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沒爹的野孩子,滾一邊去!”六胖抬腿一腳踹去,瘦弱的云漠踉踉蹌蹌倒退幾步,最后跌倒在死胡同的盡頭。
幾個孩子圍上去,對著云漠拳打腳踢,嘴里還念念有詞:“沒人要的野種,野種!還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那副病怏怏的樣子!”
云梔掙扎著上前,被小山伸手擋住,她哭得撕心裂肺:“漠哥哥,別管我,你快跑呀!”
云漠蜷成一團(tuán),雙手護(hù)住頭,任憑他們百般踢打,嘴里只有一句話:“別欺負(fù)我妹妹!”
“小爺我就欺負(fù)她了,你能怎么辦?”六胖趾高氣昂,鼻子朝天,“讓云梔給我扮新娘是抬舉她了,叫你們不識相,呸!”又狠狠地補(bǔ)了幾腳在云漠背上。
“小瘦子,野孩子,長得像個女孩子!哈哈哈,小瘦子……”不知是誰起頭,編了順口溜,幾個施暴的孩子跟著念起來,手腳卻沒停。
“你們在干嘛?”提著菜籃的云朵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
聞言,幾個小孩回頭沖她做了幾個鬼臉,便一溜煙跑開。
“小漠,你又招惹他們了?”云朵扶起云漠,替他理理衣擺。
“娘,漠哥哥是為了保護(hù)我,他沒惹他們。”云梔匆忙上前來,臉上的淚痕未干。
云漠死死地咬住唇,不肯吭聲。
“唉。”云朵嘆口氣,牽起云漠往家走,云梔在一旁也扶著云漠。
三人剛走兩步,幾個小石頭跳至腳邊,他們轉(zhuǎn)頭望去,六胖從墻后伸出一個腦袋,正朝他們吐舌頭:“花寡婦,偷漢子,生了兩個野孩子!”。
云漠握緊拳頭,眼里閃過恨意,只一瞬,又恢復(fù)如常。
02
夜里,小屋中一燈如豆,云朵為云漠褪去衣衫,見他渾身青一塊紫一塊,指尖輕覆,云漠疼得眉頭緊鎖,卻不肯叫出聲來。
“漠哥哥,對不起,我再也不亂跑了。”云梔在一旁抹著淚,杏仁眼里水汪汪的。
云朵盡可能輕柔地為云漠上藥,一雙手卻止不住顫抖。昏暗的燈光下,兩個小小的人影依偎在長長的瘦影子旁邊。
夏夜的風(fēng)靜悄悄,蛐蛐蟈蟈在屋外的草叢里扯破嗓子嚎叫,顯得夜晚并不靜謐。
一陣涼涼的酒香傳來,一人推門而入,云朵趕緊把兩個孩子護(hù)在身后。
她定睛一看,來人一襲白衣,步履虛浮,面上兩坨桃紅,醉眼迷離,慵懶頹廢之間依舊風(fēng)華無雙。云朵心里一驚,是陸浮生,他怎么來了?
“我來了。”浮生開口,酒氣熏天。
云梔捂住鼻子,看向云朵:“娘,這個人是誰?”
“他……”
“我是你們的爹爹!”浮生立馬接話,云朵剜他一眼,他訕訕而笑。
“你不是我們的爹,我們沒有爹!”云漠冷冷道,走上前來把云朵往身后推,怒視著眼前的男人。
云朵看著眼前瘦小倔強(qiáng)的身影,眸光一沉,喝道:“小漠,不可胡說!”
云漠回頭,定定看著云朵,滿臉的不可置信。
云朵見狀,立馬焉了下來:“每個孩子都有爹娘,你爹是個蓋世英雄,你不能說他。”
“可他從來沒出現(xiàn)過,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云漠激動起來,霎那間淚雨滂沱。
云朵一震,趕緊攬他入懷,柔聲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怎會日日困于家中?如今,他不是回來了嗎?”她朝浮生努努嘴,眼里頗多無奈。
聞言,云梔也不管那刺鼻的酒味,飛奔過去撲入浮生懷里,甜甜叫道:“爹,爹爹!”她笑得眉眼彎彎,不過一瞬,眼淚又決堤,“你為什么才回來?”
云漠緩了許久才止住淚,沒有理會這個突然到來的“爹爹”,徑直回屋。
待哄得兩個小娃都入睡后,云朵才躡手躡腳拎了一壇酒走到院中。
院內(nèi)月華如水,浮生沖她莞爾一笑:“讓你等久了。”
云朵喝了一大口酒,說道:“你為什么要來?你知道的,我……”她指指自己胸口。
浮生一把攬她入懷,口中呢喃:“那又如何?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我們照樣過得快活。”
曾經(jīng)的浪蕩公子,萬花賞遍,如今情深如許,云朵心下旖旎。
03
曾幾何時,云朵只是陸府一個不起眼的丫鬟,眉清目秀,身材瘦削,前后基本一個樣,眾人只當(dāng)她是沒長開。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丫頭,泡茶手藝了得,討得陸老爺垂憐,非要納她為妾。
十五歲的她早就將人情世故看得通透,心知明面上拒絕不得,只有暗地籌謀。
也正是她的不拒絕,惹來一身騷。大家當(dāng)面對她百般討好,背地里卻嚼舌根,說她要啥沒啥卻是個狐媚子,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
陸夫人氣得牙癢癢,幾次三番刁難她。云朵全盤接受,不曾有丁點(diǎn)反抗。她這副逆來順受的乖巧模樣,落入大少爺陸浮生眼中,不過是裝作楚楚可憐,博同情的手段。這樣的方法,他在青樓里見得多了,云朵使得著實(shí)不夠高明。
浮生不贊成自己母親妒婦一般的做法,卻也不愿接受他眼中別有用心的云朵。一個卑微的丫鬟,使盡渾身解數(shù)要嫁給一個糟老頭子,說她情非得已,誰信呢?
他開始注意云朵的一舉一動,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刻意討好誰。一張臉稚氣未脫,眼神卻深邃,似乎在籌謀著什么。
夏日午后,風(fēng)送荷香。
云朵伺候陸老爺用了安神茶,又輕搖團(tuán)扇,為他驅(qū)暑,不多時,陸老爺就沉沉睡去。
浮生頂著火辣辣的日頭而來,倚在門口小聲道:“小娘。”
云朵一激靈,團(tuán)扇落地,起身走到門口,淺笑道:“大少爺,奴婢并未過門,擔(dān)不起您的尊稱。”
浮生看著她的笑,并未達(dá)眼底,眸子晶亮晶亮的,閃著狡黠。他鬼使神差地欺身上前,將云朵抵在門上,勾嘴邪魅一笑:“小娘生得真好看!”
說罷,視線下移,看著云朵的胸前一馬平川,啞然失笑:“乳臭未干,還妄想飛上枝頭!”
“救命啊!”云朵瞥見陸老爺悠然轉(zhuǎn)醒,眼疾手快,雙手環(huán)住陸浮生,用力一拉。浮生不察,一股腦撲在她身上,面色一滯,隨即抬頭對著云朵了然一笑。
“逆子!”陸老爺怒火中燒。
浮生在她耳邊輕語:“好樣的,你等我。”
浮生因此被罰,跪了三天祠堂。而云朵,則被掃地出門。
04
云朵出府后,去張大嬸家中接了云漠準(zhǔn)備遠(yuǎn)走高飛。不曾想當(dāng)夜卻遇到官兵搜查前朝遺孤,他們打著搜查的旗號,挨家挨戶盤問,順手拿走值錢的東西。
當(dāng)一隊(duì)官兵沖進(jìn)張大嬸家中時,見兩婦人一人懷抱一個嬰兒,端坐在床沿。云朵竭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一顆心卻七上八下。
“哎呦,小娘子生得真俊,來給大爺樂樂!”為首那人色瞇瞇地盯著云朵,時不時揩一下口水。
“官爺,這可萬萬使不得,這是民婦的表妹,走了十里八鄉(xiāng)來看我,若……民婦不好交代啊。”張大嬸神色戚戚,泫然欲泣。
“不好交代?你們手中的孩子定然有一個是前朝余孽,來呀,都給我抱走!”那人眉頭突突,怒不可遏。
他身后的幾個官兵聞言上前來搶孩子。“哇哇……”兩個襁褓中的嬰兒大哭起來,云朵和張大嬸雙雙跪下,連連磕頭:“官爺,我們孤兒寡母,您大人大量,饒過我們的孩子吧。”
為首那人看著云朵哭得梨花帶雨的一張臉,當(dāng)真是我見猶憐,色心更甚。
“放了你們的孩子也行,除非你給爺樂樂。”他捏住云朵的下巴,緩緩抬起,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云朵眼里閃過一絲嫌惡,旋即低眉順眼,怯怯道:“奴家體弱,怕是伺候不了官爺。”
色迷心竅的官爺哪管這么多,當(dāng)著眾人面直接就去扯她胸前的衣服,她極力掙扎,被那人扇了一巴掌,臉上的五指印紅得能滲出血。
張大嬸慌忙沖上來,被那人一腳踹翻在地,后腦勺撞在柜子腳上,頓時沒了氣息。
其余幾人發(fā)覺苗頭不對,拉起還欲施暴的頭目轉(zhuǎn)身就走,留下錯愕的云朵和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云朵料理了張大嬸的后事,幾度想去報(bào)官討個公道,可望著兩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兒,她退縮了。
從今以后,她的命,不是自己的,是這兩個小娃的。
“小云子,你帶著漠兒從密道逃吧。”張貴妃將一個青龍玉佩放入襁褓中,遞給小云子。
“娘娘,那您呢?”小云子跪在地上。
“我走了,我們就都逃不掉了,陛下需要我,我得陪他去。”張貴妃把他推入密道,淚中帶笑,“不要讓漠兒再卷入朝堂之爭。”
……
平陽王河洛弒兄奪位,張貴妃的臨終托付言猶在耳,長相秀氣的太監(jiān)小云子搖身一變,成了新寡的婦人云朵。
他想著:自己不能死,更不能與官府打交道,這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經(jīng)年往事,更與何人說?他不能說,饒是浮生,也不能。
05
月下,浮生見云朵欲言又止,只不住地往嘴里灌酒,也不攔她。
云朵卻不敢正眼瞧他,他眼里的灼灼桃花,太迷人。
這些年,總有媒婆見他生得周正,殷勤上門,說要為她謀一門好婚事。他一一婉拒,不是他不想過平常人的日子,相夫教子,只是非男非女,此生都無幸福可言。
拒絕的次數(shù)多了,媒婆們對她橫眉冷對,背地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都瘦成猴樣了,一個寡婦,還挑三揀四!”
幾載歲月,云朵所經(jīng)歷的苦楚,已然數(shù)不清。
一壇酒下肚,云朵沉沉醉去,趴在小桌上,夢囈道:“娘娘,我該怎么辦?”
浮生恍若未聞,靜坐在他身旁,臉上風(fēng)云變幻,最終將手覆在她的背上,一聲嘆息:“我又該怎么辦?”
浮生以云朵夫君的名義留下來了,夜里與云漠同床。云漠總是一個人蜷在角落里,不與他說話,也不靠近他。
他好像知道,浮生不是自己的父親。
家中有了個俊美的男主人,鄉(xiāng)鄰間“花寡婦,偷漢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就少了。只是那些媒婆,嘴里總閑不住,逢人就說:“云朵那小蹄子不是寡婦嗎?如今又上哪里勾搭的相好?真是個不要臉的!”
云朵早就百毒不侵了,與浮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儼然一對恩愛的夫妻。
有些事,云朵不說,浮生也就不問。
沒有人再說云漠和云梔是野孩子,六胖也不再欺負(fù)他們。似乎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06
三年后。
雞鳴破曉,第一縷霞光劃破黑暗,自天際而來。
云朵晨起推開門,見院中立著黑壓壓一群官兵,大驚失色。跌跌撞撞跑回屋中,與浮生迎面撞個正著。
浮生手中的一抹碧青色刺痛了她的眼,那是能證明云漠身份的青龍玉佩。
“小漠呢?”她出聲質(zhì)問。
“他很好,阿梔還沒醒。”這次輪到浮生不敢直視云朵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云朵恍然,他不僅知曉自己不是女子,還知道云漠的身世。云朵一直以為,他只知道前者,那日門前一抱,她已知瞞不住。
“嗯。”
“為何要等三年才行動?”云朵面色愴然,眼里的怒火與絕望交替著。
“我想給你幸福,至少曾經(jīng)有過幸福。你這一生,太苦。”浮生鄭重道,眼里氤氳著濕氣。
“你以為我還會信?”云朵仰頭看著他,凄然一笑,嘴角溢出鮮血,襯得他的臉愈發(fā)蒼白。
“云兒!”浮生驚呼,扶住那搖搖欲墜的小身板,只見他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
“你如果有一絲愧疚,就護(hù)小漠周全。我叫小云子。”說罷,云朵緩緩閉上眼,手也從浮生面前滑落。
“你何必?”淚一滴一滴落在小云子臉上,浮生泣不成聲,“你怎么就不能聽我解釋?”
天和七年,帝薨。因帝膝下無子,大臣們秘密迎回先帝之子河漠繼位。新帝年幼,卻城府頗深,以雷霆手段懲治了當(dāng)年跟隨平陽王河洛謀逆的一干人等。
河漠不顧眾大臣阻撓,將云朵的靈位遷入皇室宗祠,并尊為德順皇太后,與他的生母昭和皇太后并列。
浮生本是受宰相大人之命,尋回云漠。可云朵因他而死,新帝尋了個由頭將他賜死。
而六胖和那群孩子,入宮當(dāng)了太監(jiān)。
皇室宗祠內(nèi),煙霧繚繞,河漠上了一炷香,跪在蒲團(tuán)上,口中喃喃:“娘,您會怪我嗎?”
[無戒365? 第6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