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喝酒,卻很少喝醉。偶爾喝醉了,也只是呆呆地默默地坐在櫈子上,任憑別人高談闊論唾沫橫飛。散席后,獨自回到家中倒頭便睡,從來沒有電視上或書本里說的那樣酗酒滋事、打罵家人之類的惡習。這點倒讓我很敬重.
只有一次例外,那一次也是我的記憶里,父親唯一的一次撒酒瘋打了母親。起因是父親喝得酩酊大醉,母親氣得又罵又撓,摔了家里所有的酒,包括酒杯、酒壺。父親毫不含糊,把母親按倒在地,騎在身上便打。母親拼命的掙扎,哪里是父親的對手,只有各種咒罵,什么難聽罵什么。我和弟弟嚇得哇哇大哭,卻也不敢把他們拉開。直到父親打累了才罷手。
母親兩天兩夜飯也不吃,也不煮飯我們吃。父親那幾天倒是收斂了許多,再也沒喝酒,洗衣做飯、喂豬喂雞,包攬了家里的所有家務。
從那以后,我心里一直都有些怨恨父親。我也很少和他說話,我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壞人,不該喝酒,不該打母親。倒是母親不知不覺中又和他琴瑟和鳴了。這很是讓我氣不過。
我之所以說父親愛喝酒,而不是飲酒,是因為他真的是“喝”。一頓要喝半斤,每天兩頓。有時高興了早上還要喝一點。因為家里窮,他舍不得買好酒,每次都是買人家自釀的散裝酒,一次買個一二十斤,以至于他愛喝酒的名聲在外,鄰里們都喊他“酒匠”。
父親不僅酒量大,在我們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大力氣。那時家里都窮,也沒有別的掙錢路徑。父親和村里的一些年輕人上山砍柴,用板車拉到縣城去換些零錢補貼家用。父親一擔柴能有二百多斤,扛在肩上還能健步如飛,山下別人幫忙裝板車時,他的一捆柴那個同伴楞是沒有扛起來。
那時幫別人蓋房子,上山伐樹、打石頭、拉石頭,都是幾百斤的大塊頭,都少不了父親的身影。
到現在我都感嘆,那時的人們真是神奇。家里都窮,也沒有美味佳肴,除了過年過節來客人之外,平日里吃不上一頓肉,飯菜里又沒有什么油水,但他們一頓能吃三到五碗大米飯??刹皇乾F在這種巴掌大的小碗,都是北方的那種花邊大瓷碗,一碗頂得上現在的三碗?,F在想想不可思議吧?
他們那個年代的人都不怕苦不怕乏,還都愛喝幾盅。也許酒就是解苦解乏的吧,所以那時的父輩都很粗獷豪爽。再反觀現在的一些小鮮肉們,手無縛雞之力,奶里奶氣的樣子,真的比姑娘還姑娘。是不是缺少酒文化的熏陶呢?也無從考證了。
自從部隊退伍回來后,父親才允許我喝酒,雖然母親一直很反對。
那天我剛踏進家門,正在收拾行李,父親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了,并沒有我想象中相擁而泣的場景,只是木訥地站在我面前打量著我,嘴里不停嘀咕著:“回來了?回來好,回來好,晚上讓你媽把那只大公雞宰了下酒?!?/p>
母親埋怨父親這么半晌跑回來耽擱了農活,父親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不好意思地說:“我剛聽鄰居說娃到家了,想回來看看?!?/p>
那晚的飯菜端上桌,父親問我:“喝兩盅吧?”像是憐憫又像是問候。我點點頭,父親高興的為我倒上半杯,一直囑咐我,不要空肚子喝,要一邊吃一邊喝。第一口酒下肚,直暖到我的心里。
從剛開始父親給我倒酒到后來我給父親倒酒,從剛開始父親讓我少喝點,到后來他說:“你多喝點,我有高血壓,醫生叫少喝。”
我突然覺得父親老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也開始討好兒子了,也開始和兒子一邊對飲一邊品味人生。
逢年過節的時候,我都會陪父親喝兩盅,雖然他后來喝得越來越慢,越來越少。哪怕一句話也不說,我倆都習慣了這樣用杯中的酒來品味著彼此的喜悲。讓那種入口的甘冽芬芳一直滑到心底,就像這茍且的人生。
父親喝到興致處,也會說些他年輕時的趣事來。他說他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時,追擊敵人追擊到高平附近的一個小村莊,老百姓都逃上了山,在一家老百姓祭拜祖先的香桌上發現了一瓶酒,他實在是又渴又餓,也顧不上有沒有被敵人投毒,端起酒瓶一口氣喝個精光。他說那一瓶酒差不多有一斤了,喝完酒還照樣打仗,漫山遍野的搜索敵人。說這些時,他滿臉的英雄氣概。
但更多的時候,他都在喝悶酒,唉聲嘆氣的樣子,埋怨命運不公。就像魯迅筆下的潤土——“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他總是說同在一個戰壕里滾出來的,同是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有人做上了鎮長,有人做上了局長,更有的是縣長,只有自己還在為生活勞碌,整日的食不果腹。自己也有很多機會,只不過被命運捉弄。
每當這時我也只能安慰他:命運是不公,但它對你還是厚待的。你想想那些犧牲掉的戰友,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每當這時父親都沉默了,默默地喝下一大口酒,蹙著眉,齜牙咧嘴的樣子,我想一定很苦吧。
我和弟弟上完學后,家里的經濟條件稍微好了一些,就再也沒有讓父親喝散裝酒,覺得太不安全。都是買正規廠家的低檔酒。也不知是年紀大了,還是不覺得苦了,或者是正規廠家的酒不那么上頭了,反正父親從沒醉過,倒讓我們省了不少心。
覺得有一次我和父親喝到高興處,我說我將來條件好了,一定要買一瓶好酒給他喝。父親笑了,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好,我也真想嘗嘗高檔酒的滋味,喝了一輩子的酒,要不然還真對不起我這酒匠的稱謂?!?/p>
后來,父親終究還是沒能喝上一口我的好酒。我真的很愧疚。
父親14年被查出胃癌晚期。自從確診那天起,他再也沒有沾過酒,直到15年撒手人寰。
父親入殮那天,我特意買了兩瓶好酒放置在他身旁,一輩子沒有嘗一口好酒的滋味,希望他在天堂里慢慢地品嘗,再也不會被世間繁雜的瑣事紛擾了興致。
三年了,我時常還會想起父親,那個苦命的父親,那個借酒澆愁的父親。也許現在,他再也不用感嘆命運多舛了吧?也許現在,他再也品不出酒的苦澀了吧?
人生如戲,父親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