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勝雪9月17日發布了《蕭紅<呼蘭河傳>:<孤獨的人生轉記>》后,
王守拙于10月3日發布了《<呼蘭河傳>:一座北方小城的孤寂挽唱》,
現輯錄于此,細細研讀,取長補短。
蕭紅《呼蘭河傳》:孤獨的人生轉記
作者:桃花勝雪
2017.09.17 10:33
“認識”蕭紅,始于近20年前購買的一本書《中國現代四大才女散文全集》,其中除了蕭紅,還有張愛玲、石評梅和廬隱。近年來,蕭紅越來越受到文學藝術界的重視,其形象頻頻出現在電影、話劇中,使其短短31年的人生擁有了更久遠的生命力。
有人評價張愛玲是上世紀40年代文壇的一顆流星,她的作品光彩奪目卻轉瞬即逝,但張愛玲畢竟以75歲高齡辭世;而蕭紅雖僅活到31歲,卻留下了《生死場》、《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眾多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對人的生存狀態有獨到的觀察與深度的思考的經典作品,因此,我覺得蕭紅才真正稱得上是一顆璀璨的流星。
蕭紅1911年6月出于黑龍江省呼蘭河縣,1930年為逃婚離開家鄉,1940年在香港創作《呼蘭河傳》,1942年1月在香港去世。這個被魯迅稱為“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從童年、少年直到中年夭亡,一直處于極端苦難與坎坷之中。與電影《蕭紅》中的小宋佳和《黃金時代》中的湯唯相比,真實的蕭紅遠沒有那么靚麗,但卻比她們敏感、豐富、深沉和痛苦。由于一直受到深層的孤獨與寂寞的襲擾,使蕭紅擁有了異于常人的人生感受和生命體驗。也許正因如此,從1932年開始文學創作到1941年病重擱筆,蕭紅竟寫出了100多萬字的作品,且深度、廣度及藝術手法都較“五四”第一代女作家有長足的拓展和創新,她也因此被譽為“30年代的文學洛神”。
從蕭紅離開家鄉到創作《呼蘭河傳》,時間已跨越了漫長的十年。十年間,蕭紅已人到中年,柔弱多病,顛沛流離,經歷了太多人和事,更經歷了反叛、覺醒與抗爭,此時已走到生命盡頭的蕭紅,內心充滿了對家鄉的思念和對生命的眷戀,她用飽含深情的筆觸寫出了《呼蘭河傳》,為自己孤獨、寂寞的人生留下了一抹溫暖的亮色。或許,這也正是初讀《呼蘭河傳》時,我感覺它并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小說,而更像是用詩意筆法碎片式地記錄自己的故鄉和童年、隨性而作的“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茅盾語)的原因之所在吧。
所謂“隨性”,就是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沒有章法,不落巢窠。從《呼蘭河傳》中我們發現其“隨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寫景隨性。如作者在第一章里開篇寫寒冷,從“嚴寒把大地凍裂了”寫到“人的手被凍裂了”,用鋪天蓋地的方式寫鋪天蓋地的寒冷。其實,新疆的冬天也與東北的冬天一樣寒冷,但感覺似乎沒有像蕭紅寫得這么冷:“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而更多的則是雪花“纖柔地飄落到大地上”,凍結的江水“如白銀般的”美麗……。二是寫人隨性,《呼蘭河傳》中寫的更多的是祖父、小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等人,當然還有蕭紅自己。除了蕭紅與祖父之外,其他人物之間并不構成特定的關系,而是她對誰的印象深就寫誰,誰的特點明顯就寫誰,也可以說是想寫誰就寫誰。三是結構隨性。《呼蘭河傳》雖被稱作是一部傳記,卻是想長就長,想短就短,既不中規中矩,更不講究結構勻稱、敘述完整,比如第六章第四節,就只有短短的兩行,令人倍感突兀。不過,對于寫作而言,鴻篇巨制是一種方式,“雞零狗碎”也是一種方式,無可厚非,而后者恰恰是魯迅、契訶夫等人喜愛的寫作方式。
在結構上,《呼蘭河傳》與其他小說完全不同,它沒有貫穿全書的線索,也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和中心人物,所以你無法用一般小說的概念去衡量和界定它。茅盾曾評價說:“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象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于它“不象”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象一部小說更為誘人的東西。”我們習慣于閱讀具有完整故事情節和中心人物的小說,但我驚異地發現,《呼蘭河傳》這種碎片式的小說同樣具有閱讀的興味和吸引力。作為描寫作家故鄉、家庭及童年生活的一部自傳性作品,它只是蕭紅零落的人生片段,并不是她完整的人生歷程,即使是寫童年,蕭紅寫的最多的也是她的祖父和后花園。而“后花園”這一意象不僅僅是蕭紅兒時的家和精神上的慰藉,是其短暫人生中珍貴的寶藏,更是帶給她溫暖和愛的真正意義上的家,她對后花園的懷念就如同她懷念自己的祖父一樣,他們都構成了蕭紅快樂、溫暖的童年,以及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對家的眷戀與懷念。
說到詩意筆法,我們不難發現,《呼蘭河傳》中那個平靜而飽含幽怨的寂寞世界,筆觸竟是如此的細膩與樸實:大地凍裂了口子,后花園荒涼了,看臺下人聲鼎沸,有二伯、馮歪嘴子、小團圓媳婦,等等。一座小城平平靜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人們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他們始終認為呼蘭河這里的所有的東西才是正確的:人病了,請巫婆跳大神;女人想生孩子,去娘娘廟拜拜;鬼節,要家家戶戶放河燈。他們對人生的認識就是:“人活著就是為了吃飯穿衣”“人死了就完了”。這種典型的國民愚昧的思想和性格影響了他們的祖祖輩輩。蕭紅領略到了他們內心深處的悲哀,但她沒有用居高臨下的筆調來描繪,而是懷著同情和悲憫的情愫來述說人們的苦難,用她與生俱來的溫柔與才情,細細地描述著自己對故鄉懷念與留戀。而這一切,對于蕭紅而言,卻是如此的心酸和悲涼。
在香港的時候蕭紅已疾病纏身,她借著《呼蘭河傳》中的這些人物,含淚吟唱著屬于自己的歌。想想她的生平,我們不難理解這個一生漂泊的女人在文字中透出的孤獨與凄涼。而孤獨,讓蕭紅既可以從女性立場出發,唱出一首掙扎于生死之間的女性悲歌,也可以從生命體驗出發,繪出一幅交織著原始與愚昧的民俗圖景,展現出一個現代人對于生命的深度思考。這份孤獨,使《呼蘭河傳》就像一條歲月的河,緩緩地流過人們的心間,留下了深深的惆悵與憂傷。
?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呼蘭河傳》:一座北方小城的孤寂挽唱
作者:王守拙
2017.10.03 18:33
魯迅先生說:“中國人歷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席,有的吃,有的被吃,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曾被吃。”他們的性格,使他們成為封建制度的受害者,也在無意識中成了害人者,成了“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
和魯迅亦師亦友的蕭紅能夠被魯迅器重,和她那犀利的文字不無關系。她在《呼蘭河傳》里,用這座北方小城的孤寂挽唱,借一名孩童的視角,恰似平淡的披露著那個年代國人“病態的靈魂”。
“小城并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
小城里的店鋪只是為了滿足市民和周圍鄉下人的基本日常需求,例如油鹽布匹之類,像干牙醫這樣的行當,最終只能為維持生計而改做收生婆。
就是這樣一個物質條件匱乏的地方,卻有著相當“豐盈”的精神生活,扎彩鋪、老爺廟、娘娘廟,還有龍王廟、祖師廟、城隍廟······這些有著濃厚封建色彩的店鋪倒是一應俱全。看扎彩鋪為死人預備的東西:使役、丫鬟、廚子、牽馬童,鸚鵡、騾子、豬、雞、鴨,各種家具、金山銀票應有盡有極盡奢華。人們把在現世想要卻得不到的的東西全部寄托到來世。
然而小城里能產生最多新聞的絕非這些地方,而是東二道街上的那個大泥坑。這個坑在雨后變成了有一個深五六尺的大水泡子,附進的人們從來不去填它,因為這里是為數不多的看熱鬧的地方,馬會掉下去,車夫會摔進去,最為重要的,豬掉進去變成了“淹豬肉”,淹豬肉便宜,大家搶著買。
難道真有那么多蠢豬掉進去?其實所有的人都知道這里面大多是不健康的“瘟豬肉”冒充的,但是紛紛默認這樣的存在。沒吃出病的開開心心,吃出病的抱怨一下,只有“不識時務”的小孩子會說真話,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但是很不幸,“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
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從大人和小孩這本應該沒有利益沖突的二者身上居然都有了。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地裂著口
呼蘭河城中的人也像這里的大地一樣裂著口子,一陣肅殺的感覺撲面而至。
蕭紅的筆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她刺下去的地方,一片血肉淋漓,有些地方她沒有動刀,只用刀背輕輕一點,看似不經意的一筆卻是更大的痛處所在。
首先得承認,物質的匱乏使人們一切幻想都建立在溫飽之上,于是當五歲的孩子被問到長大的志向,答案是“開豆腐坊”。
但是艱苦的環境沒有鍛造出人們拼搏進取改變境況的心,他們在可怕的封建思想流毒下習慣了逆來順受:
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至于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他們不愿意花錢改善自己的生活,但是舍得把血汗錢毫無顧忌的投進“跳大神、放河燈、野臺子戲、娘娘廟大會”這些迷信活動中。不去看跳神趕鬼的人居然被指為落伍。
默默接受著這一套規則,將一切的不公發泄于莫須有中,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鬼神上,他們沒有信仰,卻相信鬼神,有溫情,卻將之深深掩藏:
秋天開唱的野臺子戲,這場為祈求豐收而造的活動同時也為出嫁了的姑娘提供了一個全家團聚的機會。當母親將這些姊妹都接到一起時,卻仿佛三十年不見,氣氛異常尷尬,“羞羞慚慚,欲言又止,剛一開口又覺得不好意思,過了一刻功夫,耳臉都發起燒來,于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
他們不提這些年的苦(這些苦在接下來寫團圓媳婦的那一章節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因為彼此心里再清楚不過,這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痛已經悄然使這些出了嫁的女子習慣了恪守所謂的“婦德”。
也有吃不消這些苦的,比如老胡家的團圓媳婦。她這樣不合“規矩”的出現,自然無法避免被這樣“規矩”的社會迅速吞噬。
那時那地,一頓飯吃三碗(那時候的三碗質和量絕非現在可比的)的姑娘是羞人的;辮子梳的大也是羞人的;坐得筆直、走的風快都是羞人的;十二歲長那么高怕被別人笑話,就謊稱為十四歲。
正因為這些不合“常理”,團圓媳婦很快就被打了。
開始時她是反抗的,她的婆婆擰她大腿,她會用咬;再不然,就說要回家。
“漸漸地,半夜傳來哭聲,清早也是哭聲,一個冬天過去,哭聲才算沒有了。”因為她婆婆說她“病了”,給她請了大神,大神也不管用,又來了好幾個二神。有太多太多“好心”的人過來獻計,有的主張扎草人燒,有的建議去扎彩鋪買替身燒;傳說鬼怕雞,便有叫她吃下一只全毛雞的;據說大神(大神是人扮的某路鬼神)嫌人丑就不抓她走了,便有主張給她畫大花臉的······
這些麻木至極的人居然也知道這些歪門邪道的偏方都是道聽途說來的,
“傳話傳話,一輩子誰能看見多少,不都是傳話傳的嗎!”
病情進一步加重的團圓媳婦受到了婆婆更為耐心體貼的照顧,團圓媳婦吃下去的半斤豬肉(不必想也知道是那瘟豬肉)加二兩黃連就是婆婆親手焙的;藥鋪原來不識字的廚子隨口一說的藥方換得了兩吊酒錢。
最有趣的是云游真人唬她婆婆抽完帖要錢的那段。一帖十吊錢,婆婆仔細一算,如果用這錢每月吃一塊豆腐(在他們來說已經很奢侈了)可以吃二十個月,如果喂一頭小豬一年可以換千八百吊;如果用來買雞,生蛋,再孵小雞,再生蛋,這樣永遠循環下去可以有無數雞、無數蛋!
這樣摳門的婆婆居然在要給錢的一瞬間想通了發財之道。難怪最后花了5000吊錢的婆婆跟著團員媳婦之后也死了,她要去陰間追回這筆錢啊!
有一段婆婆的獨白,有點長,但我必須摘錄下來,因為這一段借由一個封建大家長的口,將人性的扭曲和行為的合理性放在一起,產生了強烈的沖突,道明了封建倫理道德罪惡的本性。
婆婆說:“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只打了她一個多月,雖然說我打的狠了一點,可是不狠哪能夠規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有一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讓她叔公公(什么人都能來打)用皮鞭子狠狠抽了她幾回,打得是狠著了點,打昏過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是打狠了一點,全身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雞蛋清子給她擦上了。也沒有腫的怎樣高,也就是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她不心虛嗎?當然不是,云游真人發現團圓媳婦腳底用烙鐵烙出的傷疤后,指明婆婆這是在虐待,把她嚇得“亂哆嗦”,“趕快跪下”,“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落”。
但是婆婆永遠也不會承認小團圓媳婦的死是自己這幫人造成的。甚至想不通為何自己如此虔誠還要遭受此運,實在想不通,最后把原因歸結為“都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即使有那么一點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意思,也要歸咎于上輩子的自己,可笑至極!可恨至極!
最后的團圓媳婦竟被活活燙死,在她還在拼命掙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上去幫她,沒了知覺之后卻有人要上去“救”她,甚至還流下淚來。這還沒完,大神怕熱鬧沒了人要走,要求一連要“洗”三次,小團圓媳婦被燙一次,昏一次。鬧到三更,雞狗人都去睡覺了,冰天雪地的呼蘭河城整個的睡著了,小團圓媳婦的哭似乎并沒有在這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離開絲毫痕跡。
團圓媳婦的死是遲早的事,她一死,大孫子媳婦也跑了,跟人跑了。看來這個兒媳婦對這家人的所作所為看得真切,但是從已有的文字看,她從來沒有試圖幫助過團圓媳婦,團圓媳婦在的時候可以幫她吸引封建家長們的目光,而現在死了,自己的擋箭牌沒有了,自己還不就是下一個要遭此厄運的人了?所幸一走了之,跑,至少表明她是有勇氣反抗的,而不是坐以待斃的。只是那個年代的女子經濟無法獨立,人格更無法獨立,因此總是要有所依附,所以她是跟著人跑的。只是,她能保證去這戶新人家自己就不用重蹈這千年糟粕所滋生的覆轍了?
作者筆力驚人,只“跟人跑了”這幾個字,就將這許多的炎涼藏在熱炕頭的下面,只等那僅存的柴火燒光,便要將刺骨之寒席卷人之全身。
書中大部分人物“看客”和麻木不仁的形象讓讀者哀憤感慨,當一些與環境不太“協調”的人出現時竟讓人覺得十分可愛與可敬。
比如“我”那和藹而又善良的爺爺,他會去老胡家勸諫不要總是打,會在奶奶要懲罰“我”時護著我。比如小團圓媳婦,有人說她“屢教不改”被打得那樣慘,但是還要笑,還要回家,有反抗精神。而我覺得她這樣做與其說是有著自發的反抗精神,倒不如說是因為年紀尚小,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訴說內心真實的聲音,而也正是因為小,所以孱弱的的身體無法撐過一個冬天。
真正讓人覺得在小說整體的陰冷孤寂下看到一絲光亮的,是馮歪嘴子,一個帶著四耳帽子,未曾說話先笑一笑,住在磨房里,愛打梆子,靠做粘糕為生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底層人物,竟然敢獨自挑戰封建禮法。
他起先不是獨自一人,和同院老王家的大姑娘,被叫做王大姐的“私通”,并生下一子,只是王大姑娘難逃一劫,看一看同一撥人在知道馮王兩人事前后截然不同的話就知道,王姑娘命不久矣:
別人看了都說“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的好手!”
母親說“我沒有這么大的兒子,有兒子我就娶她,這姑娘真響亮”
同院老周家的三奶奶:“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
隔院楊家的老太太:“這姑娘臉紅的像一盆火似的。”
·······
這是事發之前的,下面是事發之后的:
有二伯說:“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坊的磨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
老廚子說:“沒見過一個姑娘長得和一個扛大個(打工)似的·······哪有的勾當,姑娘家家的,打起水來,比男子大丈夫還有力氣。”這還算好的,事情暴露之后,小小的一院子人為王大姑娘做傳的做傳,做日記的做日記,將她從兒時至成人的故事重新編纂了一遭,所以可知中國向來不缺流言和小說的。
這樣的輿論很快耗盡了一個健壯姑娘的生命,原因很簡單,一個未婚女子沒有經過媒妁之言就與一個卑微的磨倌私通,還偷產下一子,這簡直是冒天下之不韙的事。這與其他人毫無關系的一次結合、一個誕生,仿佛是用刀子挖掉了他們身上的肉,而不將這令他們痛苦的源頭徹底消滅決不罷休。作案工具沒有多先進,只是那雙冷漠的眼睛和利劍般的嘴。
馮歪嘴子又不是一個人,他們低估了一個有著強大信念之人的強大生命力。王大姑娘終于在為馮歪嘴子生下第二個兒子后死去,她已經足夠頑強了,只是不能再陪伴馮歪嘴子與小小院子、小小呼蘭城里的惡言冷語繼續斗爭了。但是,她為丈夫留下兩個孩子,并肩戰斗的人依然是三個。越是被萬眾譏諷越是要茁壯成長,按照和預料完全不同的情節發展,這是對看客們最有力的回擊。
就這樣,馮歪嘴子每頓飯帶回去兩個饅頭,在紅白喜事上用手巾包回肉丸子,在漏風的屋里,在草窩做的床上,逐漸將孩子養大。他不用看這世上的人用怎樣絕望的眼光看他,他也不用知道自己所處的境地有多艱難,社會的壓迫會使最底層的人積累無窮的反彈力量。
他有時又會偷著掉淚,但是一看到大兒子能牽小驢飲水了,他就笑了;看到小兒子一咧嘴笑,漏出了小白牙,他更開心了。
這樣的笑容里實在是會給人在最黑暗之中以無窮的力量與希望。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每當回憶,“我”的腦海中可能有許許多多這樣的記憶,可是無論再怎樣繁華,卻無可避免地襯托著更加的悲涼。
也有一些純真的人,就像祖父。
“爺爺,櫻桃樹為什么不結櫻桃?”
祖父老遠的回答著:
“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櫻桃。”
再問:
“為什么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
“因為你嘴饞,他就不開花。”
就像馮歪嘴子,那個執著堅強的男人,愚昧的年代,冷漠的社會,最先走向反抗的,正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