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個大學生,吃不飽飯的漢語言專業。
放暑假了,我回了家,接了一份家教。
我要教育的對象,是一位六十多歲的阿姨。我要教她,說普通話。
2
阿姨住在我家隔壁單元,是我同一小區的鄰居。
阿姨的女兒跟我預約,阿姨每天上午九點,到我家來上課,課長兩個小時。
第一天,一早,我就醒了,要當個老師,心里還是很重視的。
起床以后,我穿著睡衣,仔細把家里打掃了一遍,惹得我媽大驚小怪,以為我是承受了什么,諸如“失戀之痛”之類的劫難,正自我修行中,于是還要來探一探我的八卦。
我沒接我媽伸來的任何話柄,去沖了個澡。今天,我要清清爽爽,開始做個稱職的好老師。
八點五十分,家里只剩我一個人。我穿戴整齊得體,叉腰站在自家客廳中央,環顧一番,甚為滿意,就等著我的學生了。
九點三十七分,我斜靠在沙發上,把“講義”翻了第八遍的時候,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我連忙拍放下了手里的筆記本,起身快步走到門口,順了一下氣,抹掉臉上可能有的一點不悅,彎起嘴角,開門。
門外,一位大媽慌忙挪開了正扯直衣角的手,靦腆地望著我,掛了怯弱的笑。她身上穿著一件深色的細花襯衣,扣得整整齊齊,很新;配的黑褲子,也很新,上面直直的壓線清晰可見;腳上一雙皮涼鞋,還是很新,一點灰塵半絲折痕都沒有,金屬搭扣閃閃發亮。大媽很瘦,個子不高,膚色黯黑,臉上的皺紋似溝壑縱橫,低眉順眼,短頭發齊齊壓在耳后,耳垂上嵌一只陳舊的金耳環。
讓我意外的是,大媽腿邊,站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兒,正昂了頭,探索地望著我,就像,我研究他的奶奶一樣。
“阿姨好,我是小素。”我擴大了臉上的笑容,“這是……您家孫子吧?”
“偉森的,偉森的。”阿姨忙解釋,“我五地謬您,把茄一哈帶子來,不號以思啊……”
我一愣,才想起來,阿姨的女兒跟我聯系時說,阿姨不會講普通話,只能聽懂一點。所以,看來選我做阿姨的普通話老師,主要因為我們是同鄉,我聽得懂她的方言。
阿姨說,那是她的外孫,她家里沒有人,所以把外孫一起帶來了,很不好意思。
“哦謬死謬死(哦沒事沒事),”我忙說,“膩僅來吧(你進來吧)。”
我很久不說的方言有點蹩腳,但阿姨明顯放松了一些,不過還是客氣。她點了點頭,還微微哈了下腰,然后扶著小外孫邁進門來,小心地脫了自己的涼鞋擺在門邊,換上我遞給她的一雙拖鞋,不過卻沒有要給小孩子換鞋的意思。我沒好意思說,而且家里也沒有那么小的拖鞋,只好看了一眼一早拖得光可鑒人的地磚,暗自惋惜。
我引著阿姨和她的小外孫到了客廳,請他們在沙發上坐,我去給阿姨倒了杯水,然后又拿了一盒牛奶要給小男孩。阿姨接了水,卻不肯讓小男孩接牛奶,推脫了好久,我也不厭其煩一直勸著,最后她才勉強收下,不斷說著感謝的話。
我問阿姨,她叫什么名字,想著,先教她說會了自己的名字吧。
“地魂仙。”阿姨回答。
我仔細問了又問,最終才確定,這阿姨叫“李紅香”。
正式上課,李阿姨在沙發上正襟危坐,她的小外孫和她坐在一起,捧著牛奶喝著,還算安靜。我站在阿姨對面,隔著一張茶幾,開始我的授業解惑……
3
“李——”
“底——”
“了以李——”
“了以底——”
“l是邊音,d是舌尖中音,念起來雖然很像但不一樣……”我頓了一頓,發現自己又不自覺地說出書面語了。
李阿姨坐在我身邊,一直看著我,認真,而迷茫。
我心里思索著,要怎么表達,才更適合李阿姨理解。
上課才兩天,我就開始沒頭腦,不太清楚自己應該怎么教,先從認拼音字母開始?告訴李阿姨什么是聲母哪些是韻母?顯然不切實際。我們的方言片區,特點是沒有翹舌音,也不分前后鼻音,我原本想著,我的工作只是要糾正這些,卻沒想到,對于一個一句普通話都不會說的老太太,這樣的書面式指導根本沒有用。
李阿姨她不認識字,沒念過一天書,講了半個世紀的方言已經根深蒂固,完全融進了她的每個細胞,不可逆轉,更塞不進新的元素。
于是之后,我換了策略,拋開完全沒用的講義,開始用最原始也更直接的方法,教李阿姨一句話一個字地學說普通話。我想,比較貼近生活的常用話,她學起來會更容易也更實用。
我正想好了要怎么說,打算開口講,卻聽見一聲瓷器摔裂的脆響。
李阿姨像是撞上了彈簧,一下從沙發上蹦了起來,臉頰上的神情不是擔憂,而是驚恐。我看李阿姨繞過茶幾,小跑著去了我家餐廳,也連忙跟了上去。原來,是官寶爬上我家餐桌,把一個茶杯打翻在了地上。官寶人沒事,還站在椅子上,地上的茶杯碎片在桌子的另一邊,也構不成威脅。不過,興許是杯子摔碎時的聲響太大,官寶見外婆來了,肉嘟嘟的小臉開始一點點皺起,然后一聲聲爆發式的哭喊從嗓子眼兒里噴涌而出,久久不能平息。
官寶,是李阿姨小外孫的小名。從上課第一天起,李阿姨和她的小外孫,就一起成了我家的常客。當然,第一天的鄭重其事的儀式感,逐漸是會消散的,我是,李阿姨也是。
除了來上課的頭兩天,李阿姨穿著一新以外,之后每天,她都穿得十分陳舊,基本是輪換著的兩套:一件發黃的麻紗白襯衫,配一條發白的深褐色長褲;一件領口有點歪的圓領藏青汗衫,配一條磨得發亮的黑底碎花直筒褲。鞋子只有一雙,黑面搭扣的布頭鞋。
李阿姨的頭發一直齊齊地壓在耳后,然而總是油膩,靠的近了會散出汗腥混合油煙的咸酸氣息。官寶身上倒還算清爽干凈,看得出來被李阿姨照顧得很好。李阿姨對這個孩子也的確極為重視,甚至在我看來,有點寵溺過頭了。
官寶頭兩天來我家,還算乖巧,一直呆在外婆身邊,可來的次數多了,就漸漸活潑起來。三四歲,正是愛到處跑的年紀,陌生的恐懼感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新鮮好奇和探索求知,我家于是成了官寶的探險地。他滿屋子跑,之后發展到四處翻東西,而李阿姨,只是跟在官寶后面善后,從來沒有真正嚴厲阻止過。
我很有些討厭這些,可又不好明說,只希望李阿姨能學會了普通話,一切就結束。然而,李阿姨的普通話,卻比那些還要讓我頭疼。
這一天的課,就這樣草草結束了,李阿姨哄著官寶,歉疚地道了歉,為今天要提前回去,也為摔了我的杯子。
我客氣地說了些言不由衷的話,微笑送了他們出門。關上門后,我走到案發現場,蹲在地上去收拾茶杯殘骸,心疼不已。這杯子,我用了五年。
我很念舊,久了的東西,總舍不得換。
4
“王,屋昂王——嘴巴張大一點,更圓一點,用上鼻音。”
我覺得,我沒有耐心了。
我自省過,因此不斷嘗試,改良“教育方法”。方法還是有效的,因為滿口含混土話的官寶,已經在我這里學會,用流利的普通話背誦九首唐詩了,而那,還是我在教李阿姨的空隙里隨意教的。可是,我真正的學生李阿姨,卻沒有任何進步。
這讓我十分沮喪。
李阿姨的女兒跟我說,要我盡心教就可以,教不會也沒關系,阿姨年紀大了,很多事她這個做女兒的都教不好,她只希望李阿姨能多少會說幾句就行,不然李阿姨沒辦法融入城市的生活。
李阿姨一直生活在農村,她的老伴王叔叔,長年癱瘓在床,前兩年也過世了。為了照顧李阿姨,也為了留在老家的官寶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今年李阿姨的女兒女婿把祖孫倆接到了城里。可是李阿姨一個人也不認識,語言又不通,不敢出門,連菜都沒法買,成天困在家里。女兒女婿擔心她,但工作忙,沒辦法總陪伴,才想著讓她學一學普通話,至少到時候,能跟小區里的大爺大媽交流。
我覺得疲倦,像復讀機一樣,一遍一遍教,可就是捋不清李阿姨那根僵硬的舌頭。李阿姨興許也覺察到了,看我的眼神越發怯弱,我坐在她的身邊給她講的時候,她依舊認真而茫然,甚至帶著一種虔誠。
那種虔誠,逼迫著我,堅持一遍遍地變換了姿勢,變換了語調,以使“演講”不過分枯燥。可讓我苦不堪言的是,官寶太好動了,我家所有的房間都有他的腳印,所有家具上都榮幸地沾了他的口水。我像一個財主,時刻提心吊膽他又看上了我什么東西,然后把它們變成一堆廢墟,呈現在我面前。
我提出過,上課改去李阿姨家,但李阿姨一聽就堅決不同意,理由卻含混不清,我也不便堅持。
“阿姨,你先練一練,我去一下廁所——阿姨你把官寶放身邊吧,別讓他到處跑,小心摔了。”
在李阿姨面前,我立了規矩,只對她講普通話,所幸一段時間以來,至少她聽力方面還是有進步的。
我帶著手機進的廁所,待的時間有些長,等我出來,忽然聽見了幾聲雜亂的鋼琴音。我心里一揪,快步走進了書房,只見李阿姨,手里抓著一塊抹布,正伸手要去抱站在琴凳上的官寶。我的鋼琴蓋被打開了,琴罩歪在一旁,地板上有一大灘濕滑的污漬,不遠處還有一個癟了的吸吸果凍包。
我極力克制著,只對李阿姨說了一句今天課結束了,讓她回去,這里我來收拾。
李阿姨愣了一下,訕訕地放下抹布,抱了官寶,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回去了。
我煩躁地長吐一口氣,去查看我的鋼琴,好幾個琴鍵上粘了碎果凍,地板上到處都是黏糊糊的腳印。我心情非常糟糕,其實我一向最討厭別人碰我的東西,這段時間真是快憋出內傷了,跟李阿姨說了好幾回,要她管住官寶,可是官寶一停下就無理取鬧,李阿姨也僅是跟在官寶后面,繼續替他收拾殘局,還是從來不會嚴厲阻止,這讓我更為不滿。
收拾完以后,我直接拿起手機打給了李阿姨女兒,表示不會再給李阿姨上課了,至于具體原因,我總不好直接說人家媽跟兒子的不是,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
李阿姨的女兒有點焦急,電話里不停地說李阿姨很喜歡我,官寶也總是“大姐姐,大姐姐”的提起我,希望我等她晚上回來再談一下,她現在有一個重要會議要開。
我只好答應。掛了電話,又仔細去查看鋼琴,琴鍵里要是漏進了液體,就麻煩了,得請師傅上門修理呢……看了半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才松了一口氣,卻才發覺,小區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嘈雜了起來。
5
不久,小區里甚至響起了警笛聲。我站在陽臺,遠遠看去,一大堆人正圍在小區的池塘邊。
那個池塘,是小區的公共設施,但李阿姨總拿了家里的抹布拖把去洗,這一點,是令我對李阿姨印象不佳的又一原因。
想到李阿姨,我怎么覺得,隱隱約約看到的那個,站在池塘邊的人是……
李阿姨?!
我心里咯噔一下,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我連忙出了家門,沖下三樓,一路跑到池塘邊,擠進了圍觀的群眾。
果然是李阿姨。
李阿姨正探頭探腦站在池塘邊,臉上掛著淚,往水里看著;池塘里,好幾個人在撈著什么,有兩個警察,還有三個是小區的保安和鄰居。
我正要上前去問李阿姨出了什么事,就聽見旁邊有人已經問出了我的問題,然后馬上又有人作了回答——“聽說是孩子掉池塘了!”
我一驚,仔細一看,官寶不在李阿姨身邊!
天哪!我驚恐地想到,官寶身上也沾了果凍汁,李阿姨很可能是抱著官寶來池塘邊想給他洗洗,然后一不小心就……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是慘白了,渾身一陣發涼,不由自主上前去拉了李阿姨的手。
李阿姨回頭看見我,十分驚喜,抬手臂擦了把臉,轉身來激動地跟我說:“果滴個您怎號哇!我孩子落子,嘟來班我早,典僅礤嘟來子!(這里的人真好哇!我鞋子掉了,都來幫我找,連警察都來了!)”
我想有那么一瞬間,我是僵硬了的。我緩緩低頭看去,李阿姨光著腳,果然沒穿鞋子。我記得,她今天穿的,不是她常穿的那雙布鞋,而是第一回見她時,腳上那雙嶄新的皮涼鞋。
“媽!”
我還陷在李阿姨鬧出的這場大烏龍里,就見李阿姨的女兒,臉色煞白,跌跌撞撞趕了過來。而就在幾乎同時,李阿姨的女婿也好奇地走了過來,手里抱著他的兒子官寶。
6
我從同學小聚會上匆匆跑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
那群瘋子還有一堆稀奇古怪的計劃,我有點兒頭疼,一個人走出KTV震耳欲聾的包廂,打開了手機。手機只剩2%的電量,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還有很多微信消息。
微信是一些好友申請之類,我沒細看;電話全是李阿姨的女兒打來的。
我走出包廂過道,找到個相對安靜的位置,給李阿姨女兒回了個電話,然后才知道,李阿姨,不見了。
那一次的烏龍事件,被當成了個小笑話,但大家也都沒惡意去多說什么,不過,對受到驚嚇而且從重要會議中匆匆離席的李阿姨女兒,應該是一個不小的刺激。
李阿姨兩天沒來上課,說實話我也樂得清閑,烏龍事件后續有什么,我并沒去打聽,只是沒想到,李阿姨會離家出走。然而更沒想到的是,加我微信的人,居然備注表示,知道李阿姨在哪里。
我通過了微信的好友認證,那個人告訴我,他在大街上遇見了李阿姨,李阿姨不是離家出走,而是迷路,她語言不通,身上沒有手機,又不記得家人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卻唯獨記得我的微信號,那是一組拼音,我教過她的。
話剛說完,我的手機屏幕就黑了。我停下腳步,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KTV大廳,索性懶得回包廂了,直接去警察局。
聯系我的那個人說,他陪著李阿姨在路邊等了很久,一直沒等到我的回音,只好先把李阿姨送去了片區警察局。
我到警察局的時候,第一句話是請警察叔叔替我墊付打車錢,我的包留在同學會上,身無分文且手機沒電。
然后,我看到了李阿姨,她一臉惶惶,原本瑟縮在一張椅子里,看到我第一眼,突然“哇——”一聲大哭,嚇了她旁邊的警察同志一跳。據說,李阿姨從到了警察局就一直很安靜,也不怎么喝水吃東西,擅長方言的警察跟她說話,問了一些相關信息,她也只是悻悻,說話聲音小得要把耳朵貼上去聽,卻沒想到嗓門原來這么高。
給手機接上電源,我聯系了李阿姨的女兒,她聽說后喜極而泣,說馬上來接我們。
在等待的時間里,我陪李阿姨到警察局外坐了會兒,她打開了話匣子。
李阿姨,名字叫李紅香,五歲沒了爸爸,媽媽改嫁,把她送養給了一戶人家。后來,李阿姨跟那戶人家的小兒子結婚了,可因為歷史問題,她丈夫接受改造,直到80年代,他們才團聚有了孩子。原以為生活變好,卻沒想王叔叔出了意外,年紀輕輕從此半身不遂,只能臥床。李阿姨照顧著王叔叔,獨自養大了一雙兒女。兒子19歲那年,說了一門親事,家里張羅著借錢蓋了一棟紅磚小樓,本來歡喜著,就等年底新媳婦進門,卻沒想,兒子在工地干活,從腳手架上摔下,就那樣沒了。
所幸,李阿姨的女兒女婿都很好,還特意把她從鄉下接了來,可她太笨,不會用洗衣機,不會用微波爐,連普通話都學不會。
李阿姨說,她是個累贅,而且命硬,克親人。女婿很好,從來不跟她說重話,對她比對親媽還盡心,從沒見過愿意帶丈母娘生活的女婿;親家也好,自家有兩個兒子,他們跟著大兒子,支持小兒子照顧岳母。可是,他們越是好,李阿姨心里越是虧欠,覺得自己拖累了人家,更怕辜負他們,尤其小外孫,是女婿家唯一的男孩兒,她得替他們照顧好,不能有一點差錯。
李阿姨還說,她常常半夜起來,看到女兒女婿還在工作,她知道他們過的辛苦,可自己一點忙也幫不上,所以盡力不添麻煩。她不讓我去她家,是怕我是壞人,會偷拿家里的東西。
李阿姨向我道歉,還說,我是她的第一個老師,而且我比她女兒有耐心,肯跟她解釋很多事,而且愿意解釋很多遍。
李阿姨說,她只是心里難過,想一個人走一走,走著走著,想起了家鄉的小山跟小河,想起了自家的紅磚小樓房,想起了認識幾十年的老鄰居……她想她的老伴,想老伴小時候給她偷藏過的糖,想老伴娶她時年輕靦腆的臉龐,想老伴臨走前握著她的手,說舍不得她時的模樣……想著想著,走出好遠,等回過神來,已經不認識回去的路了。
我默默聽著,直到李阿姨的女兒女婿急匆匆趕來。“外婆!”
一聲脆生生的呼喚,官寶一頭撲進了李阿姨懷里,跟她撒嬌賣憨。
尾聲
我站在樓下,夏夜的風清揚,我回頭,回應了官寶親昵的告別,然后補上一句:“明天來上課,不要遲到。”
無戒訓練營第四期 第 20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