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三次

二十七歲那一年,她離婚了。

離婚時男人給她留下一條合理的理由。他說他和別的女人睡覺了。是三次。

到現在她還沒有聽明白男人所說的三次,是指和同一個女人睡三次還是和三個女人各睡一次。

總之,一句話,不愛了。

愛時,沒有原因,離開,就不需要理由。

也就是在那一年,在醫院,醫生微笑著告訴她,你已經是血癌晚期了,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良好的心態和提高生活質量,準備隨時迎接死亡的邀請。

她坦然地看著醫生的微笑,勉強笑了一下,笑,是一種病是真的。

走出醫院,再看外面繁花似錦,已是暗黑一片。

1 流浪

大學畢業那年,她孤身來到南方,她是懷揣著夢想來到N市的。

走出了地鐵的閘機,她一臉茫然,不知道何去何從,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寬廣的馬路上。夜色漸深,路燈拉長了她的身影,顯得嬌小瘦弱。

一陣大風刮過,天上烏云驟起,不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她沒有雨傘,匆忙地躲在天橋下面,雨水打濕了她長長的頭發,綠色泛光的燈影照著她的臉,,她的下巴長了一顆痣,顯露出淡淡的冷艷。

她穿過天橋的地下通道,在拐角處,一個瘦高的男孩拿著吉他彈唱著一首首她熟悉的傷感的老歌。

她忍不住停下來,反正是不知去向,倒不如停下來休息一會。她打量這個年輕的男子,尖尖微翹的鼻梁,頭發自然蜷曲,穿著小白鞋,破了洞的牛仔褲,顯得非常帥氣。

他專注地唱著歌,聲音低沉滄桑,行人冷漠地走過,沒有一個人駐足,地面那個裝錢幣的紙盒也是空空的,沒有一個人打賞。

而這個男子似乎對周圍的一切也漠不關心,還是忘我的高歌。她坐在離他不遠處的一塊臺階上,欣賞著眼前這個男子,全然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流浪他鄉,看不到未來的浪子。

等她提起行李箱準備離開的時候,那男子突然停了下來,徑直走到她面前說:“你要是不知道去哪兒,那就跟我走吧 ,沒錯,我從你的手提箱就知道你是一個來自遠方的獨行者,因為你的手提箱上面還散發著油菜花的芬芳。”

就是這句話伴隨了她一生。她從來沒有聽到這么動聽的語言,再加上那英俊的臉龐,她有點心動了,她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第一次聽一個男人說要帶她走。雖然不知道去哪兒,她愿意。

絕境的時候,就是被騙,也心甘情愿,反正啥也傷害不到自己了。

雨停了,他收好了吉他。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真的會跟他走。有些事,真的很簡單,一句話就足以讓人瞬間崩潰。

他們提著行李和箱子,穿過玉古路,經過一個寺院,再走了600米左右,繞過了皇后酒吧,來到一條布滿電線桿的仄仄的小巷。小巷兩旁是一排排民房,在大雨過后的路燈下,顯得更加陰暗潮濕。“到家了 。”他說,然后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你不要嫌棄哦 ,我這房子是租的,太簡陋了。”他小心翼翼地說。

這是一個單間,一進門里面的東西就可以看得通透,歪歪斜斜的床板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床底下是一雙運動鞋和零落的幾只不對稱的襪子,臉盆的底面被多次燙傷加上陳舊已經起皮,右邊是一張桌子,桌子上面是一個做飯用的電爐和砂鍋,電爐旁是落滿煙灰的煙灰缸。

“你還抽煙?”她問。

“偶爾抽一下,沒有煙癮,煩的時候抽一下,高興的時候也抽一下,煙也是可以抽醉的,比醉酒還難受 。對了,這么晚了你一定餓了吧,我給你買點吃的,想吃點什么?”他笑著說。

“那就方便面吧,酸酸辣辣的。做起來也簡單,還買幾包辣條,幾包薯片。”她說。

他應了一聲轉身就出去了 ,不一會兒就買回來一大包食物,除了方便面,辣條,薯片還多了幾根火腿腸。

15w的鎢絲燈泡亮度不夠,顯得屋里更加的寒酸。可絲毫影響不了兩個年輕人對生活的熱情。他們拆開方便面,打開電爐,燒了開水,把方便面放在開水里面泡了幾分鐘撈了出來。正當兩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突然停電了。他跑到陽臺上一看其他房間都還有燈,正納悶呢,房東過來了。

房東長得肥頭大耳,滿臉的怒氣,大聲罵道 :“不用看了,是我給你停的電,你這臭小子,是不是想跑路,幾天都看不到你的影兒,該交房租了,你已經欠了我八百多的房租了。今天交清你們就可以離開了,我不想再租給你了。”

“房租不是七百嗎?”他似乎對房租有點質疑 。

“還有電費, 一塊二一度。”房東說。

他心里縱然有一萬個抗議,但是也沒有說出口,歸根結底,這一切只能怪自己沒有能力。可是眼前他手頭只有三百元了 。“我今天真的沒有。”他開始哀求,“今晚就讓我住一夜吧,我還帶著我的妹妹。”他撒謊說。

“不可以的,今天必須交清,我已經等你幾天了。”房東輕蔑地說。此時,她看不下去了,她摸了摸衣兜,掏出僅有的500元遞給他,那是她的全部家當,她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偷偷塞了500塊錢在她手里的。她很感激。

此刻,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他們收拾好行李,帶了衣物和被子, 在房東的謾罵聲中離開了出租屋。

他們尋找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沿著玉古路大概走了一個半小時,來到了一條大河,實在走不動了,在一個寬大的橋洞里放下了行李。

他們在河邊找到兩塊破舊的涼席,遮住了兩面漏風的孔,一個簡陋可以遮風避雨的房子就算落成了。他打開背包,點燃一根蠟燭。瞬間點亮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看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透過涼席的破洞,可以依稀看到運河上來往的船只。橋洞旁是一個公園,公園里有很多寬大的石凳。他就睡在石凳上,她睡在橋洞里。也許太累了,他們一夜無語,在河面行駛的船舶柴油機的轟鳴聲中很快就睡著了。

2 見鬼的生存

第二天,她在環衛工人的掃地聲中醒來。幾個穿黃色褂子的工人在一旁嘀咕著:“怎么又有人在這里住呢?剛趕走了幾個又來了一個,真是的。”

“喂,這兒不可以住的,你們趕快搬走吧,不然我們把你的行李拖走。這兒不是睡覺的地方。”微胖的大媽嘰嘰喳喳地嚷著。

“阿姨,不好意思啊 ,我很快就會走的。”她說完,揉揉眼,從不怎么平整的地鋪爬起來,她感到渾身酸疼。她用澀澀的暗綠色的河水刷牙,洗了臉。在河邊,她聽到了悠揚的吉他聲和他富有磁性的歌聲,他站在運河大橋上,在朝陽里深情的唱著歌,沐浴在陽光里,顯得那么帥氣。

整個上午,只有一個人放了一點零錢在紙盒。他發自內心的說了一句謝謝,然后深深的鞠了一躬。那人也不語,默默地走了。他匆忙收起吉他,他要去看看她醒了沒,而她已經悄悄地來到了他身旁。我們有錢吃飯了,他開心地對她說。

他們來到橋邊一家早餐店,她記得那一頓飯他們吃了很久,還記得那是一家簡易的用工棚搭建的早餐店,里面只有幾條木板凳和一張桌子,老板娘略顯邋遢,但是做的包子卻味道極佳。她一連吃了三籠包子。她實在是太餓了。

“我們得想辦法了。”她對他說,“不管做什么,得先活下去。”她已經下了決心,就是給人洗碗刷盤,她也要堅持做下去。她來到了一家勞務中介市場,工作人員先微笑著問她要找什么工作。當得知她沒有勞務中介費支付時又不耐煩地把她趕走了。

她走出勞務中介所,她盯著電線桿上的招工小廣告。她找到一家電話亭,花了五毛錢電話費,當時撥通了電話,對方說是某某公司,可以去他那兒工作,但是必須要交一筆不菲的押金。她很想去只是苦于沒有錢交押金,直到后來她才知道幸好當時沒有錢,這種小廣告基本都是騙局。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問了幾家餐館想找一個洗碗的工作都說不需要人了。最后來到一個建筑工地,她猜想工地一般都會需要工人的。

當她敲響銹跡斑駁的鐵大門時,開門的是一個瘦小的老頭。“你好,你們需要工人嗎?”她靦腆地問。“你會做什么呢?”老頭問。“比如掃地,做飯,搬磚什么的都可以做。”她說。“我問問我們的老板吧,你等一下。”大概過了5分鐘,老頭向白露白招招手,示意她進去。

“掃地,做飯的活兒已經有人做了 ,不需要了,只需要小工,就是打雜的,要做很多活兒的,要搬磚,拖沙,拌砂漿,運砂漿,給師傅打下手的,你可要聽他們的話,搞不好會挨罵的,工資是當天就可以結算的,你看愿不愿意做,愿意做的話今天就可以上班,下班就發工資。”

她欣喜若狂,趕緊說,“愿意愿意。”她感到她就像是沙漠里一條饑渴的魚,突然遇到了一眼清泉。

在烈日下,她拉著裝滿磚頭的平板車,很吃力地走著,如果再多拉幾斤,她可能就拉不動了。拌過砂漿的手掌已經通紅,隱隱作痛。最不能忍受的是砌磚師傅,她負責給他打下手,遞磚塊,砂漿。

砌磚師傅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身材魁偉,皮膚黝黑,有著一口被旱煙熏得漆黑的牙齒,嘴里叼著煙,忽冷忽熱,對她滿眼不屑一次次挑釁,他把生活中不盡人意的悲憤情緒在比他弱小的人的面前盡情的發泄。

中午可以休息兩個小時,她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找了一塊木板攤坐在上面。悶熱的天氣令人窒息,白花花的陽光灑在滿是塵土的工地上,守門的大狗吐著舌頭,眼神顯露出一絲兇惡。

她聽到一個男人低沉的哭聲,那是砌磚師傅在哭泣。在一棵大柳樹下,砌磚師傅在電話里對著老家的親人傾訴著,好像是他的父親病重,他沒有錢寄給他的父親治病導致他情緒崩潰。

她突然覺得砌墻師傅也沒有那么可惡了。她想,她要是有錢她還是會幫助砌磚師傅的,可是,她沒有。

下午她終于拿到了工錢,她覺得很開心。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破碎的玻璃當鏡子,鏡子里的她頭發上都是水泥灰塵,臉上的污泥和汗水粘在一起,映出一副黑白潑墨山水畫。

她在水龍頭下洗了一把臉,捋了捋蓬亂的頭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拖著疲憊的身子往橋洞走去。

那晚,她在橋洞下住了一夜,他還是躺在公園的石板上,他們都一夜無眠。他們已經乞求并征得環衛工人同意再住一晚就搬走。

3 鼓勵

流浪,租房和幾次找工作的經歷,讓她明白了,繪畫只能給生活錦上添花,在饑餓的時候,一幅畫還換不來一塊面包。更不用說愛。

她有點后悔自己當初選的專業是美術,學的是連自己也養活不起的藝術。短短幾個月,她換了好幾份工作。基本都是打零工掙一點零用錢,始終都有流浪,漂泊的感覺。

開心的是她總以為自己有愛。

他說:“我愛你。”

她信以為真了,從來沒有人說過喜歡她。

她說:“我有病。”

“我也有病。”他說。“我和你一樣。”

那一日,她想給他畫一幅畫。她拿起畫筆勾畫出他強壯的大腿濃密的胡須和幾乎被人遺忘了的解放鞋。

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瞇著眼。她找來麥穗鋪在男人的胸膛,找來一頂舊氈帽蓋住半邊臉。

胸毛是青色的,預示著欲望已經比火焰還要凝重。耳垂上的耳釘也似雪花一樣棱角分明。

他斜視著她,面無表情。只有太陽光保持著原色和溫暖,從不知名的縫隙漏進來,照在她有著藍色眼影的臉龐。

畫面還有木屋里用棕葉編制的蓑衣,屋外面狂風和野狼的哀嚎。

兩人處于溫馨的屋子里面,他們已經忘記了凝固的時間。關于身邊的人聲鼎沸也是從洞外穿入的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與他們無關。

比死亡還沉迷的睡意嗡嗡地在腦瓜里蕩漾,和流體一起在夢魘里沉陷崩塌,一直落到地心的深處開花。

“你愛我嗎?”

“愛。”

“多久?”

“我不知道。”

“好吧,反正你也不會說實話。我們就愛愛吧。”

“好。”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有靈魂的碰撞。

那年圣誕節,她畫畫沒有靈感了,就和他纏綿。激情過后,他下樓,在便利店買了面包,咖啡和爆米花,窗外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緊貼在玻璃上又迅速融化,她哈了哈氣。在起霧的玻璃上畫下男人冷峻的臉龐,男人睜大一只驚恐的眼睛,另外一只眼瞇著看著暖暖的陽光。“眼光刺眼而陌生。”他說:“有病的人才相互理解相互包容抱團取暖。”

他說他老了就回鄉下老家,想按照他想象的樣子建一個自己喜歡的世外花園,有鳥語花香,有紫色的屋頂,黃色的篷布,跳舞的薰衣草,流著白漿的石磨。世界就應該是這樣五顏六色,有不同得想法,不同的人做著不同的事,大家彼此互不打擾互不傷害互相尊重,遵循自然法則。為了這一天,我必須忍受現在生存的痛苦。

活著為什么這么難呢?

“我累了。”他說,“我們分手吧,我沒有能力賺太多錢,好像這個世界也不喜歡我,我也不適合這個世界,但我又愛它,我很想和世界融為一體,和諧而禮貌的相處可我又不會,在我面前總有一面冷冷的玻璃幕墻擋著,我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對面的人聲鼎沸,而我只能像一個傻子一樣看著而被他們嘲笑。”

“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他們都歡笑著簇擁著,像極了暖陽下怒放的的花朵,而我做不了沃土里健康成長的花兒,最適合做我朋友的就是那條夾著尾巴眼里布滿恐懼的瘸了腿的流浪狗。”他說這話的時候摟著她。

“你怎么這樣說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還年輕,未來的路好長好長,還很浪漫,很溫馨。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那兒都不重要,反正生命就是一個似煙花一樣消耗的過程,什么時候消耗盡了,發不了絢麗的光彩了,就讓它變成煙幕自然的有尊嚴的消散于紅塵。”她說。

4 家

“我們結婚吧。”她說,“我害怕夜長夢多,至少結婚證書可以帶給我安全感。”

她向他求婚。結婚可以拴住一個男人的心。結婚了,就不再是小孩子,就會一心一意的養家糊口,母親說。

她帶著他去見自己的父母。那是一個偏僻的山村,他們坐了一晚的綠皮火車,轉坐汽車到了縣城冷清的汽車站,爬了2個小時的山路,才到達她的家里。

上大學那一天,鄉親們真摯的祝福和她父親開心的微笑還歷歷在目,而再見父親,父親已是滿頭白發,那個曾經血氣方剛精神抖擻的父親已經開始駝背,眼神呆滯地看著她。她的內心開始焦灼起來,空空的行囊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

“回來就好。”母親說,她和母親一起用土灶臺燒飯。他低著頭抓著衣襟接受父親的詢問,也像是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

“我這次回來是和他領取結婚證的,把戶口本給我用一下。”她對母親說。

“結婚?”母親顯得有些驚訝。她從沒有向父母提起她談男朋友了,平時電話都是報喜不報憂,都是說過得很好,包括睡橋下的經歷也是守口如瓶。

“你了解他嗎?”母親問。

“應該還好吧”。她說。母親不再多問。默默的拿出戶口本遞給她。

“我相信你的眼光。”母親說。面對母親的大度,她內心反而莫名的酸楚。

回家的那幾天,剛好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學同學舉行了隆重的結婚典禮。新郎是鎮上的首富。光彩禮就送了她同學家里幾十萬。

在同學的婚宴上。他顯得非常拘束,她堅信這和他不愛社交也有關。

他們不敢向任何人說起他們是回家拿結婚證的,除了父母。

只要你們過得好就行,我們老了,反正也活不了幾年了。臨走的時候,父母落淚了,她莫名的心痛。

拿到鮮紅的結婚證書。她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不會吧,我已經結婚了?我已經是女人了,不再是女孩了。

在回家的火車上,他深情地表白,“對不起,我沒有鮮花鉆戒名車豪宅,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他在她耳邊親聲說了一句,“我想養你,我要讓你有吃不完的食物,看不盡的花草,聽不夠的歌,穿不完的衣。”

她的眼里突然冒出淚花。

“沒關系,我不羨慕別人,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滿足了。”她偎依在他懷里。

“我一定會努力賺錢,好好地彌補這次沒有結婚典禮的婚禮。”在簡陋的出租屋,他們舉行了只有彼此祝福的寒酸的婚禮。

“我是一個會為錢牽絆的人嗎?”她淡淡地說。她的這種固執是與生俱來的,想改也改不了。

她始終認為賺錢只是游戲。那和她身上的藝術細胞脫不了干系。她比較佛系,比較喪,比較淡然,清高孤傲,但又自強不息。

婚姻確實可以改變一個人,尤其是男人。結婚后,他瘋狂的找錢,他要找回失去的尊嚴。他像一頭野獸一樣到處尋找機遇,尋找金錢的味道。他借錢開了一家服裝公司。

兩年后,他開的服裝公司已經小有名氣了,他們的生活也徹底地改變了。他也愛交朋結友了。

她念舊,重新把玉古路那間出租房租了過來,她把那個出租房裝修成了一間畫室,畫畫還是她唯一的愛好。

她也沒有朋友。也沒有社交,還是那種與社會半離合狀態。

而他的生活已經發生了改變。

戀愛那會他幾乎天天都要,她也喜歡他對她靈魂的撞擊。而這次已經兩個星期沒來了。

她懷疑是她自身出了問題,于是查閱了資料,學會了很多經驗,她試著勾引他,可總是引不起他的興趣。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她問。

“沒有呀”。他顯得有點輕貓淡寫。然后低頭翻看著手機的天氣預報。

那年冬天,天氣預報報道了將會遇到百年難遇的寒流。他認為商機來了,就早早的借錢加工了幾萬件羽絨服。

他天天盼著寒流,最終沒有盼來。他急得睡不著覺。產品積壓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再加上資金鏈也快要斷裂了,他只好虧本清倉處理,

高光不在,朋友盡離,唯有她不離不棄。她還是那么淡然。“只要愛在,家在,什么都可以克服的。”她說:“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5

討債公司的人像瘟神一樣的守在出租屋的門口。她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

而他實在是想不出什么辦法還債了。

他跪在她面前,求她離婚。這樣所有的麻煩就會與她無關了。犯下的錯由他一人承擔。

“不。”她把門關起來。捂住他的嘴巴。“我不在乎,你就說你有病,我們都有病。這樣我們就可以遠走高飛了,也不會分開了。”

“你還是那么天真。怎么可能啊,足足欠他們一百萬啊。”他說。“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不怪他們,確實是我有錯在先,只怪我的命不好。”

“我不在乎。”她說。“我陪你一起還債,做什么都行。我現在就去跟他們解釋,所欠的他們的錢以后會如數還給他們的。”她說。

“你瘋啦。你看,我衣服上都是唇印。”他一把拉住了她。翻出衣服上的唇印給她看。

唇印?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仔細一看,是真的。在他衣服上真的有三個唇印,玫瑰色陰郁的三個唇印。

“是的。我背叛你三次了。”他說。

“我不想聽。”她說。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他說,“我來告訴你細節吧,到現在就只有三次,還會不會有第四次,我不知道。”他說。

她被他按住,強迫她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直到離婚證書拿到手,他才露出開心的微笑。

離婚那一天,剛好結婚2年。父親給她打電話說家里的莊稼豐收了,她的同學前天剛生下了孩子。母親的身體也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好的,好的,我過得很好。”她笑著回復。連她自己也信了。

她回到了新租的出租屋,重新聞到了仄仄小巷里彌漫的下水道的惡臭,她看到了蜘蛛網一般電線下橫沖直撞的汽車怪獸,她聽到了小巷里傳來咔嚓咔嚓濃妝艷抹女子高跟鞋踩下的腳步聲以及富人趾高氣昂飛揚跋扈的笑聲。窮人在垃圾桶找食物時的壓迫感和絕望,也是她體會過并且必須面對的。

她把醫院的診斷書壓在了枕頭底下。是的,隨時準備迎接死亡。當她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死了,醫生告訴她得了血癌的事實也是多此一舉了。

回到破舊的出租屋,她的心空空的。不知道做什么。

她想嘗嘗很多沒有經歷的事情,比如嘗試一下煙草的味道,她是一個從小一直很聽話的乖乖女,此時,她點燃了一根煙,煙霧嗆得她劇烈的咳嗽。她喝了一杯烈酒,醉意朦朧,醉酒的好處就是可以忘記很多東西。

唯獨男人說的三次讓她耿耿于懷。她連續幾天幻想著他和別的女人糾纏在一起惡心的場景,天天讓她睡不著。

她有了一種強烈的荒唐的想法。她想在生前完成三篇遺作。她想畫幾張陌生男人的藝術寫真,這樣可以在人間留下生活過的痕跡,還可以發泄自己的憤怒,報復一下他的三次。

只畫陌生人,只畫男人。她想。得馬上行動,一定要趕在在死亡來臨之前完成。

她在網上發了找男模的帖子,回復她的基本都是一些無聊的人,大多數的回復就是約不約。

她憑直覺回復了一個頭像是小丑模樣的男子。關于描繪地點的問題她和男子產生了分歧。男子說出租屋不安全,怕被人下套。他愿意在酒店定一個房間。

好吧。也行。她回復。

她來到鏡子前畫著連自己也討厭的濃妝,厚厚的粉底打上腮紅,暗藍色的眼影配上閃亮的眼瞳。

在酒店,那個戴著眼鏡的男人,聲稱有三個孩子的父親,全身涂滿了濃濃的香水。在畫板前,那人像失控的野獸,打破了他們約好的規則。他們約好只是單純的人體索描。結果他們愛愛了,確切地說是那個男人強暴了她。而她覺得那個男人沒有討厭到必須要狀告他制裁他的地步,也就原諒了他。她看到一個有家室的男人背叛她的女人的時候是如此的鎮定而沒有絲毫地愧疚。

如水的欲望流過身體,諷刺地流過刻著男人老婆孩子名字的紋身,同時流過她欲裂的身體的時候她開始作嘔,她小跑到衛生間哇哇的吐了起來。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樓下繁華的街市,可以看到對面的摩天大樓,也可以看到街角的乞丐和開著超跑的富豪。也可以看到玻璃上面有著亂發沒有快樂而營造快樂的女孩的臉,那是迷茫的自己。是冷靜的孤獨的自己。

男人蜷曲著身子,斜靠在床頭等著她魚一樣光滑的身體。他們在落地窗簾下的茶幾上面扭在一起,這時候她覺得器官的結合就是一個無聊的游戲,令人作嘔。她忍受著,身體是自己的,誰也管不著。

男人離開的時候,她的畫板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第二個愿意做模特兒的男人是一個退休的老人。

老人說他的前半生在一個人人羨慕的體制內單位工作,由于嘴拙,不愛合群不善處世才過得平淡無奇,而那些會辦事圓滑的同事墳前草木已過三尺,這也是清心寡欲給他帶來的福分。

前年與他生死相戀的老伴得了病需要一大筆錢治療。高昂的治療費使得這個接近七十歲的老人毅然來到工地看起大門。吃著咸菜饅頭節省每一分錢交給醫院給他老伴治病。

年老已經沒有邪惡的想法了,身邊的一卻都是美好而合理的存在。他的想法已經包容了一卻。

老人的精華就是身體失去水分之后的傲氣和風骨。每一道皺紋就是一次磨難,每顆牙齒的掉落就是一次靈魂的蛻變,每一道挫折都是對他靈魂的拷問,我這樣做是不是不對,是不是就我一個人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是誰,世界又是誰,以后的我又是什么,我死了是不是應該遵循自然規律化為泥土而不是野蠻的被野火化為灰燼。

就是這樣一個老人一次次想論證土葬和海葬是最合理的處理尸體的方式,他想死了深埋在樹下化為泥土或者一個人從海邊的懸崖跳下去,身體要是被一條鯊魚接住然后在嘴里溶化是最好的結局了,這樣就不用了麻煩任何人了。他在大樹下深挖了一個大坑,他自己躺在里面試睡體會在里面的舒適度。他不想讓他的子女看到,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

有一次深夜,他獨自駕車兩百多公里來到海邊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迎著海風站在海邊的懸崖上,他在海浪聲中像死人一樣仰面躺在巖石上看著天上的流星,躁狂地抽著煙。海浪拍打著礁石,像是催促著他的縱身一跳。最體面的離開方式就是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安靜的死去,不打擾任何一個人,不留下任何一個可以找到他的痕跡,不驚擾麻煩任何人,微笑著有尊嚴的離開。老人想。

她畫下的老人坐在千年枯木上,駝著背,喜開顏笑,已經被歲月折磨得沒了喜好,所以就笑。

她用畫筆貼在滿是褶皺的皮膚上,在她眼里老人的身體只是一個標本。老人逆生長于潮濕的灌木叢與蠅蛇為伴,在人群中齜牙咧嘴,在歌舞升平中沉淪著草草過完一生 。

人非人,是非是,非非非,老人留戀著潔白的云朵,一朵花的際遇。

6

離開了老人,她收拾好了畫板和那個破了皮的行李箱。她的身心已經無法安放。

天空下著蒙蒙細雨,在天橋上,一對熱戀的情侶深情的擁抱,男人緊緊的摟著女子的腰。女子嫵媚的笑著。非常幸福。曾經,她也如此。

笑是一種病。她說。她攤開畫板。她決定把第三次留給自己。

她很想把走過的路重新溫習一遍,尋找殘留的他的氣息。

還是在那個運河的橋洞下面。她打開行李箱,拿出單薄的被褥鋪開。她褪去自己的衣服,但是看不清完整的自己。我得去買一塊鏡子,這樣就可以看清自己了。她想。

于是她來到了便利店,便利店老板是一個中年男子,一個穿著棉褲的邋遢男人。

“我要買一塊鏡子。”她說。“但是我沒有錢。”

“你有其他東西可以做抵押嗎?”。男人問。

“沒有。”她冷冷地說。

“你有什么才能嗎?或者是其他的東西給我看看,都可以的。”男人色瞇瞇地說。

“我會畫畫。我可以給你畫一幅畫嗎,畫歸你,你送一個鏡子給我就行,最小的那種。你放心,我畫得很好的。”她說。男人不信任地看著她。

“好吧,給你試試吧。”男人抽了一口煙。顯然對繪畫不感興趣。

她從柜臺拿了一支筆和一張白紙,畫出了男人抽煙的表情,齜著牙,牙齒黝黑。

“我有這么丑嗎。”男人說。男人顯然對這幅畫作不滿意。“你還有什么?”

“我還有身體。”說完,她一顆顆解開了自己的上衣紐扣。“這樣可以了吧,就換一塊鏡子。”

男人直勾勾地看著她的胸。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匆忙拉上了卷閘門。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想跑,可是來不及了。

男人從后面緊緊地抱著她。“別走,我喜歡你。”男人獸欲大發,然后把她放倒在地,撕扯她的衣服。

在關鍵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不動了。后來才知道,那男人興奮上頭引起了高血壓,當場一命嗚呼了。

她被帶去調查男人的死因。律師說:“當時便利店沒有監控,取證很難。想要撇清男人的死亡和她無關有點困難,而最大的麻煩就是你曾經在網絡上找過男模。”

律師告訴她說:“我已經調查了和你發生關系的那兩個男模,他們都聲稱他們是無辜的,都說是被你勾引才發生了關系,也就是說,他們已經提供了你品行不端的事實。而你畫的那些畫,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那些畫已經被他們扔進了垃圾桶。”

她想起血癌的診斷書,似乎對于判決的結果沒有任何異議了。

律師接著說:“對你最有利的做法就是你證明自己有病。”

她拿出自己血癌的診斷書,律師搖搖頭說:“這個診斷書沒用,你只有證明自己有精神疾病對你才有利。”

她漫無目的地沿著玉古路走著。我怎么證明自己有精神疾病呢?她心想。

對,我的病是在他身上。我得找到他。

她憑直覺去找,他一定是回到了玉古路的那間出租屋。

她披上破舊的起了皮的風衣,頂著刺骨的寒風。她穿過玉古路,經過了寺院,再走了600米左右,繞過了皇后酒吧,來到一條布滿電線桿的仄仄的小巷。

她用力地敲門,沒人開門。

她找了一根鋼釬,用力的撬開了門。

一進門里面的東西都看的通透,歪歪斜斜的床板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床底下是一雙運動鞋和零落的幾只不對稱的襪子,右邊是一張桌子,桌子上面還是那個做飯用的電爐和砂鍋,電爐旁是落滿煙灰的煙灰缸。

只是床上多了一條女人的內褲。

“我是來證明我是有病的。”她默然地看著他。這是離婚以后第一次見面。

他已經不再是風度翩翩的少年,變得有些頹廢不堪了,他的眼泡紅腫,眼袋都出來了。而他身邊躺著一個肥胖的奇丑無比的女人。

“我是來證明我是有病的。”她強調著這句話。他看著她,眼里充滿了疑惑。

“好吧,你既然不明白我說的話,我就來告訴你吧。我是來證明我是有病的。”她大聲重復著這句話。她只是想要他的一個微笑或者一個擁抱。有了愛,她自然就會坦然離開。

可是頹廢的他似乎已經不認識她了,空洞絕望的眼神還暗含挑釁和不屑。他緊緊的抱著那個女人。

這一點令她十分惱怒。

在15w的鎢絲燈泡下。她舉起了鋼釬,兇猛地朝他身旁的女人砸去……

她走出房門。不知何去何從。

她看到了美麗的天橋下那個英俊少年微笑著拭去她眼角的淚花,聞到了仄仄小巷里彌漫的下水道的惡臭,聽到了小巷里傳來咔嚓咔嚓濃妝艷抹女子高跟鞋踩下的腳步聲以及富人趾高氣昂飛揚跋扈的笑聲。

然后她眼前一黑,漸漸地感到自己消失在暗無天日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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