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我保留了一些習慣,在隱秘的冬夜做慣常的幻想,沒有了喧囂聲,記憶穿過幾千里的旅程像迷霧泅散在熟悉的土地上。
? ? 老家的村外有一條河,彎彎曲曲的繞著附近幾個莊子緩緩流淌。幾年前回去,我在午后心荒的時候出門亂走,忽然間想起了它,就跑去看看。河道變窄了很多,河灘里到處是人掏沙子留下的坑坑窩窩,枯黃稀疏的草隨意披散著,偶爾能聽到在垃圾堆中找食物的野狗的叫聲。河水結了冰,在太陽照射下透著一點刺眼的白光。河在兩崖中間,站在崖畔上遠遠望去,它變的那么細小,像什么人撒下的一溜尿跡。
? 沿著河岸走,微風吹來,我的思緒又好像回到了過去......
? ? ? ? ? ? ? ? ? ? (一)
? ? 如果從風水的角度來說,我們村背山面水,水的前面有略微起伏的案山,背后的主山高大,山上有茂密的樹林,左右又有兩山作為屏障,河水環繞著村莊,和遠處的山的走勢相配合著,很有一種“風呼羅帶”的美感。
? ? 村里有一座四圍的城,土筑的城墻高大厚實,城內沒有什么遺跡,倒是隨意踢幾腳就能撿到幾個麻錢。聽老人說:在這城中發生過很多血腥的廝殺,又一次竟至于血流成河,血水沿著山溝一路奔向了河谷,一個路過的僧人看見那氣勢洶洶的張著大口的血流,雙手合十口中默念咒語,忽然說出一個“斬”字,那血流突然就凝住不動了,像是得到了安撫一樣乖順的滲進土里去了。人們說,如果那血水融進了河水,我們這個地方會生出一個暴戾的將軍,復仇與屠戮將再次上演,僧人是動了慈悲心才那樣做的。
? ? 關于古城有很多故事。相傳有一天晚上,村里有人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群人在古城門口集合,男女老少都是古時打扮,穿的花花綠綠的好像要去趕集一樣。再細看他們帶的物品,竟不像是趕集而是搬家,好好蕩蕩的黃金馬車上裝滿了金磚銀條,連車子后面跟著的雞鴨牛羊都是黃金色的。見那人走來,人群中走出一個長者模樣的人,向那人打一個揖,說到:“我們現在要離開這個地方到某某地方去,需要一個熟悉地形的人帶路,我們看你平時為人善良忠厚,因此今晚就請你來帶路,到了地方以后,會給你一塊金條作為回報。”那人就牽著馬韁繩在前面帶路,不知走了多久,眼看就要到了,就對那群人說前面就是某某地方了,然而那些人卻自顧著說笑沒有人搭理他,他心里惦念著要給自己的那塊金條,忽然聽到一聲雞叫,情急之下就從馬車車沿上掰下了一塊,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手里攥著一塊金條。
? ? 后來有人說那人在夢里能給鬼引路,是有陰陽眼的,能看見世上人的善惡。也有人說,金銀是有靈氣的,那天晚上并不是什么鬼,而是金銀幻化了人身跑了。
? ? 不知什么年月,城中漸漸荒蕪了。
? ? ? ? ? ? ? ? ? ? (二)
? ? 十歲那年的夏天,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午后趁著大人們緩覺的空當,偷偷拿上鏟子,壓著興奮的心情從村前麥田的包圍中突破出來,然后放開嗓子喊著跳著奔向了河灘。沖進河水前我們已經解放了身上的那幾片破布,每個人都知道第一下沖進河水激起水花的那種無拘無束感,享受完第一波沖鋒后,大家會用鏟子快速引出一條水道,然后用淤泥堆好堤壩,掏掉中間多余的沙子,一個人工小湖就形成了。玩法是多種多樣的,有的人站到淺崖上猛的跳下去,稱之為“扎猛子”;有的把河邊上的泥用巴掌不斷的拍,等泥變的又軟又滑的時候爬上去,光溜溜的身子就像泥鰍一樣飛到水中去了;還有的在水中互相潑水、摔跤,稱之為“打跤水”,可每每玩的盡興的時候,總會有誰的父親,手里拿著皮鞭或柳條,在崖上罵罵咧咧的向河灘走來,這時候被罵的人就快速爬上岸慌亂的找衣服,但因為每次扔的太隨性了,往往一下子又找不到,所以就光著身子在河灘里跑,我們就坐在水中咧著嘴大笑。等那家長下來河灘了,在一堆扔的亂七八糟的衣服中挑揀出自家孩子的衣服,然后坐下和我們說笑話,往往指著我們調笑說:“你們都站起來,我看看你們牛牛都長大了沒?”然后所有人都縮在水里嘿嘿的笑。有一次,爸爸照樣遠遠的罵著走了過來,我同樣在慌亂下裸奔在風中,夏天干燥的風吹在潮濕的身上像海風一樣溫柔,沿著河邊跑竟然比我在水里游還要暢快,我故意延長了我的跑道,直到遇見一個準備去干活的女人,我才掉轉頭跑回家的方向。
? ? 有一天午覺的時候隱約聽見有人撕心裂肺的哭聲,醒來后看見媽媽一邊掉眼淚一遍摩挲著我的頭,仿佛我生了大病一樣。
? ? 一個小伙伴從崖上“扎猛子”下去,好一會沒上來,大家鼓掌稱贊他這口氣憋的真長,后來有大一點的孩子覺得不對勁,趕緊潛下水去看,看到那小孩像倒栽蔥一樣頭扎在了一灘泥里,大家把他拉上來,他瘦瘦的軀體像一截火柴棍硬梆梆的,裹在頭上的紅膠泥像火紅的火柴頭,放佛擦一下就會燃燒著冒出一股煙來。那幾天,一個母親凄厲的哭聲撕扯著整個村莊的心。
? ? 后來有一天,我又偷偷跑到河邊去,河灘里一個人也沒有。我抬頭看了看又高又遠的太陽,慢慢坐下來,把腳伸進河水中,清涼又溫潤,夏天的風沿著河谷吹過來還是那么清爽,河兩邊開滿了鮮花,小鳥輕快地飛起有鉆入水邊的草叢里尋找吃的,我靜靜的坐著,看著河水中的無數個太陽隨著水流一晃一晃的,終于有些眼花了,淚水流了出來,我在心里一遍遍問道:“河啊,河啊,你怎么能吃人呢啊!?”
? ? 河的下游有一塊灘地,叫“死娃娃灘”,那個夏天或長或短的夢里我總是聽到從那灘里傳來孩子的哭聲。
? ? ? ? ? ? ? ? ? ? (三)
? ? 過了四年,又過了四年!我望著自己在河水中拉了很長的影子,心里悄然暗升了一些美好的想法。在一個詩意且略帶憂傷的夜晚,我沿著河道往回走,晚風吹來河谷里的莊稼的成熟的香味,我怦然心動浮想聯翩,“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要和我的伊人在這樣的河邊散步,我要帶她走到麥田里,用手搓開麥粒,聞甜甜的麥香;我要給她摘幾朵河谷里的野花,讓她呼吸野花上新鮮的空氣;河岸上的樹林我們要一前一后的走,樹林里有傍晚的氤氳的霧氣;河崖的半腰上有幾個遠古的洞,洞里有依舊色彩斑斕的奇怪的畫;我要和她在河谷里聽從遠山上滾滾而來的雷聲,然后趕暴雨到來前在黑云覆壓的天空下攜手狂奔......
? ? 多年以后,我逐漸明白,愛情本來是神秘的,不應該把愛情暴露在眾人眼下,它像一首古老的詩歌,容不得解釋,愛情在最初的夢想里,沒有任何有意識的,理性的成分,也沒有任何肉欲的成分。
? ? ? ? ? ? ? ? ? ? (四)
? ? 在冬天,在河里,大自然會發生一種緩慢的自然運轉,隨著氣溫的降低,傍晚的時候,河谷里會升起一層濛濛的霧,薄薄的冰塊像玻璃似的碰的丁零丁零的響,最后在摩擦聲中悄無聲息的結合在一起。天氣逐漸變冷,肅靜的河沉睡了,寬闊的冰面結實又明亮,去外婆家的路上要經過這條河,我跑著從河面上滑過去,母親和大姨跟在后面,冬天去外婆家,經過這條河我就把此岸的事全忘記了,走進山里就像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我和母親的心事一樣悠長。
? ? 山里的日落很早,冬天的戲臺上輪番唱著戲曲,在古老的村子里聽戲曲,日子悠長緩慢,我聽不懂戲詞,卻喜歡看臺下聽戲的人。老年人經過戲詞的感染憑著記憶流淚,有對苦難體認的淚水,有對兒時甜蜜回憶的淚水,也有對忠誠孝子同情的淚水。總之戲臺上的生死離別、愛恨情仇都能引起他們傷感落淚。
? ? 曲終人散的時候最是落寞。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整個村莊靜的就像一面從未被敲響過的立在空地里的鼓,貓像影子般地滑過去,或者靜止不動。整個村莊都隨著你的心跳一上一下的跳動著,樹在跳動,山在跳動,狗叫聲也在跳動,別人的夢囈也在隨著你的心跳跳動。
? ? ? ? ? ? ? ? ? ? (五)
? ? 春天來了,冰雪開始消融,冰塊的碎裂聲下添上了流水的潺潺聲。我從山里走了出來,遠遠的看見我的河河水清澈明朗,我奔跑著向它跑去,掬起一捧河水把臉蒙在里面,一種清涼溫潤的東西很快就延伸到了心頭。一切都活起來了,河灘里又有了生氣,早起的人挑了扁擔來挑水,中午和傍晚牛羊騾馬又擁擠著來喝水,草擠開了土頑強的向上生長,種子被埋進了泥土,河水也被人們引灌到田里去。沒有一條河比故鄉的河更有耐心,它緩緩地流著,隨著季節雨水的變化伸縮著河的兩岸,滋養著兩岸的萬物,在河的眼里,人、動物、植物,都是天底下平等的生靈,沒有區別。
? ? 解凍的河水像我血管里流動的血液,充足健康新鮮,一種全新的力量在我的周身蔓延,我坐在后山上看著山下蜿蜒而過的河水,春風和麗,滿山坡坐滿了那些長眠在山上的老人,每個人臉上都笑意盈盈......
? ? ? ? ? ? ? ? ? ? ? (六)
? ? 村子里有人瘋了。
? ? 那人剃光了頭,從早到晚坐在河邊,雙腿盤膝身子筆直,好像在打坐。夏天正午的太陽毒辣辣的,唯獨他好像感覺不到,一天、兩天、一個月,大家都習慣了他的古怪的行為。
? ? 有一天,我帶著我的老牛從他身邊走過,我讓牛先回去了。我坐下仔細看他,他的眼睛有一點斜視,但并不顯得兇惡,我問他在做什么?他說他在練功。我并不覺得他有功夫,但我覺得他倒是很悠閑,在繁忙的農村我好像看到了一個漠不關心莊稼的人。
? ? 不知坐了多久,他起身,在河里洗了澡,從河邊離開了。他和我父親的關系比較好,他主動提出要幫我家干活,不要錢,有飯吃就行。我父親每天給他算了工錢,母親當家里人一樣給他做飯吃,他喜歡和我們小孩子玩,我們家沒有人覺得他瘋了。整個冬天他都和我們呆在一起。
? ? 第二年的春天他回家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扛起農具走進了田里。
? ? 那人是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后瘋的,他賣了家里的幾頭牛和同村的人出去做生意,不知怎么回事,唯獨他虧光了所有的錢,回來后他去找那幾個人理論什么,遭了打和恥笑,并被人說瘋了。
? ?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老先生是喜歡觀水的,大概并沒有什么深奧的哲學道理,流水只是帶走了他的疲憊,孔老先生樸素的面容應該是平靜如水的。
? ? 河水可能帶走了那人某些痛苦的回憶。
? ? ? ? ? ? ? ? ? ? ? (七)
? ? 關于這條河的記憶還有很多。
? ? 我懷念這條河的故事,懷念河里的特別廣闊的空間,懷念舊日子和老時間,一切都那么慢那么新,可以在漫長的冬夜和自己的靈魂對話,校正自己在人世的面目。
? ? 在記憶里重返這條河流,我好像離開了現在的生活環境。
? ? 而窗外,鳴想起了上班族的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