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寧
小時候有一回放寒假,領完通知書回來的路上,鄰居九子看到我又考了雙百,揄揶我說:“要是我有一門考滿分,我媽都會給我買綠軍裝。我媽說,就是領尖上釘有紅五星的那種。”
九子的話,我信。因為我們經常到對方家里去玩,九子的媽媽不只一次因為他不好好寫作業這樣許諾過。九子的爸在布灣鎮的棉麻廠上班,他媽媽是買得起綠軍裝的。
九子的媽卻一直沒給九子買。直到小學畢業,九子再也不愿意讀書,和爸媽大吵一架,砸壞了院子里的一把椅子,狠狠地對他媽媽說:“我再也不讀那破玩意兒書了,你也不用拿那綠軍裝逼我考滿分了……”
不再上學的九子搗騰死狗死豬,買進賣出,從來不用計算器,卻是又快又準。
我一直都知道,九子的腦子比我好使,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努力考滿分。要知道考了滿分老師的表揚同學的羨慕不說,當時的那身綠軍裝可是比現在的LV包都顯得高大上呢。只能說,九子不想考罷了。
我為什么當時就愿意那么認真那么努力地考雙百呢?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并沒有許諾過什么給我,相反,母親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給我買過。
母親當時給我穿的衣服,都是哥哥穿不上的,甚至還把兩個姐姐的衣服改了給我穿。只不過母親會盡力把舊衣服改得合身,不露痕跡。
衣領爛了,即便有新的布頭,母親也不會重新做一個。因為那樣新舊的對比太扎眼睛。褲腳爛了,截掉后褲腿就會短一大截兒,母親就從實在不能再穿的衣服上剪下一塊顏色相近的布料,在褲腿里面貼上,用極細密的針腳縫了。接上去的褲腳又是在褲子的最下面,除非特意觀察,不然是不容易看到接縫的。
母親每次把這樣改好的衣服拿給我時,她微彎著腰身,臉上總有一絲歉意的微笑,輕聲對我說:“清仔,你穿穿看,有哪不合適的地方,媽再想辦法拾掇。”
看著母親那一絲微笑背后掩藏的凄苦,我哪還會去挑揀?家里要是能拿出錢來買衣服,母親怎么可能還為了給我改衣服熬得兩眼通紅?我迅速接過母親遞過來的衣服,裝著大大咧咧的樣子,把衣服換了。
母親改的舊衣服,怎么著也比我身上的衣服強。我發現自己的衣服總是很容易破,這也難怪,原本就是新三年舊三年,到我這里就只剩下縫縫補補的最后大半年了。
母親在大娘大嬸面前說,她小兒子是悶頭鴨,從來不講究吃穿。
那個時候的我,內心其實是很復雜的。
我出于本能地希望有新衣服穿,但內心里又深深為自己替母親分擔生活重擔而生出一種崇高的感情來。也正是這種崇高的感情,支撐著我穿一身舊衣服決然地踏進教室夾在衣著光鮮的學生堆里學習。
而到了后來,我的書讀的多一些,經歷的事情也多一些,略略懂了一點生活的道理,又對當年的這種貧寒生活生出一種感謝來。我覺得正是那段貧寒的日子,母親沒有任何可以許諾給我的東西,才沒有像九子的媽媽那樣拿綠軍裝來逼我讀書。
我這個時候的內心里,自以為是全面地讀懂了母親的愛了。
女兒自出生就在我們身邊,稍長大一些,我們就帶著她回老家看望父母。母親聽說我們要回去,早早給女兒手工縫制了一件件棉的單的小衣裳。母親說,手工縫制的小孩子穿著才舒服。我和愛人自然喜歡的不得了,趕緊讓女兒抱抱奶奶親親奶奶。可能是陌生,女兒說什么也不愿意待在母親懷里。
愛人見女兒這么不乖巧,就對女兒假裝生氣地說:“奶奶要把這花衣服送給別的小朋友了!”我也舉起手裝著要打的樣子。母親見狀,并不像我們兩個這樣緊張,反倒是一身輕松地說:“今天不熟悉,不讓抱,明天不就熟悉了?我的孫女,就是不讓抱我也一樣疼一樣愛!怎么會把花衣裳給別的小孩子呢!”母親像是安慰我們又像解嘲地說:“她現在連爸爸媽媽都不會叫一聲,你們不一樣愛她養她?”
母親最后的一句話,讓我久久不能忘懷。我想起原先在心里多次對母親的愛的品咂和理解,還一度自以為懂得了母親。現在我才明白——母親在愛我們時,從來就沒想到任何的附加條件。
這讓我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己高中畢業后的考學,和大學畢業后的結婚。母親自然是希望我能盡力考上最好的大學,結婚呢,自然是越早越好。但母親希望歸希望,心急歸心急,母親卻從沒說過我要考上什么什么學校她就給我什么,或者我要在什么時間之前結婚,她就會給我準備些什么。可是,在我考上大學時,母親拉了兩袋子剛打下的新大米去布灣鎮上賣掉,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母親為我操辦完婚事,聽哥哥說母親欠下了近兩萬塊錢的賬。
而母親在為我做這些時,就像對待她不懂事的孫女一樣,沒有要求,不講條件——卻又是付出了她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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