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雨后,他們墳上的荒草,又該長高了一節吧。
我只想知道,天空,你在為誰哭泣……
又一場清明雨,淅淅瀝瀝,像多愁的心事,沒完沒了。
雨幕茫茫,朦朧著一川煙草,那阻斷了山長水闊的層巒,重重疊疊地堵在雨幕盡頭。
我從未過過清明節。在無可追思的歲月里,少不更事的我曾歆羨那些清明節時可以在山間零星的墳頭掛上清明吊的人,那五彩的清明吊,鮮艷奪目,映著群山的碧翠,在風中翻飛搖曳,只是那時我還不懂逝者的孤獨和生者的悲傷。
12歲以后,我一路輾轉飄零,四海為家,幼時記憶里那些有關生與死的印象,早已湮滅在恍惚了的時光里,像一縷縷隨風飄散的薄煙。
山高路遠,阻斷了聯系,也阻斷了記憶,讓我誤以為所有的人都會永遠像我記憶中的樣子,一如既往過著平靜的生活。外公去世十多年,可我竟一直以為他仍在人世,我忘記了父親曾帶我去參加他的葬禮。只因從小與他們分離,彼此之間并不親熟,本就沒有多少牽念,我只記得,曾經有個親戚,我喊他外公,卻從來不記得他的模樣。
記憶中的很多人皆是如此,他們的音容曾存在于我幼時的記憶里,某天之后便消失不見了,偶爾憶及,也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無法織構成完整的往事。
比如那位經常讓我幫她去河邊浣衣裳,回來后會給我一大塊冰糖的鄰家太奶奶,她纏過腳,腳小得不得了,走起路來晃晃悠悠,仿佛總是站不穩的樣子。她總穿一身斜襟盤扣的藍灰色褂子,一條藍灰色褲子,一雙黑色小腳布鞋,這些都是她親手縫制的。那時候,我不過七八歲,而她已是耄耋之年。我忘了她究竟是何時候去世的,只是某天之后,便再也沒見過她。
還有我那位很會扎掃帚的太外公,他砍了茅草花,鋪在坡地上曬干,再一捆一捆地扛回家,扎成一把把漂亮的掃帚,輕巧又好用。上學前,我們還住在山里時,他曾在奶奶家住過一段時間。他扎掃帚,讓我將茅草花理成一小扎一小扎遞給他。未及反應,便見那些茅草花已在他的手中迅速變成了一把漂亮的掃帚。他將竹篾片的尾端削尖,插進掃帚把里,飛速穿編幾下便大功告成了。他的頭發上、眉毛上、肩膀上……渾身上下到處都是茅草花絮,他將扎好的掃帚揚來抖一抖,厚厚的茅草花絮像大雪一樣在空氣里飛舞。我用梳子將掃帚梳得干凈又整齊,他看著我笑。我看不清他的臉,陽光從門外照進來,我一抬頭,陽光里都是紛飛的茅草花絮。奶奶說過,太外公年輕的時候德行不好,脾氣壞,還愛喝酒,經常動不動就打太婆,太婆吃了不少苦頭,老早便走了。他老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兩個女兒家輪流住著。自己有門扎掃帚的手藝,偶爾扛一捆掃帚到鎮上去賣,換幾個零錢,倒也不需要女兒們花多少錢,只要每天有飯吃就夠了。
太外公走后沒幾年,她的小女兒,也就是我的姨奶奶,也走了。姨奶奶是個瘋子,和奶奶一樣,只是比奶奶瘋得更厲害。我奶奶瘋了只打牛,而姨奶奶不僅打人,還專門破壞家里的物什,尤其喜歡玩剪刀。太外公走后,姨爺爺送走了客人,準備去還他從鎮上借來的雨布,可等他發現時,那雨布已經被姨奶奶剪成了一條一條的了,她還一邊剪一邊沖姨爺爺笑,頗有些挑釁的意味兒。姨爺爺抄起笤帚便沖過去給了她一頓好打。我聽見她哎哎呀呀凄慘的叫聲,毛骨悚然,嚇得躲在門外的石坎兒下不敢出來。等我再看到她時,她原先的兩條麻花辮只剩下一條了,還有一條被剪斷了,頭發散亂地垂下來,現在,她看起來更像個瘋子了。不久,父親就接到消息,姨奶奶走了。誰也不知道她怎么走的。她的墳在太外公墳的邊上,那是我印象里第一次親眼看見一個曾經熟悉的人被裝進棺材,埋入地下,再也沒起來。
再往后就是外婆。在我的記憶里,外婆一直很老,頭發花白,滿臉皺紋,手總是不停地顫抖,拿杯水都拿不穩,還滿口光溜溜的,一顆牙也沒有,走起路來腰背佝僂,步履蹣跚。我上高中時,去過舅舅家幾次,還見到過外婆,她越來越老,神志也不太清醒,耳朵還背得厲害,跟她說話特別費勁,要挨著她的耳朵喊,她才聽得見。我每次去,都會看到她渾濁的眼眶里盈滿淚光,她蹩著一雙小腳很是激動地朝我過來,拉住我的手,“珍兒回來了?”隨后便急急地四下張望。她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聲音也像她的手一樣顫抖著,我根本聽不清她說了什么,必得舅媽在一旁翻譯我才能明白。
她口里的珍兒,就是我的母親,她的小女兒。她多半以為,我一直同母親在一起。然而,我只能低下頭,然后輕輕地搖搖頭,再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對著她耳朵喊,“過年回來!”她一聽,兩行淚水一滾就下來了。她一雙手握住我的左手,輕輕拍了兩下,又握住,看著我笑,笑得眼淚又簌簌地滾落下來。
外婆的眼淚總讓我感到心酸。每每見了她那渴盼的眼神,我都會想起小時候盼望母親歸來的自己,而在日思夜念的期盼里等到的,終歸也只是一抔希望燃盡后的冷灰。
那時候,她過得并不太好,她的手摔骨折了,還未完全恢復,已經變了形。由于年紀太大,做什么都不方便,舅媽就希望她一天到晚好好地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什么也不要做,免得又磕著碰著了。可外婆忙活了一輩子,哪里閑得住?她總要找點事做,被舅媽看見了,又是一頓訓斥。
平常有客人,外婆都不上桌吃飯,舅媽會給她盛一碗飯,夾點菜,讓她端著坐到灶門口吃。舅媽說,怕客人見了嫌棄她。其實我知道,舅媽自己多半也嫌棄外婆吧。不僅是外婆,我記憶里有很多上了年紀的農村老人,都是如此。他們的老態與丑態令客人嫌棄,也令家人嫌棄,除了逢年過節,家人怕掃了興致,吃飯時便不讓他們上桌,都是給他們夾點菜,讓他們坐到一邊去吃。我們小時候,桌上坐不下的時候,大人們總是給我們夾點菜,讓我們到一邊去吃。與這情形相比,看起來似乎是一樣的,可本質上卻截然相反。會有誰見了某個孩子覺得他吃飯的樣子太丑而飯食難以下咽?
人老了,有時是會露出一些丑態,那些溝壑縱橫堆積的皺紋,掉光了牙的牙床,因為怕冷,所以不愿洗頭洗澡,身上時常會有異味……然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不會老呢?人都渴望長壽,可有時候,人活得太久反而是一種悲哀。活得越久,倘若沒有孝子賢孫對你的養育之恩感恩戴德,把你奉為座上賓,你一個人默默回眸幾十年含辛茹苦將他們拉扯大的往事,原不過是為了養兒防老,可老了老了,卻晚景凄涼,不僅孤苦,還處處遭人嫌棄,心中的冰雪怕是也會日益深厚吧。
2013年,我大二上學期期末考試那幾天,母親打電話來,說外婆走了。問我有沒有時間去送她最后一程。我很干脆地回絕了她,說我正在期末考試。母親在電話那頭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失望地說了一句,好吧,那你考試。掛了電話,淚水洶涌而來,“你終于還是要回去了,對吧!”我捂著被子徑自嗚嗚地哭了一場,外婆臨死都沒有見到她最疼愛的小女兒。
我又想起她那充滿渴盼與悲傷的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希望又有絕望和迷茫。我想起了她那雙渾濁的眼睛,眼睛里溢滿淚水,未及張口,淚水滾滾而下,她用干柴棒似的手握住我的手,顫抖著聲音問我:“珍兒回來了?”。 而我,只能低頭,然后搖頭。
我想起小時候那個拼命往我兜里塞核桃瓜子花生的外婆,明明塞不下了,還讓我用衣襟兜著,一個勁兒地往我懷里塞,因為她知道,又得一年到頭見不到我們了。我想起她看到我們來時臉上的驚喜,以及她送我們去時零落在夕陽里孤單的影子……
在外婆面前,我是那么的羞愧,我的母親無法體諒她母親的祈盼與等待,她從來都不懂外婆的眼淚,可以數年不歸,任外婆一個人在孤獨的歲月里望穿秋水,讓焦渴的盼望一點點燃盡。終于,那些祈盼與等待,那些無言的思念和滾滾而下的淚水,都伴隨著外婆的生命,一同消逝在這茫茫天地間。
我心里明白,自始至終,外婆最想見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記憶中的許多人皆是如此,他們的音容曾存在于我幼時的記憶里,某天之后便消失不見了,偶爾憶及,也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碎片。隨著年歲的增長,這些碎片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紛亂。
記憶在流年的縫隙里恍惚著,像太奶奶那恍惚遺留在舌尖的冰糖的甘甜,像太外公那恍惚在陽光里漫天飛舞的茅草花絮,像姨奶奶那恍惚只剩下半條的辮子,像外婆渾濁的淚眼……他們都曾活過,又仿佛從未活過,他們曾經所有的悲歡都隨著他們一并湮滅在飛速遠去的時光里,無人記得,無人吊唁,無人懷想,無人追思。除了深山里那座被遺忘了的荒墳,還有什么能證明他們曾活過?然而,多年以后,恐怕就連那座荒墳都保不住了吧。到那時,他們便真的再無蹤跡可尋了。
我從未過過清明節,因為我從未回到那些掩埋在森林深處的墳塋,去給他們燒一墩紙錢,上一炷香,在他們荒涼的墳掛上五彩的清明吊。好像只有這樣,他們就都還好好地活著,就像我記憶中的樣子。
這一場清明雨,淅淅瀝瀝,像多愁的心事,沒完沒了。
這一場雨后,他們墳上的荒草,又該長高了一節吧。
我只想知道,天空,你在為誰哭泣……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7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