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新疆，烏市，天山腳下。我找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認識了走出校門后第一位朋友阿美。
那年她17，我20。她14歲開始闖蕩江湖人小鬼大，我涉世之初懵懵懂懂傻里傻氣。她很苗條，長得有點像趙麗穎，眼睛卻更漂亮更清澈。我常想，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女孩兒一定有像天池水一樣純凈的心靈。而我又矮又胖，臉上長滿并不美麗的美麗痘和痘痕，厚重鏡片后的眼睛看這個世界怎么都看不清。她常取笑我說，就你這長相，別說找男朋友，當小姐都沒人要你。我并不生氣，因為當時我不知道"小姐"是何方神圣。你要問那時候我有多傻，我只能告訴你，盡情發揮你的想象力——要多傻有多傻！
我們是在做業務的過程中認識的，一聊才知道她原來也在我們公司待過，不由地親近幾分。后來周末我們經常見面，聊天，吃飯，再后來為了節約房租，我就搬到她租住的小屋和她合租，下班回來一起做飯，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里互相依偎著取暖。
她喜歡問我一些公司的情況，特別是我們老大青龍。我心直口快，如實相告：誰的業績第一，誰辭職不干了，月底公司又獎勵我們去了哪里旅游，青龍又換了第幾個女朋友……她的黑眼珠有時像黑葡萄一樣亮晶晶，有時卻像蒙上一層水霧。
又是月底聚餐的日子，我意外地發現阿美也在，以前青龍常說離職的員工不可以再回公司的，可她坐在那里談笑生，一副回到自己家的模樣。其他的同事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青龍坐在那里，一言不發，鐵青的臉和眼角暴起的青筋，讓我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阿美連干了幾杯酒，臉上飛起兩朵紅暈，忽然她把酒杯一放，含情脈脈的看著青龍，龍哥，我又有了！
我嚇得一哆嗦，夾菜的筷子差點掉地上。同事們商量好似的一致埋頭吃飯，就像什么都沒聽到。
打掉！一個冰冷的像從地獄里發出來的聲音。
不！帶著哭腔，阿美大聲的抗議，她站起身三步并兩步來到青龍跟前，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子一樣，用哀求的眼神看著青龍，這已經是第三個了，醫生說再打掉的話，可能我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打掉！還是那個冰冷的聲音，我覺得我的心都要被凍住了。
龍哥，我聽你的話早就不干那個了！還有還有，醫生說是個男孩兒，他真的是你的孩子，真的！阿美上前抓住青龍的胳膊，使勁的晃動，眼神里充滿希冀，我們結婚吧！我可以讓我爸把戶口本上的年齡改大幾歲。
想都別想！青龍猛地一摔筷子，嫌棄地把她推開，站起身就要進辦公室。
阿美像變了個人似的，拿起酒杯往地上一摔，用手指著青龍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從14歲開始跟你，你背著我玩了多少女人當我不知道嗎？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你還是人嗎？姑奶奶根本就沒有懷孕，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態度！
我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心里很疼，就像受傷害的是自己一樣，我的拳頭不由的握了起來。
青龍憤怒的眼神掃過來，你告訴她的？
我打了個寒戰，在我看來，那一刻青龍真的不是人，是毒蛇！不！是毒龍！
青龍步步逼近，阿美本能的擋在我前面。青龍使勁一推阿美，我都沒有看清他怎么伸的手，"啪"的一聲，我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我回過神來，再也忍不住了，叫著罵著沖上去，兩只手朝青龍的臉上亂抓，大概青龍也想不到我會有如此反應，躲閃不及，瞬間他臉上多了幾道血痕。同事慌忙把我們拉開，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我，趁亂我又朝他臉上啐了幾口，去他媽的青龍白龍，大不了姑奶奶不干了！
阿美可能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地步，她怕青龍會再次對我不利，悄悄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倆哭著罵了一陣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到商店買了幾個冰棍兒，到了我倆的小屋，她給我敷到臉上，說這樣很快就會消腫。我哪里顧得上什么疼痛，正義感和俠女情結讓我覺得自己很偉大，青龍那樣的色狼敗類就該讓他身敗名裂斷子絕孫（請諒解那時候互聯網還不發達，傳呼機都不普及，大哥大、電腦更是稀缺，觸屏手機也還沒出生，我只能想到用色狼敗類這樣的詞來形容他，渣男垃圾什么的名詞還沒發明出來)！我想我若生在古代，身懷絕技，一定是個俠士或俠女，行俠仗義劫富濟貧專打抱不平，嗯，正義感爆棚！
工作丟了，阿美說，我養你吧！
你拿啥養我？再說了，我還用你養？
我是認真的，陪我去把孩子打掉，照顧我幾天。
天哪！我驚呼，你不說沒有懷孕嗎？
那是故意在青龍跟前說的，反正他也不會要！烏溜溜的黑眼珠又蒙上了一層水霧。
我的心又被扎得生疼，默默地陪她去了一家小診所。
診所的阿姨見到她痛心的說，丫頭啊，你這是何苦？上次勸你不聽，現在月份大了不是更受罪嗎？養一段時間就回家吧，別再糟蹋自己的身體了！
阿美不說話，跟阿姨進了一間小屋，不一會兒，里面傳出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我想我對結婚和生孩子的恐懼應該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接下來的日子很簡單，她口述教我做雞蛋湯烏雞湯排骨湯，我學的很認真，也很努力。只是閑下來的時候，她無聲地望著天花板，眼睛里再也沒有往日的光彩，空洞洞的，異常傷感和落寞。
沒事的時候她還會讓我看她的日記本。厚厚的幾大本，記錄了她從家貧輟學到認識青龍并為他一次次打胎，再到賭氣做了小姐，還詳細描述了小姐的分類和三六九等，男人為她們爭風吃醋一擲千金……她說她恨青龍，這樣做是為了報復他的無情無義，可她又把每一個男人都當成是青龍，變的是她的身份，不變的卻是對青龍的一往情深！三四年的青春，為了那樣一個男人錯付，為他走上不歸路！從那時起，坐臺小姐這個詞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腦子里，以致后來聽別人談起對小姐的鄙夷，我總能想到她。在我心里，她是那么清純，深情，可到底是什么毀了她呢，真的是愛情嗎？
她的身體漸漸好轉，我問她打算怎么辦。
她說她們家太窮，媽媽生病弟弟上學都需要錢。她想在二十歲之前掙夠給爸爸媽媽買大房子的錢，然后回家，嫁人。
你不會，還想干那個吧？
她沉默許久，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很想勸她馬上回家，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里難受得想哭。誰都不是誰的救世主，誰也不能拯救誰！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和權利，可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和她在一起的第49天，我給她做了最后一頓飯，那頓飯是雞蛋湯。我笑著說，在我們老家，吃喜宴的時候雞蛋湯就叫滾蛋湯，喝完這碗湯，我就該滾蛋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再跟青龍在一起。
她不說話，重重地點點頭。我端起碗，喝掉，大滴大滴的淚滾到湯里。
我想，也許她也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