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沈園

沈園門口

暖風起,滿園春色關不住。春天,應該是沈園最美的季節。

第一次去沈園,我記得是個春天。心情早已不可考,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幾個女生在沈園門口合了一張影,個個笑得沒心沒肺。少年不識愁滋味,偶爾憂傷也如浮云掠過,不會在心底逗留。

再去沈園,還是春天。我已經感情洗禮,并且塵埃落定。

晴好的午后,遙看粉墻黛瓦,仿佛一幅潑墨山水畫。走近,郭沫若題詞的“沈氏園”特別醒目,原木上的綠色楷書與園內探頭的青青柳色妥帖映襯,古樸而雅致。整座園子淹沒在江南水鄉的舊宅里,籠罩在春日薄薄的陽光里,內秀而安靜。

歲月更迭,世事變遷。若沒有陸游和唐琬,這樣普通的小家碧玉似的私家園林,恐怕早已被遺忘或荒廢吧。

當我跨過門檻,進入園內,一塊生生被劈成兩截又藕斷絲連的大石頭遽然躍入眼簾,上書潦草的“斷云”兩字。

不遠處的長廓檐下,一排排祈愿風鈴搖曳著發出悅耳的聲音。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多少癡情兒女曾許下山盟海誓,又有多少你儂我儂終成眷屬?似水流年里,這風鈴聽來平添幾許傷感。

長廊檐下的風鈴

游人不少,我正四顧張望,聽到一個甜美的女聲在說:“斷云兩字,取自陸游詩斷云幽夢事茫茫。紹興方言里,云與緣諧音,有著特殊的寓意。”我心念一動,禁不住目光搜尋聲音來處,前方是一位年輕女導游。

園內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假山疊石,花草樹木,明明姹紫嫣紅,春光洋溢。這樣的講解,卻一下把人帶入無法言說的惆悵里。

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緊緊跟隨他們的團隊,一路蹭聽講解。不知不覺穿過曲徑通幽,我們來到一堵被草木包圍的青磚墻前,墻上青苔蔓爬,墻腳雜草叢生,仿佛述說不盡的凄涼。

墻面破舊不堪,右邊刻著陸游的詞,左邊是唐琬合的詞,由著名詞學家夏承燾先生書寫。陸游詞為行草,行云流水,淋漓盡致;唐琬詞為行楷,清雋端麗,顧盼迷離。經風吹雨打,字跡模糊,似乎依舊淚痕斑斑,令人不忍卒讀。

導游介紹完《釵頭鳳》的故事背景,我以為再沒有下文。只見,這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深吸一口氣,目光并不看向任何人,就著簡易話筒開始誦讀,無視喧囂,抑揚頓挫,蕩氣回腸,千回百轉。一時,花容失色,草木暗淡,風住云歇,天地突然安靜,只有裊裊余音回旋,打轉。

重逢,隔著脈脈春波,陸游終是不能握住那雙夢里的紅酥手。

從此,沈園的春天,在宋詞里永遠褪不去憂傷的底色。

我呆立在青磚墻前潸然淚下,久久忘記離去。

看吧,釵頭鳳碑的介紹這樣冰冷簡潔: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初娶唐琬,伉儷情深,后迫于母命中途仳離,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春,兩人邂逅于沈園,陸游回憶往事,感慨悵然,題《釵頭鳳》詞于壁間,極言“離索”之痛。傳唐琬見而和之,情意凄絕,不久抑郁而逝。《釵頭鳳》由此成為千古絕唱。

桃花落,閑池閣。空余多少千古遺恨?

如果可以,我寧愿這世上從來沒有《釵頭鳳》,陸游與唐琬還是神仙眷侶,花前月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人潮退去,我落單了,仿佛遺世而獨立。

踽踽獨行,我迷路了,腳步凌亂而沉痛。

我走過端莊凝重的孤鶴軒,眼里只有傷感的對聯,“宮墻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飛白絮,六曲欄幾多綺思頻拋細雨送黃昏”。

我徘徊在葫蘆池上的青石小橋,任風送楊柳拂過臉頰,吹皺一池漣漪,耳畔響起“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我繞過拙樸的問梅檻草亭,轉到峭然獨立的詩境石背面,找尋爬滿青藤的題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翻開歷史,封建禮教治天下的南宋,個人的命運必然依附于整個大時代,自古孝義難兩全。

“驛外斷橋外,寂寞開無主”與“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婉約與豪放,纏綿悱惻與壯懷激烈,陸游是這樣的矛盾。

身為現代女性,無論我怎樣試圖理解,也無法明了,那個被梁啟超稱為“亙古男兒”的陸游,為何不能護得至愛,偏又終生追悔?對于他的懦弱,我是有怨恨的。

此身,恍惚回到八百多年前的那個春天,我突然分飾三角,一會兒是陸游,一會兒是唐琬,一會兒是趙士程……

剪不斷,理還亂。

我想離開,又走不出,這多情哀愁的沈園。

釵頭鳳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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