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布里克是這樣評價波蘭導(dǎo)演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執(zhí)導(dǎo)的電視劇《十誡》的：

我一直不愿意說某位電影人的作品具有某個特質(zhì)，因為這無可避免地簡化了作品本身。但對這部基斯洛夫斯基和克日什托夫·皮爾斯維奇的劇本，這么評論理應(yīng)是合適的：他們的確具有一種很罕見的能力，能戲劇化地表達他們的觀念，而不是簡單地談?wù)撍鼈儭Ｋ麄冇脩騽』那楣?jié)呈現(xiàn)觀點，并得到了一種新的能力，使得觀眾自己去探索情節(jié)內(nèi)涵，而不是直截告訴他們。他們用如此炫目的技巧做到了這一點，你永遠不能看出他們的觀點，直到這些觀念已如此深刻地直達你的內(nèi)心。

今天要談?wù)撌鞘强巳帐餐蟹颉せ孤宸蛩够幾氖畟€電視劇故事集《十誡》。這本書我應(yīng)該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閱讀過，不知怎么，這本書從記憶里跳出來了。有關(guān)《十誡》的電視劇和電影已經(jīng)蜚聲在外，無需多言。但是任何一部好的影視作品最開始的形態(tài)都是文字。所以有必要就“文本式”的《十誡》借助不完整的記憶重新鋪陳開來。這樣的回憶就像一個并非太老的人愛以“ Long Long ?times ago ”作為故事的開頭一樣充滿了故弄玄虛的味道。

《十誡》的故事文本內(nèi)容總是以悲傷陰郁為基本色調(diào)。在故事文本的《十誡》中每讀完一個故事，都需要人浮出水面呼吸一口空氣。否則文字的陰郁就能將人淹沒，潛入無盡的悲傷中。所以這本《十誡》的閱讀難度不在于故事本身的理解難度，而在于營造的氛圍。幸好我在不知愁的年紀閱讀了，我有足夠膚淺的快樂抵消故事中的悲傷。至于作者希望透過故事闡述的倫理卻未必能進入人的內(nèi)心。對于“清規(guī)戒律”并非人人都如圣賢般奉若神明。

對于一本已經(jīng)將近有三十年時間之久的書，現(xiàn)在提及的意義又是什么呢？這樣古老的故事從古至今翻撿出來都不會新鮮。之所以提及涉及到“悲傷”和“陰郁”的書，乃是因為對于當(dāng)下的一些思考。三十年的時間足夠回顧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在我們的生活中，一些詞語逐漸消失了。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被人摒棄了。正如“悲傷”、“陰郁”、“痛苦”這些詞語在我們的生活和日常中逐步的隱退，取而代之的是“積極”、“快樂”、“進取”、“開心”和“感動”。可能我們現(xiàn)在翻閱各種渠道的新聞和資訊中，“感動”一詞出現(xiàn)的頻次是最多的。無論什么，都具備感動的成分在。如果在面對一種情緒和一件事時，沒有正確的展示出“感動”的表情和樣子，你----基本可以告別人類了！當(dāng)然，正確的“感動”包括永遠的熱淚盈眶，永遠的觸及內(nèi)心，永遠的溫情脈脈。我將這些稱之為“時代的表情”。

我將“感動”這個詞語定性為“時代的詞語”。因為我們可能還需要面對這個詞很多年。在個人生活中是不能提及悲傷和痛苦的，否則就是沉淪的表現(xiàn)。在這個萬千變化的時代里，誰會把自己設(shè)定在沉淪的區(qū)間里呢？好的留下，不好的請走開。至于哪些是好？哪些是不好？我們用是否足以“感動”來做區(qū)分。在這個積極進取、腳步快過車輪的時代里，每一個人的臉上都要微笑露出八顆牙。這，不是流行，是標準。無論哪一個人，都內(nèi)心渴望將自己劃定在標準范圍之內(nèi)，而不是之外。

那么，讓諸如“悲傷”、“陰郁”、“孤獨”、“痛苦”這些詞語去哪里呢？莫非倉頡造字之時用錯了表情，或是我們在理解上出現(xiàn)了巨大的偏差。如果照這樣追溯源頭過于漫長了。時代給予的處理方案非常簡潔，也符合人性的需要。將這些“不好的詞語”順勢遺忘，并一一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只有這樣，時代里人們每一個人都會笑逐顏開。

我們對于“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的另外一種消減方式是必須落實到個人的身上，這些詞語所代表的生活和展現(xiàn)是的內(nèi)容都必必須是個體的，而不是集體的。套用一句俗語的解決方式就是-----“都是你自找的”。這樣，這些“不好的詞語”都有了罪責(zé)的背負者。其他人就更有了“快樂”、“積極”和“進取”的理由了。被人嫌棄的生活不值得過，甚至提都不要提。

我始終相信這個世界是多元化，用一種觀念和方法是無法了解更多的本質(zhì)性的東西的。正如無論到了何時，我們作為一個人來講，還是會時不時產(chǎn)生以下的情緒，例如無人時的抽泣，旁人無法理解的孤獨，以及欲哭無淚的悲傷，還有扼腕凝眉的嘆息。在我們的記憶中，恐怕印象最深的不是別人，反而是自己的“悲傷”、“孤獨”、“陰郁”和“痛苦”的內(nèi)容。這些記憶所代表的過往比任何一種我們呈現(xiàn)在臉上的微笑、喜悅和開心要更真實一些。當(dāng)我們逐步認識到自己是一個人時，這些被時代標記為暗黑的情緒是不是就會一一離開內(nèi)心的圈禁而走到自己的眼前呢？

這些被這個時代遺棄的詞語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即便是“悲傷”，它也有一百萬種的悲傷內(nèi)容及形式。它不會產(chǎn)生感動，它只會默默的坐在一個人的面前，與一個人低聲傾訴。它不會讓一個人“永遠的熱淚盈眶”，它只會告訴那個人：眼淚是從哪里來的？以及我們?yōu)槭裁磿屟蹨I流出來。

當(dāng)我們試圖去面對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時，才會發(fā)現(xiàn)這些詞語所代表的生活要比之前所述的快樂、進取、積極和快樂要復(fù)雜得多。如果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只有后者這些詞語的存在，可能意味著我們失去了判斷力。

也有人問：“生活，不是為我所主導(dǎo)嗎”？是的，沒錯。任何一種生活都是人有關(guān)，也與人的選擇有關(guān)。但當(dāng)一個人選擇的生活失去了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的部分后，剩下的部分也不見得就如你所想。正如所有的光都要以黑暗為參照才能顯現(xiàn)一樣。

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不過生活本身卻具備這樣的能力。生活的豐富性和真實性就在于它的完整。在每一個美好的意愿背后都存在一個相對丑陋的事實，我們不過是盡量繞行而已。

現(xiàn)在重新提及《十誡》的故事文本，是想提示有關(guān)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的存在。這些內(nèi)容采用掩耳盜玲的方式是不能回避的。在當(dāng)下這個時代里，我們?nèi)鄙倭送诰蚝屠斫獗瘋㈥幱簟⒐陋毢屯纯嗟哪芰ΑＲ灾劣谖覀兌颊J為這些詞語所代表的都是非常淺顯的個人情緒，同樣，個人也是一個不值一提的詞語。個人化的小情緒在大時代面前，都要成為滾滾車輪下的塵埃。當(dāng)大時代的車輪飛速向前時，揚起的塵土只會讓人覺得壯觀。

在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的故事文本《十誡》中是用故事來探討這些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是如何吞噬一個人的生活的，更重要的是人如何在吞噬中再次重建自己的生活，人如何相信明天和理解命運。十個故事，這些故事中展現(xiàn)的人和生活，絕非是《故事會》中的故事那樣流暢和不經(jīng)思考。《十誡》中的故事每一個都是對固有生活的打碎。正如魯迅先生是這樣解釋悲劇的：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了給你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固有的生活，每個人汲汲營營般的忙碌無非是想將固有的生活再次堅固起來，可是“意料之外”的東西都是出其不意的到來。這個出其不意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一段回憶，有時是一個數(shù)學(xué)公式的錯誤計算，有時是一臺機器。當(dāng)然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的《十誡》還想表達的更多，不過采用了克制的方法而已。在故事文本的《十誡》中只是沒有“感動”的成分在。這一點或許會給現(xiàn)在的讀者造成閱讀的障礙，或許要等到正確理解“感動”一詞之后或是學(xué)會正確使用“感動”之后才會明白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所代表的巨大的生活動力，以及一個人的全部生活熱情在任何時候都不曾減或增！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征，或許在這個以“笑逐顏開的時代”里討論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就是罪狀。但是我還是想闡述這種正常的人類情緒。無論從蘇格拉底開始，還是從柏拉圖開始，在他們的理解中，這些被我們稱之為“負面情緒"的東西都是再也正常不過的內(nèi)容。關(guān)鍵在于我們是如何將這些”負面情緒”建構(gòu)為我們的世界的一部分。

笑多了，肌肉會痛和變形。我不知道類似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這些詞語是如何一步一步的離開我們的生活的，在喧囂的市場上，在熱鬧的廣場里，在每一個偉大夢想的路演中，在每一個聲嘶力竭的宣講里，這些詞語默然隱退了，連我們自己都不覺得。如果一個人愿意展示他或她的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時，他或她只會看到周圍亮起餓狼的眼睛。

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的故事文本《十誡》中講述的內(nèi)容都不復(fù)雜，不過其中所代表的悲傷、陰郁、孤獨和痛苦卻不簡單。或許是我們太久不曾接觸這些詞語，我們失去了理解這些詞語的能力。這些飽含個人化體驗的故事不是一個人的，它是所有人的。正如名為《十誡》的書或是電影最早出現(xiàn)在1991年。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時代。也正是那幾年，在許多的巨變之后，人，開始慢慢回過味來了。我想這也許是這本故事集重要的原因所在。

我們創(chuàng)造的每一個詞語都不能真實的表達我們，但是這些詞語會盡最大的可能接近真實的我們。每一個詞語的失去都記錄了我們失去的智慧。當(dāng)我們重新檢視這些失去了智慧時，總是能在其中看到更多的驚喜。

是的，驚喜，就是失而復(fù)得或是超出預(yù)期的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