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老媽在微信上給我發了一個短視頻。點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整整兩筐飽滿透紅的櫻桃,我立馬狠狠地咽口水。之后打電話給她,她說的是:街坊幾個,你約我我約你,三言兩句,就鼓搗著一起來摘櫻桃了。短視頻里拍了那兩筐現在想起來仍舊讓我垂涎欲滴的櫻桃,還有幾個熟識的街坊鄰居和他們的孩子,以及啤酒肚顯眼、恐怕已經自己看不到自己腳尖的老爹。我跟老媽說:您也該監督監督我爸,當年他那身形可是能夠上T臺的。老媽毫不介意:瞧你說的,胖了好看!
又嘮了些家長家短,就掛了電話。
說到櫻桃,自然就想起小時候吃過的那些果子,有野生的,也有自種的。野生的有:白草莓(學名白藨)、覆盆子、烏泡刺、刺梅果、醋栗、貓屎瓜(我們那兒方言叫做粘芝)、獼猴桃(方言叫楊桃)等等。自家種的,則有:拐棗、黃皮梨、水晶梨、蘋果(僅有一株)、核桃(雖然不是水果)、櫻桃(也是僅有一株),以及,桑椹。
單說這桑椹。
我們那兒有一戶人家,莊稼本分,但是搞了養蠶的副業。養蠶自然要喂蠶啊,喂蠶當然得有桑樹啊,有了桑樹,每年四五月份,桑椹就一溜溜地掛在桑樹上,于是我們一群貪嘴的小孩子,可就有口福了。當然啦,桑樹不全是這戶人家的。只不過別人家也沒有用得著桑樹的地方,所以要采桑葉養蠶就盡管采,甭客氣。
桑椹剛長出來的時候,是青白色的,而桑葉已經十分茂密了。養蠶的那戶人家,蠶卵已經孵化出來,火柴般粗細指甲般長度的幼蠶,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它們的窩——直徑一米多的笸籃,里面是折斷帶回的桑樹槎椏而不是堆起來就密不透風的桑葉,仿佛是在騙幼蠶:你們確實是在桑樹上哪!無數的幼蠶密布在翠綠的桑葉上,密集恐懼癥者肯定不喜歡看到這幅景象。而幼蠶啃食桑葉的沙沙聲,聽久了你會錯以為自己在被它們一點點吞噬。不過這難以計數的幼蠶和它們進食的聲響,對于蠶主人來說,是美景和天籟了。
需要說明的是,養蠶的那兩間屋子,是沒有住人的。因為人要睡覺,而幼蠶卻日夜不停地吃吃吃,沙沙聲不絕于耳,恐怕對睡眠質量不是什么好影響。
等到幼蠶長到約有小拇指大小,桑椹就開始成熟了。一株桑樹上,冒出了淡紅的顏色。這是初熟的桑椹。饞嘴的我們,漫山遍野去尋找桑樹,高的矮的,近的遠的,自種的野生的,全都要光顧一遍。一則是為了解饞,二則就像國王出巡,所到之處皆歸我所有,那些桑椹的采摘權,似乎巡視了之后就成了我們的。
溫度一天天升高,桑椹一天天成熟。最初是桑樹上這里一扎那里一扎地變紅,然后慢慢地,半成熟的淺紅和成熟的鮮紅就布滿了整棵桑樹,也塞滿了我們一群饞貓的嘴。幾乎每一天我們都會三三兩兩地去巡邏。哪一棵桑樹上的桑椹最甜,哪一棵的最酸,哪一棵蟲最多,哪一棵最難摘,我們全都爛熟于心。
有的桑樹,樹干堅挺豎直,高有五六米;有的桑樹則患了侏儒癥,僅有兩米的身高,而且還胖乎乎的一團——樹枝四面八方伸展,把自己包圍住啦;有的桑樹則心機很重,生長在亂草叢生、怪石突兀的地方,于是我們看著它紅透了的果子只能遠遠的流口水——不敢去采摘,害怕草叢里有蛇,也怕被那些怪石磕碰到;而有的桑樹,很不上進,不僅沒有結滿桑椹,而且還不甜不好吃有蟲害。
我們吃桑椹吃出了蟲子;為了摘到最紅的那一顆桑椹而爬上桑樹,結果劃破了褲子,回家被臭罵一頓;我們在桑樹上瞎胡鬧,折斷了樹枝,被養蠶的那戶人家看到了,就咒罵我們:你們這些天喪的!要吃就好好吃,折樹枝干什么?我可拿什么去喂蠶喲;我們還彼此鬧過矛盾,為了爭奪某一棵結滿甜得膩牙的桑椹的桑樹。
縱然有許多事故發生,被罵也好,互相競爭也好,可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桑椹成熟的這短暫的時期里,心滿意足且意猶未盡地享受了好一頓口福。
其實鮮紅色并不是最成熟的桑椹。最好吃最柔軟口感最佳甜味最濃的桑椹,它的顏色是——用形容當紅明星的話來說——紅得發紫。紫黑色的桑椹,非常脆弱,搖一搖樹枝它都會掉下來,它已經老得連抓住樹枝的力氣都沒有了。這種時候,我們動作輕柔,爬樹不是竄天猴式,而是樹懶爬樹法。當伸手夠得著紫黑桑椹時,口水已經止不住地流,從嘴角掉下去,掉在小伙伴的頭上了。
當然這的確是夸張了。可是此時此刻我的味覺回憶起那時堪稱絕味的紫紅色桑椹——垂涎三百尺。
紫黑色的桑椹,弱不禁風,風大一點就會吹落。也經不住一點點的力量,抓得緊了,就捏壞了。黑色的汁液在你手指上蔓延,一不小心弄到衣服上,回家又是一頓罵。因為不容易洗干凈。然而那時的我們,經?!耙徊恍⌒摹薄N蚁?,要是把紫黑色桑椹榨成汁,得多好喝啊!五百毫升賣三十元,絕對值得買。
盡管我們人數眾多,而且幾乎天天都去采摘,卻還是吃不及、吃不完。桑樹下落滿了最好吃的紫紅色桑椹,有時候我們忍不住會撿起來丟進嘴里。它們還很新鮮,地上也都是一片雜草,所以不用擔心衛生問題。說來也還真是這樣:小時候住在農村老家,偷別人家的梨我們不洗、連皮兒一起吃——不用擔心農藥、添加劑、染色劑;掉在地上的桑椹,我們撿起來就往嘴里送——不用擔心草地上有什么細菌或者害蟲的分泌物啥的,因為就算有,我們吃了那么多,什么事都沒發生;一年四季的蔬菜是自家種的,施肥用的是天然肥料?,F在卻不同了:不管身在何處,食物衛生問題永遠嚴重得很,水果里有染色劑,蔬菜里有添加劑,雞腿上沒拔干凈的毛,等等等等。從這方面來看,我更愿意居住在農村。
題外話不多說。
我記得外婆家屋子的旁邊不遠處,有一株十分高大的桑樹,約有六七米。它的樹枝集中在樹干上部兩米左右的范圍,從樹根到四米高度處,就只有光禿禿的樹干。
這是一棵高傲的桑樹,它的造型似乎是在宣告:想吃我的果子?那你就想辦法爬上來吧。爬不上來?那你別吃了。去找別的容易征服的桑樹吧。
那會兒我還很小,盡管有“人小身子輕,爬樹賽猢猻”的優勢,但還是征服不了這棵桑樹。等到后來的有一次去外婆家,發現這棵高傲的桑樹安詳地平躺在地上——它被砍了。
不過我爬不上去,不代表別人不行。大舅家的劍哥兒,比我大三歲,也比我更靈活更膽大。最重要的是,他很喜歡我。所以不等我請求,他就爬上那棵桑樹摘了許多拇指粗的紫黑色桑椹揣在衣兜里,下來后一大把一大把地往我并攏捧起的雙手里塞,以至于我騰不出手一顆一顆地品嘗,只好先直接用嘴拱著吃。
不知為什么,總感覺所有東西都是外婆家的最好。那里的桑椹是桑椹中的巨人族,又大又甜,吃得你雙唇烏黑發亮;外婆家的飯菜也極其可口,肚子撐圓了還想再來一碗;外婆家的床也特別舒服,躺上去很快就能入睡;那里的早晨,空氣清新,吸一口就消散了睡意,胸腔仿佛凈化了一樣;那里的生活節奏慢,很愜意,飯后坐在門前的石椅上,在柿子樹下乘涼,一天有三十六個小時。
蔡瀾說:他寫美食的文章,都是在饑腸轆轆的時候揮就的。我寫桑椹,此刻也饑腸轆轆,同時每寫十個字就咽一次口水。
我自上初中以來,每年的四五月份都是在學校里度過。也就是說,八九年來,我一棵桑椹都沒再嘗過。想想也真是可怕極了。而且,不單是桑椹,上文提到的那些野果,我也幾乎和它們失聯了八九年咯。
好想吃桑椹。哪怕只有一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