里,漆黑之中看到三個火紅色的光點。她連忙掏出手機開燈往前照射,只見供臺上一切如故,那三根香仍在燃燒,破碗里的鉆石戒指在燈光下映出幽光——按照傳言的指示,祈禱者必須把情侶雙方重要的信物留下,以此作為信約,祝禱方能應驗。
她圓睜著雙眼,冷汗直冒,腦里的記憶正急速飛轉,這里所有的事物都沒有改變過,難道離開月老廟之后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早就該發現了:父母是不可能隨便答應她和豐益結婚的,豐益也不可能短期內擁有巨富舉辦盛大的婚禮,方梅也不可能輕易放棄豐益成全他們……最大的問題是,豐益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問她沒佩戴訂婚戒指這事。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們現在都在干什么呢?不,她不要這樣的生活,尤其是沒有丈夫的生活,她更加不要!
她走到供臺前,顫抖著右手,往碗里把鉆戒拿起來,緊握在手心上。
她要回到原來的生活去,即使父母反對他們結婚,豐益最終無法和她在一起,她也必須回去,至少他能好好活著,或許她還有機會力挽狂瀾,扭轉局面。
她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腦里突然回蕩起一陣斷斷續續的哭聲——是她的孩子,她又回想到她的孩子,如果她現在走了,那就再也見不到孩子了。
她頓時跪在地上,眼淚汩汩直流。
正當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前方傳來隆隆的重物抖動聲。她立刻拿起手機燈往前方照射,只見那個滿身灰塵和蛛絲的月老像正向她迎面撞來。
來不及躲開,她被撞倒地上,枕部著地,暈過去了。
八
月老廟恢復了往昔的平靜。
不久,門外走進了一個女子——從門外的光照可以看到,這人是方梅。
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月老神仙,求求您大發慈悲,可憐可憐我吧,我從小就被人拋棄,老爸在我小時候就丟下我和老媽不管;后來長大了,自己卻長成了小三命,不管哪段感情,男人都是有婦之夫;我好不容易,才讓我心愛的男人對我產生好感,傾我所有,幫助他的事業,可他卻最終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我除了認命還能怎樣?好不容易擺脫了這個陰影和另一個男人相愛,一起海邊度假,他卻淹死了,為什么我偏偏死不去,被人救活過來了呢?”
廟里除了她的抽噎,一片寂靜,正殿里的神像安坐無異。
突然,她抓緊手里的袋子,爬到供臺前,抬起頭說:“我聽說月老神仙這里有個法子很靈驗,今天懇請您幫幫忙,行行好,我把一切需要的東西都帶來了。”
她連忙把手里的袋子打開,把里邊所有的物品按傳言的要求一一布置好……
九
聽說有人投江了,不少路人都圍聚在江邊,但是沒人敢落水施救。
救援人員趕到的時候,雖然把投江者救上來了,但是發現她已經全身冰冷,失去了氣息,經現場緊急搶救仍沒反應,讓醫務人員迅速將其送往醫院救治。
一個少女路過江邊,目睹了搶救的一幕,愴然若失,便給她男友發了一條信息:“豐豐,在這一刻,我特別想你,不管將來如何,我都感恩這輩子遇到了你,我已經很滿足了,請你好好保重自己,愛你!”
那邊很快就給她答復:“傻瓜,我會好好的,我們也會好好的,我愛你,梅梅!”她把手機抱在懷里,如守至珍。
這時,江邊坐著一位老者和一個孩童。
“師傅,她太悲慘了!”孩童指著那輛遠去的救護車皺眉說。
“不,這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老者閉上眼睛。
“她現在一無所有了,但是在之前那個世界,至少她還有孩子。”孩童說。
老者淡然回答:“我無法改變一個世界既已發生的事情,但是要置換同一個人不同時空的身份,我還是能辦得到的。我信守承諾,以鉆戒為盟約,把她從原來悲慘的世界,置換到她如愿的幸福世界,她卻不相信眼前的幸福,不珍惜眼前所擁有的,反倒回來取回信物,毀壞信約,既然如此,我不如把她送到另一個豐益沒有救她的世界。這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解脫,無牽無掛了。”
孩童只是微微點頭,嘆了口氣。
“人類的貪念,無窮無盡,就像一個無底洞,他們總要為自己的貪念付出代價。”老者看著一個走遠的身影,“相反,知足者,方能常樂。”
說完,老者站起來,攜著孩童,慢慢消失在明媚的陽光里。
微風吹動了江邊的綠草,草叢中有一枚鉆石戒指若隱若現,映出詭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