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記

來源于網絡

自供臺左端黃柳木結開始,向右擦拭至尾端需要半刻鐘,倒回去擦一遍又用時半刻鐘。一天一十二個時辰,除每日辰時一刻,酉時一刻將供臺擦得能映出鮮亮貢品之外,辛時并無他事。每日便坐在門階上看樹看云看飛鳥。后來,許是管事的人覺得他太過清閑,便又把掃除庭院、修剪花木的活計交于他。即便如此,他仍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看樹看云看飛鳥。天邊云影總令他著迷,尤以晚霞為甚,火光傾天撩來,傾覆整個宗祠,每及此刻,辛時掃視平日寬敞的宗祠,深覺逼仄。幼年的記憶中,娘親告訴他那是上天放的天火,來警示世人,在燎原火勢的威逼下,誰都那么渺小,誰都無處可逃。

辛時并非被困在宗祠中,雖然管事侯大爺不許小伙計上街,怕鬧事,但矮矮圍墻怎么攔得住血氣方剛的少年。后墻便有一角缺損,長久無人修補,極易攀爬,同伴戰丑便日日從那里翻出宗祠。其實宗祠大部分的活計本應是他們兩人共同完成的,但戰丑總是沒日沒夜地上街閑游,辛時也不多說什么,只是連他的活計也包辦了。辛時干活很是麻利,總能空出看云看樹看飛鳥的時間,他常常看到信鳥一只接一只的飛進庭院,又一只連一只地飛走,它們飛去了哪里,外面有什么吸引著它們,辛時并不關心,或許很久以前也關心過,但從沒有出去看過一眼,漸漸地也便不關心了。反正每日都會有雀鳥飛來。當戰丑盡興歸來時,總會看到辛時呆呆坐在門階上,不言不語,便嗤笑一聲“呆子”,也不顧他。有時戰丑會拉緊彈弓打下一兩只雀鳥,架上火烤,滋滋冒油,辛時也不說什么。戰丑興致高漲時會邀辛時上街游玩一番,辛時仍只搖搖頭,不聲不響。掃興的戰丑此時便啐一口“呸,啞巴。”

他不是啞巴。

晨光中雀鳥鳴啼,屋檐下雨點滴答,夏夜蛐蛐叫囂斗狠,秋日落葉被踏碎,這些聲音他都聽過,愈聽愈相信自己的聲音當真粗鄙;他也聽過竹筍拔節的聲音,那沙拉沙拉的聲響啊,讓他覺得自己也一寸一寸拔起來了,沙拉沙拉,神奇呀,老天爺,厲害呀,老天爺;他還聽過蟬最后一聲悲鳴,積雪從枝葉上滑落……娘親說過,那都是上天的聲音,聽的愈多,愈不忍張嘴被嘲笑。


來源于網絡

歲歲年年,縱使難以分辨,庭院里的樹木仍是在增長。

突然有一天,宗祠里熱鬧起來了。

成對的仆從進入宗祠,像尾尾游魚滑入清水,處處灑掃,角角落落,昨日剛捕獲飛蟲飽餐一頓的蜘蛛匆匆搬家。

婆子丫頭聚在一起碎碎,辛時本聽慣的聲音幾不可聞。

每日都有人踏著門階進進出出,辛時已不能去坐。

辛時已經好幾日沒有看云看樹看飛鳥了。

聽聞是王上的女兒要出嫁。

他從未有幸見到大王的女兒,陳國的公主。

丫頭們說這個公主漂亮至極。

婆子們說從沒見過如此不知羞的公主。

丫頭竊語聽聞她和自己表哥……,后面的話丫頭們說不下去了,漲紅了臉竊竊笑。

婆子們手指指點點,彎曲粗腫的手指戳著虛空中的脊梁骨。

辛時被支使得忙里忙外。

丫頭婆子們里里外外地說著閑話。

接連幾天不得安生。

白晝退場,人聲終于漸漸稀少。辛時蹲坐在門檻上。已近入冬,稀疏的枝節在料峭的星子下露出剪影,若影若現。

一雙小小的絲履停在他面前。嫩紅的絹花密集集地扎在寶緞子上,銀金口兒,碧高幫兒。好細密的針腳,這雙鞋定是結實得很。辛時不自覺地將自己臟兮兮的麻鞋向后縮了一縮。

“嘿,小伙計,”面前的人俯下身悄聲叫他,“給我拿幾只香來。”

“你,你是?”辛時倏地站起身來,后撤了幾步。這才發現,面前只是一位及笄少女,辛時尚幼,不曉得何為嬌何為媚,只覺這女子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勁兒,使得他尚未識清少女容貌,便相信她定是貌美非常。蔥蔥玉指掩上朱唇,輕噓一聲,眼波一橫,好似杏花春雨,遍濕江南。

“小伙計,你不識得我?”忽而一笑,“我便是那沒羞的公主吶。”

辛時張大了嘴,啊啊兩聲,再說不出什么。

少女眉眼向他一飛,好似春水一灣蕩漾,浪波一襲躍動,嘻地輕笑:“呆子。”

“快快與我拿幾只香來,拜先祖幾拜。”

按著規矩,辛時并未問她為何深夜獨自前來,而是很快找來三支點燃的檀香。女子接過,盈盈拜倒。辛時依禮弓身退到一旁。陳姜面對列祖列宗的牌位,看到父親痛心地皺眉,“女兒啊女兒,你讓我拿你怎么辦啊。”又依稀看到表哥,面無血色的表哥瞪著她,眼眸上翻,一片慘淡,如同他家門柱上纏繞的白絹一樣。陳姜垂首,悄悄發問“列祖列宗在上,真的是陳姜做錯了嗎?”

為何,為何生為男兒便可以戲耍游街,見到心慕的女子便大膽追求?為何本是兩情相悅,卻偏偏怪罪女子心懷鬼胎偷行不軌?何人定此禮法?定此禮法又是緣何?父親說好女子應是端莊內秀,到了待嫁的年紀聽從父母之命嫁與某一夫婿,寂寂一生,若果如是,又為何賦予我愛恨嗔癡?既將情愛之種埋于我心,又為何不允我妄動,這一切究竟為何呀?女子究竟為何來于這世上,又該為何而活?我究竟該做我所想,還是做我所應?

無人應答。

聽得垂首立在門邊小廝輕嘆:“落雪了。”

門外雪正簌簌,星子已全然湮沒。不聞風聲,天地俱靜。

陳姜向著小廝喚了一聲:“呆子,你可有心悅的姑娘?”辛時半張著嘴眨了眨眼,不懂公主怎么又問到這個。

“嘻,真是呆子。”陳姜見他傻站著,便也不管他,起身踏雪歸去。

雪正下得緊。


二月廿九,宜嫁娶。

雪尚未融,依禮節,身著紅嫁衣的公主被大紅馬車帶到宗祠前,由一個老婆子扶下,牽引著在牌位前跪拜,戰丑等公主上了馬車,急忙忙點上爆竹,沖鼻的硝石味追著車騎久久不散,艷紅的碎屑碾進雪地,一片泥濘。聽聞公主的夫家在鄭國,辛時不明白王上怎舍得女兒遠嫁他國,不過這也只是瞬間的疑惑,畢竟大王的心思,小小仆役如何敢于揣測。

公主走后宗祠中又是一片安靜。

日子悠悠流轉。飛鳥來了又去。

不知過了多少個雪落的日子,歲月的平靜迷惑了每個人,以為可以得過一日且一日,如此終了一生。

破敗了。似是一夜之間,偌大的王國氣數便盡了,處處透出殘敗的痕跡。即使在消息傳播不便的宗祠中,辛時仍是感知到衰頹的跡象。

不清楚是哪一日,大略是冬至罷,否則為什么天色黑得那樣早。戰丑攀著墻頭躍下,半月前他因著跳得急扭傷了腳,自那次后便不敢再如今日一般急切。一把撈起地上的辛時,辛時踉蹌地站起來,手中的谷米撒了一地,那是本打算喂冬日饑鳥的。

“快走!城破了!”

被拉扯著翻過墻頭,辛時無措地望著街上急急奔走的人群。不論誰都圓瞪著眼,大張著嘴,極盡猙獰之態,叫著喊著,四散而奔,卻不識方向。童稚悲啼,不知誰家的小童在街邊哭嚎,茫然四顧,卻被疾馳而來的馬車撞倒。車夫并不理會,只管大力鞭打馬匹,車簾掀開,一男子露出頭來大聲呵斥“快點,再快點!”原是當地一商賈富豪,靠倒賣絲帛發家后,也學那些夫子佩香囊,腰玉環,說起話來文縐縐的,而此刻全然失了往日的作態,衣飾華貴卻凌亂不堪,五官緊緊揪在一起,煞是兇惡。

父吼子啼,兄奔弟逃。

天邊火燎云盡然泯滅,燎原火勢蔓延無際。

傍晚,是夏日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分。涼風掃盡白晝的悶熱,僅留一絲恰恰好的余溫。本在灑掃庭院的辛時頭忽的一痛,一顆青棗落到地上,彈跳了幾下,辛時扭頭便見戰丑跨坐在墻頭,一臉壞笑,手中還有未拋出的青棗。沖辛時叫道:“呆子,上街耍耍去吧。這一天天的,繡樓里的大閨女都沒你害臊。”手中的棗子拋出去,落入灌叢,撲棱棱驚出一片覓食的雀鳥。

那些鳥飛去了哪里?許久前的問題又浮上心頭。辛時在戰丑幫助下笨拙地爬出圍墻。雖已近黃昏,街上仍有不少閑蕩的人。玩雜耍的漢子收拾起了物什,拍拍身上的灰,走入近旁的小飯館;小販賣力地兜售叫賣,希求在收攤前再賣出一些貨物;酒樓門前的燈籠早早亮起,跑堂小廝熱切將酒客迎進去。房上滿是熱騰騰的炊煙,家家飄香,婦人叫著自家孩童的乳名,玩倦了的兒孩應聲歸家。

那是辛時初次上街見到的場景,而今修羅業火四起,空氣中滿是血腥氣,不知多少母子生生分離,早不見昔日安寧。

戰丑辛時兩人隨人流奔逃,卻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城門大開,敵軍騎驥處處踐踏,馬上人面被血跡模糊,只余猩紅的雙眼。

一騎兵向他倆沖來,慌亂中兩個伙伴不知怎的分散了。辛時有些擔憂,自己不比戰丑,對街上種種乃至人情世故并不十分了解,瞬間竟感到一絲恐懼。茫然向前探探,方才橫沖直撞的騎兵沖進街邊一戶人家,片刻即出,長矛上鮮血淋漓。辛時腳下頓了兩頓,向后倒退幾步,突然轉身拼命向著來路跑去。他跑過抱著孩子的父母,攙著長輩的子孫,懷揣珠寶的富豪,赤腳散發的乞丐,遠遠的見到宗祠墻頭那棵高高的棗樹,夏末時棗子便打光了,葉子早已落盡,只余枯枝殘干,在寒風中瑟瑟。他不必再去翻墻頭,大門在他們逃走不一會便被打破了。里面空落落的,余下仆役盡散,辛時踉蹌地撞進院落里,方停下腳步,彎腰大口喘息。他從沒有跑得這么急過,用力壓著心臟,生怕它撲撲跳出來,哼哧哼哧地喘氣,抬頭看看熟悉院落樹木,不安才漸漸褪去。

他走進祠堂內,供臺上七零八落,牌位東倒西歪,辛時下意識伸手扶正,發現有的不知蹤影,有的跌裂破碎,一一擦拭干凈,做完這些,他才感到真正的踏實。他走進自己臥棚,看來敵軍連這處小小的屋子也沒放過,許是沒找到什么值錢的東西,將被褥撕扯爛了泄憤。辛時大略鋪展了一下,外衣也沒有脫下,便一頭扎下。一夜無夢。

次日醒來,辛時有瞬間的恍惚,好像末日一般的逃難并未發生過,自己還是那個負責灑掃宗祠的小廝,揉著眼睛抓起抹布打算去擦拭供臺,卻見到供臺上一片狼藉。驀然想起原來真的已經滅國了啊,滅國,這個詞對于小小奴仆來說真是遙遠,就好像高臺榭中的君王一樣遙遠。以前聽門房老趙頭說,楚國的人眼睛都跟牛眼一樣,瞪你一眼就能把人嚇破膽,跟楚軍打過仗的人回鄉以后都傻癡癡的,不敢去看別人的眼睛。老趙頭還說了,楚國的人喜歡生吃人肉,老天爺啊,吃生人肉。老趙頭講的活靈活現,說他們拿大粗棒子把人敲暈了,就直接扒開肚子,肚腸啊流了一地,楚大兵就踩著那些腸子去搶那個蹦跶噠的心眼子,熱乎乎就著糙米饃饃吃。你想想啊,一個人肚里就揣著一顆心,楚國那人多呦,不夠吃的咋辦,就打仗,哪個國家倒霉打輸了,就把他們的人抓來吃。當時老趙頭枯瘦的指頭還兇狠的點點縮在人堆后面抖成一團的辛時,像你這種嫩皮嫩肉的小娃娃,他們最饞了,抓回去搶你的大兵都能扯爛你小胳膊細腿。說到這老趙頭還咂咂嘴,嘆著,嫩啊,好像自己吃過一樣。

現在辛時知道老趙頭是嚇唬他,但想想昨天見到的楚兵,嘖,那滴血的眼睛,就算不吃人也要嚇死人了,可不敢讓他抓去。就這樣,辛時縮在宗祠里不敢露面,一直到了夜晚。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照這么下去,還沒被楚軍抓起來殺死,就先餓死了。辛時勒緊褲腰帶,偷偷摸出去,想著能找到些什么吃食,當真是運氣好,摸到不知誰家的地窖,大概被掠奪過,一寸一寸地摸索,只掏出兩個小紅薯。趕忙揣進懷里潛回宗祠,從墻角拉出火盆,撅些枯枝點上火,拿瓦片架在火盆上,把兩個紅薯小心地放在瓦片上,火勢并不旺,好半天也沒有紅薯香氣溢出。


夜深了,很冷。辛時向火盆湊得更近一些,蜷起身子。公主就是在此刻出現的,玲瓏繡鞋在火盆旁頓了頓,低頭呵斥:“你是何人?”

辛時一抬頭便認出了她,歲月匆匆劃過,略顯青澀的少女已完全被雕刻成傾國傾城的美人。當他對上那對眸子時,心上狠狠一顫,曾經那是多么漂亮的一雙眼眸啊,像眸底游著兩尾魚,而今,辛時感覺自己像是面對兩口枯井,干涸空洞。

“罷了。”公主抬起頭,擺擺手,“什么都沒了,計較這宗祠作甚?”公主早已忘記當年拿香的呆頭小廝。

無視于地面的臟亂,公主端端正正地跪倒,向著七零八落的牌位行了個規矩的大禮。先祖啊,我敬你一聲先祖,你枉受多年香火,卻不佑我陳氏一脈。如今楚軍大舉攻城,父王戰死,妾身被擄,我那孩兒生生遭車裂之痛,連您也是自身難保,泥胎渡河。先祖啊,您明示,陳姜應當如何?

可憐我陳國無辜亡靈,可嘆我親親英雄孩兒。孩兒啊,娘親無能,想隨你而去都不得。你受車裂之苦,痛煞母心。孩兒啊,我只恨不能以身代刑,枉你喚我多年娘親!

你且寬心,娘定當為你報仇,手刃楚莊君那豎子。

辛時小心的覷著公主,看到她跪拜,抬頭眼中滿是晶瑩。一眼又一眼,他發現公主背影好像有些變化。仔細瞅瞅,還是窄肩小腳,細溜溜的腰不經意間扭出萬種風情。誒,是了,公主方才進來時好似門房老趙頭說的那種失了魂魄的行尸,腿腳甚是僵硬,更別說扭腰翹臀,現今那股勁,那股讓年僅七八的辛時都不禁屏氣凝神的勁兒又回來。

辛時不覺有些拘謹,低頭向陰影處挪了挪,抽了抽鼻子,一縷濃郁的香氣被吸入鼻腔。紅薯烤好了。

手忙腳亂地剝開紅薯,烤的剛剛好,外皮已經焦黑,里面卻是金黃的,顫顫悠悠的好像下一刻就傾塌下來,辛時不管不顧張嘴咬下一大口,卻燙的哇哇亂叫,不舍得吐掉,只得仰著頭大口呼氣,香香糯糯的氣味飄滿整間廳室。辛時聽到咕嚕的聲音,恨恨地戳了戳自己的肚皮,急什么急,沒出息,忽然發覺不是自己的肚子在叫。略一呆怔,暗暗向公主看去。公主似是發現了他的窺視,扭過身子向他瞇起雙眼,這個小小的動作釀出她滿身風情。聽聞慘劇發生一心求死,縱使身軀被救回,魂靈也早已隨孩兒離去。只余空皮囊,不饑不渴,無喜無悲。直至在楚大夫同意下歸鄉,親眼見宗祠殘敗,才驀然醒悟,定要楚君血債血償,以他頭顱祭我亡兒在天之靈。剎那醍醐灌頂,魂歸原位,只,不曾想,軀殼一復活,便深感肚饑寒冷,不由嘆口氣,舔了下唇。此刻辛時口中的那塊紅薯已經不再滾燙了,他趕忙吞下去,抓起另一個,頓了頓,摩挲了一會,終于伸長手臂遞到公主面前。公主坐到火盆邊,捧著烤紅薯,眼中波光粼粼。

“諾,一起吃吧。”公主掰開松松軟軟的紅薯,辛時嗅到白氣糯糯的香甜,不爭氣地咽了下口水。

“不,不用,我飽了,吃飽了。”肚子不爭氣地咕咕,聽得真真切切,是自己的肚子。

嘭得紅了臉頰。公主笑瞇瞇地把紅薯塞給他,眼睛眨亮夜空。

公主剝開紅薯,看白氣冉冉悠悠嘆息。“你可識得我是誰?”

他想說我一直記著你。可他還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本是陳穆公之女,陳國公主。因使王室蒙羞,遠嫁鄭國鎮國公。”從她唇齒間呼出的白氣和紅薯香氣交融四散。

陳姜深深注視著手中的紅薯,幽幽地說:“出嫁時我并不情愿。馬車一搖三晃,顛得我直反胃。”她徐徐地說著,似是并不在意對面的少年有無傾聽,“我討厭鄭國,討厭株林,甚至討厭我的夫婿。盡管我知道那并不應該。”她看進辛時的眼睛里,笑吟吟的,“石頭,可有酒?”

辛時局促地搓搓手:“沒,沒有。”怕她惱,又解釋道,“本來、本來戰丑藏了幾壇,只是昨天官軍、軍爺來過,就……”

她挑了挑眉,眉色淡如遠山:“我那夫婿呀,就像一只呆頭鵝,和你一般樣。”

“小的,小的怎敢和大人相比。”衣角都要被揉搓爛了。

“他甚是驕縱我,很快的,遠離父親管束,被夫婿寵愛,種種令我適應并愛上新生活。故國亡逝的表兄早被拋之腦后。”她無聲地笑笑,“看,我就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女人,嬸娘說的沒錯。”

“不,不是的。”辛時喃喃。

“株林的日子竟然讓我感到安定,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想要和一個人長長久久下去。甚至想過何妨做一個山野婦人,洗手作羹湯,倏忽幾十載。”她說的很慢很慢,眼神漸漸渙散,陷入回憶之中,“兒子出世時,我忽而有些失落,可能心底畢竟不甘如此便為他人婦罷。真是不懂珍惜為何物。”

辛時下意識咬了口紅薯。有些涼了。

“好日子沒幾年,夫婿逝世。也許我當真是個不祥的女人。”

公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后來,鄭國君臣驅車到了株林。嘲弄我的歌謠在民間傳唱。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她裂開嘴笑笑,“我只求自己高興。看吶,歌謠里唱的是對的。”

“不是,不是這樣的。”辛時只能這樣說。

“不用安慰我的。我早就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你可知鄭靈公是何等粗鄙,貴為君王卻是天生的賤胚子,只需咬唇對他笑一笑,他便像低賤的狗一樣伏地搖尾。真是可笑至極。他唯一一次對我冷臉相向,你知道是為了什么嗎?只因和他臣子爭風吃醋啊。”她突然哈哈大笑,極似酒醉后的癲狂。

陳姜想起那一日鄭靈公匆匆馬蹄停在屋外,進門卻是寒著臉。作態,她將心中的嘲笑化作唇邊一縷溫順的笑意,玉指柔若無骨攀上他的臂膀,稍稍用力牽引他進入內室,垂手,長長的指甲似是不經意地劃過他胸膛。回眸媚笑,鄭靈公面上的冷意早已瓦解。微垂眼瞼,轉頭作鵪鶉狀,鄭靈公挑起她的下頜,正對上一雙含淚的眸子,淚珠將落未落。這是她對銅鏡練習過千百遍的表情,顯得極其楚楚可憐。

“可是誰讓你受了委屈?”此舉果然奏效。

“妾身怎敢委屈。只是方才見到大王似是氣憤難平,定是奴服侍不周,惶恐至極。”說著便作勢屈身跪拜。

鄭靈公趕忙伸手扶住她,吞吞吐吐道:“這倒不能說是你的問題。只是,只是……寡人自以為我們關系最為親近,可不想昨日在儀行夫處見到你腰帶……”

陳姜眨眼一笑,回身蜷腿側臥在榻上,故意將手慢慢搭在后背的繩結上,微一用力,肚兜從玉體上滑落,她伸腿將看呆了的鄭靈公勾至床榻,如此,可還合意?那堂堂一國之君呦,急不可耐地爬到她腳邊求歡,國君呦,這就是國君呦。

浮沉間,陳姜看到父親沉痛的面容。父親,如今你又該拿我怎么辦呢?

“那日宴席上,我本不該耍性不去相陪。我明知徵舒心氣高傲,怎么就留他一人應付那些個豬狗不如的君臣?”她的聲音有些凝滯,“那個只知偷歡的君主,死便死了,可恨楚王那豎子,非要我兒償命。他是那么高傲的人,楚王偏要讓他受最卑賤的酷刑!如若可以,我多愿代他受罰!刀劈斧砍,火煎油烹,怎樣都可啊,只不要讓我眼見親兒受難!我哭天搶地,我撒潑發癡,什么儀態什么面容我統統不顧,我向著將軍磕頭,向著馬夫叩首,我甚至企圖拉住行刑的馬……”陳姜扁了扁嘴,似是要哭出來,終究還是抹了一把臉,沒有讓淚落下。

“楚君甚至以管制無方為幌,來攻打我母國。趙國無甚防備,生生被滅。”刻骨的恨意讓辛時打了個冷戰,公主伸手揉了揉臉,又是眸含春水,面色桃花的絕色笑顏,“楚軍狼子野心,我必當報此血海深仇。”

辛時顫抖著伸手撥撥火盆,啪地一聲竹炭爆裂,火光映紅了公主雙頰。

夜,冷黑。

公主走了,就像她來時一般悄無聲息。


一晃,又過了好些年。這些年中,戰丑沒有回來過,公主銷聲匿跡,連宗祠也已經被楚君下令搗毀砸爛。只余辛時,瑟縮在自己小小的窩棚中,不敢露頭。一意將自己隱藏起來。

辛時更加不愛說話。除去破城時的兇殘,楚國軍民和他們本國民眾似乎并無兩樣。在楚君統治下,平民小百姓的生活和以前毫無差異。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繼續歌舞升平地生活。太陽照常升起。而這些年,辛時愈加不愿與他人打交道,甚少去到大街上,哪怕已經沒有圍墻的阻隔。偶爾有孩子戲耍到此處,見到他便互相推搡著跑開。

某個深秋清晨,一匹高大駿馬停在小窩棚面前,辛時佝僂著出門,年近而立便已顯出老態。倚門而望,馬上的大將軍沒有半絲威嚴,流里流氣地笑,一如多年前墻頭打棗的少年。

“嘿,呆子。”馬上的戰丑如斯叫著。一瞬間,辛時似是聽到墻頭的戰丑也如是叫著,屋檐下,棗樹上,供臺旁,打棗子的,烤雀鳥的,扭傷腳的戰丑一齊叫著,嘿,呆子。

辛時雙唇顫抖,有些懊惱自己的笨嘴拙舌。

一向口無遮攔的戰丑也罕見地有些靦腆。十幾年來,他總算等到衣錦還鄉的機會。現在他有了很大的兵權,大到當初那個被不恥他出身的同伴打后深夜暗暗發狠的愣頭小步卒都無法想象的程度。行軍途中,他也曾在睡前迷迷糊糊地竊笑,有朝一日他定要一個大排場,坐上四匹馬拉的大車,后面跟上四個,不,八個長隊,浩浩蕩蕩地回鄉去見辛時那小子。那呆子到時候肯定嚇得說不出話,他便撿近些年來最為兇險的戰役慢慢說道,好好駭駭那小子。可真到了此刻,他竟有些情怯,大清早偷偷摸摸爬起來出了門,只乘匹馬,衣襟尤帶朝露。

“呆子,小爺我現如今可是將軍了。”

“啊,啊……”

“啊什么啊,還是這么沒勁。”戰丑翻身下馬,“走,喝酒去。還記得老李叔的那個酒坊不?嘖嘖,這一口可饞了小爺我好久咯。”

“李叔,李叔的酒……那年楚軍攻城,李叔舍不得他的酒壇子,被搶酒的軍爺刺死了。”

“這…”戰丑似有些不安,伸手掙掙衣擺。

“戰,戰……將軍,您要是想酒喝,轉兩個胡同就有一家酒肆,老板娘您應該還熟,是原先李叔的那個相好,張嬸。”

“罷,罷了。”戰丑擺擺手,“呆……咳,辛時啊,這么些年,你就一直住在這里嗎?”戰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辛時身后粗陋的窩棚,將那句“怎么像只耗子似的。”吞了下去,如今調笑已顯得不合時宜。

當日楚軍攻城,除去惶恐,他更多感到的是興奮。與辛時分散后,他便投入楚軍帳中。十幾年的出生入死,總算到了夢寐以求衣錦還鄉的時候。卻悲哀地發現,所謂鄉,只留存于記憶之中。怪道那個孔老夫子對江長嘆,逝者如斯夫。罷罷罷,昨日之事皆于昨日逝,不可追者枉自空嗟悼。

“回將軍的話,是的。”

相顧無言,記憶中的少年早就換了模樣。解下錢囊擲給辛時。

“拿著吧,改日我們再去一起喝酒。”彼此心知肚明,所謂改日遙遙無期。

聚散離合,經歷得多了也便無甚悲喜了。年少的同伴終于分道揚鑣。

日復一日,幾多春夏,幾載秋冬。辛時不知道他還要度過多少個相同的日夜,才能走完這一生。

某日清晨汲水,他又一次見到公主。雖相隔甚遠,仍是一眼辨出公主,正如多年前的火盆前,抬頭剎間識得公主一般。陳姜只是遠遠望一眼昔日陳國,便隨身側男子遠去。天邊流云卷舒。他見到,此時的公主心中定然安寧和諧,他見到了,他真的見到了。

攏在火炭前,他期望自己也能有內心安寧的那一天。

啪。竹炭又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南方冬天的樹,并不會整棵禿光,而是郁綠的繁密里帶著些許枯黃,像被蟲子咬壞了幾片,格外的不協調。若不是陣陣寒氣將我們...
    十月癸酋閱讀 293評論 0 6
  • 六月五日: 好朋友滿十九歲 我記錯了時間 六月七日: 好朋友高考 六月九日: 好朋友收到我的禮物很喜歡 一支口紅...
    柚yoy閱讀 208評論 0 0
  • 書接上文。 很可能,婉君想要看到的是不同于別人眼中的我,這樣,才不致于讓她覺得跟我相處更像是朋友。 那么,我該在婉...
    陽麗茗閱讀 172評論 0 0
  • 十一、快速選文檔中的文字 鼠標放在文檔的最左邊出現箭頭樣子時,單擊鼠標左鍵,就可以選中一行文字,想要選擇多行,就按...
    憶流水閱讀 1,718評論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