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九月的蘭州，天氣已經有點冷了。小李坐在單位門口的小花園里，無聊地盯著一個搖頭晃腦的水龍頭。只見它不停地發出滋滋的聲音，轉著圈地往花園里澆水。

花園里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水，很多花草都倒伏在水里了。

小李抬頭看了看遠處，那個穿著本單位工作服的園丁，正把身體彎得像個大蝦一樣，聚精會神地盯著手機屏幕。如果不是偶爾發出嘿嘿的笑聲，小李都覺得他是一個廢棄的雕塑。

小李已經在這個花園里坐了五六天了，他知道這個人一到上班的時候，就把花園里的水龍頭打開，然后就坐在石凳上開始刷抖音。到了下班的時候，把水龍頭一關就回家了。

小李眼睜睜看著一朵喇叭花像一張瞬間凝固的笑臉，被源源不斷的水流卷進了漩渦；一棵冬青像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頭重腳輕地向水面倒去，它的根帶著一點泥土，挑釁似的，在小李眼前晃了又晃。

整個花園就像遭了洪災一樣。

小李實在坐不住了，他起身往單位門口走去。

小李所在的這個單位是個大集體的建筑公司。他上學時學習不好，只上了個三本大學，進不了大單位，只好來到這個小單位上班。不過，小單位有小單位的好處。這個單位的好處是有學歷的人少，所以小李一來就被當成了人才，安排到技術科工作。干自己喜歡的技術工作，小李心里挺滿足的。

可是前幾天，領導把他叫去談話了。主要意思是，大集體企業的資質太低，在競爭越來越激烈的今天，這個單位越來越難以接到工程。現在公司決定轉型做物業管理的工作，特意問一下小李他們幾個有文憑的人，愿不愿意留下來干物業。

聽到這話，小李被驚得目瞪口呆，雖然早有耳聞，但是真正面臨的時候，小李還是沒有了主意。

他猶豫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決定留下來干物業。于是，領導就把他分到離家不遠的這個小區來了。

他來到小區報到的時候，沒有見到物業站的王經理。他之前給這個小區搞過維修，所以知道王經理的電話號碼。當他把電話打給王經理時，王經理說他在外地，讓小李等著，他回來了給小李打電話。

無聊的小李沒事可干，只好每天都來小區的小花園里坐一會。沒想到，這一坐就是五六天。

今天，小李實在坐不住了，他推開了物業站辦公室的大門，嘈雜的聲音迎面而來，差點把小李推了出來。他感覺像是來到了某個有著億萬只蒼蠅的密閉房間，歌曲、電視劇和抖音組成的聲音，像是找到了出口一樣，爭先恐后地往小李的耳朵里鉆，小李的頭瞬間就大了一圈。

他定了定神，來到寫著“收費”兩個字的柜臺前，對里面一個低著頭的人說：你好！

那個把手機貼在臉上看電視劇的女人，不耐煩地說：等一會兒。

小李只好站在柜臺外等著。他聽出來了，這個女人現在正津津有味地看著的是，電視劇《歡樂頌》。最近，這部劇正在各電視臺熱播。

好不容易一集完了，小李在片尾曲里趕快說：你好！

“沒給你說嗎？繳費等一會。”女人頭也不抬地說。

小李說：“我不繳費，我來報到。”

“什么？”那個女人終于抬起了頭，她稍微把手機的音量調小了一點。

小李大聲說：“我是從機關來的，我來報到。”

這句話起了作用，她馬上關上了手機，站起身來問道：“你是從機關來的？”

這邊手機里歡快的歌聲一消失，那邊手機里的聲音就突然大了起來。小李剛要說話，旁邊手機里卻發出了郭德綱的聲音：“問村長去！”

手機的主人被嚇了一跳，他一邊關小手機的音量，一邊不耐煩地說：“讓你等一會，你聽不見嗎？”

“他是從機關來的。”那個女收費員說。

“啊！”所有的手機都靜了下來。小李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不是機關的人了。我剛剛調到你們這里，來報到的。”

聽到這話，房子里緊張的人都松了口氣，那個男的又把郭德綱打開，邊聽邊說：“你怎么調到我們這個破爛單位來了？”

那個女的熱心地要帶他去經理辦公室。他問：“王經理出差回來了嗎？”

“回來了，都回來好幾天了。”

回來好幾天了？那他怎么讓我在花園里等了五六天呢？小李心好像罩上了一層烏云。

他敲開了王經理的辦公室，胖胖的王經理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他。

當天下午，王經理召開了全體人員的會議，介紹小李和大家認識。

這個物業站沒有會議室，大家擠在收費室里開會。由于凳子不夠，很多人都是自帶板凳來的。小李被大家簇擁著坐到了一個類似于太師椅的座位上，前后左右的人都比他坐得低。小李突兀地坐在人群中，感到別扭極了。

他抬頭看看前面，正好看到王經理稀疏的頭頂，只好把眼睛垂下來，又覺得自己好像在打瞌睡。小李第一次感覺到，眼睛沒有地方放了。

他只好歪著頭，盡量看向側面。結果，側面那個一直忙碌地動著筆的人，竟然在本子上畫了一個惟妙惟肖的王經理，簡直太像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里充滿了佩服。小李只能坐正，把腰使勁彎下來，使自己成為一只大蝦。目不斜視地往前、往下看，不料，卻看到前面那個人正在本子上一圈一圈地畫圓圈，已經畫得像一棵大樹的年輪了。小李不由自主地想，這個人該不是阿Q轉世來的吧！他心里想笑，只好使勁憋著，臉上卻已經有了笑模樣，對面正在講話的王經理看了看他，居然也露出了笑容。小李有點憋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里看，他一會兒看一下王經理的肖像，一會兒看一下已經涂抹得黑乎乎的年輪。他已經滿頭大汗了。

“現在，請大家認識一下剛調到我們單位的新員工，小李。”

突如其來的掌聲把小李嚇了一跳。臺上的王經理沒料到會有掌聲，他隨后的半句話被淹沒在掌聲里，也只好拿起巴掌拍了起來，結果大家的掌聲剛好停下，顯得王經理的掌聲挺孤單，于是大家又鼓了起來，王經理卻剛好把手放了下來。

斷斷續續的掌聲此起彼伏，顯得非常不和諧，小李趕快站了起來，大聲說：“謝謝，謝謝大家！”這才把掌聲止住。

小李從機關上調下來，心里是忐忑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小李慢慢發現，他在這里是很受優待的，工人們并不排擠他。

這個物業站比較小，除了王經理有一個辦公室外，其他人都在另外一個辦公室里擠著。除了收費員，其他人是沒有辦公桌的。可是，第二天，工人們就把一張放在院子里的壞桌子修好了，他們給小李搬進來時，小李真的被感動了。同時，他也更加不安了，這樣一來，大家就更擠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有怨言的。恰恰相反，他們每天都督促小李到辦公桌上去工作。暫時沒有事干的小李只好拿出小說來看。剛來那幾天的惡劣印象，已經在小李心里煙消云散了。

這天，小李正在桌子后面津津有味地看小說，很少來這間房子的王經理突然踱了進來。小李趕快把書合上，把一本“設施設備保養記錄”放在小說上。聽著滿屋子的電視劇和抖音的聲音，小李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用腳悄悄勾了一下聽相聲的小白，他好像沒有感覺到。小李想再提醒一下時，已經來不及了。王經理已經站在了兩個人的中間。

小李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聲，引起了正在看電視劇的收費員小葉的注意。她抬起頭來，看到了站在小白身邊的王經理。她走過來把王經理的胳膊拽住，拉著他來到了自己的桌子旁邊，她用手滑動著手機屏幕，對王經理說：“你看，你看，這個曲筱綃就是王朔的女朋友。”

“什么曲筱綃啊？王子文好嗎？你真把我當成老年人了？”

小葉一愣，說：“你知道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經理得意地說：“我知道的多了，你以為只有你們年輕人才追求時尚，我們老年人都應該在家里混吃等死？”

“呦呦呦！我說什么了？讓你這樣懟我。”

“你還別不服氣。你問了我半天，那我也來問問你。你告訴我，王朔為什么要替王子文打官司？”

“打官司？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小葉懵了。

“年輕人，謙虛點。知之為知之 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王經理洋洋得意地，在屋子里搖頭晃腦。

小白邊往嘴里塞面包，邊說：“咱經理是文學愛好者，是王朔的粉絲，王朔的啥事他不知道？”

王經理自負地踱到小李的桌子旁邊，一屁股坐在小李的椅子上，剛給王經理倒了一杯水的小李差點碰到王經理身上，他一邊躲一邊把水放在桌子上。

王經理隨意地翻著小李桌子上的東西，對還在吃面包的小白說：“你起草個收暖氣費的通知，起草好了拿給我看看。如果沒有什么問題就貼出去。”

“收什么的通知？”小白沒聽清，趕快把手機聲音調小了問。

“收暖氣費的。”王經理邊回答邊對小白說：“把手機聲音開大點，我聽聽。”

辦公室里充滿了于謙字正腔圓的聲音：“哎，那同仁堂啊，開的本是老藥鋪，先生好比這個甩手自在王。

藥王爺就在上邊坐，十大名醫列在兩旁。

先拜藥王后拜你，那么你是藥王爺的大徒弟。

這個藥王爺，本姓孫，提龍跨虎，手捻著針。

內科先生孫思邈，外科的先生華佗高。

……”

“現在才九月份啊？”被吵得看不成電視劇的小葉，皺著眉頭把手機關了，拿起條帚掃地下的煙頭。

“去年的收費率才百分之四十幾，今年如果不早點收的話，收費率又上不去了。”正在翻看小李桌子上的書的王經理，“乓”地一聲放下了書，不耐煩地說，“你又不愿意上門去收。你說怎么辦？”

小葉不服氣地小聲說：“收費率低是因為暖氣不熱，又不是收費遲了。”

“你說什么？”王經理拿眼睛找小葉。

“我說，您說得對！”小葉端著簸箕出門去了。

王經理又拿起桌上的書，邊翻邊問小李：“你沒事了不會看看專業書嗎？看看小說也好啊！”小李一愣，正要解釋，小白卻說話了：“這不就是小說嗎？”

“這算什么小說啊？一個造電動汽車的能寫出什么東西來呢？你看看這個名字，《百年孤獨》！他有一百歲嗎？他一個資本家知道什么是孤獨？”

“這是馬爾克斯寫的。”小李小心地解釋著，“他得過諾貝爾獎。”

“得過獎就一定好嗎？”王經理起身要走了，他回頭對小白說：“先別聽相聲了，先寫通知，我今天就要。”

然后對小李說：“我是個文學愛好者，經常在咱們單位的公眾號上發表文章，”他突然像是想起來了什么，盯著小李問道：“你是不是看過我寫的文章？”

“沒有。”小李老老實實地回答。

“沒關系，”王經理大度地說，“我喜歡寫文章，也愛看書。他們都知道。你等一會來我的辦公室，我給你借些書看。我那里有許多好書，讀者、故事會都有。你喜不喜歡王朔？我那里王朔的書是全套的。”

第二天早上，當差點遲到的小李急急忙忙來到單位時，靜悄悄的氣氛嚇了他一跳。他趕快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沒錯啊！今天是星期五，是上班日啊。怎么單位里沒有人呢？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辦公室的門，和怒氣沖沖的王經理打了個照面，沮喪的小白默默地站在王經理身后。剛到的小葉一邊往桌上放包包，一邊用手勢問小白：怎么了？

看見小李進來，王經理順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年輕人少睡點懶覺，別天天踩著點來。”

小李趕快溜到座位上坐下，奇怪地看著王經理和小白，不明白出什么事了。

王經理問小李：“你是大學生，會寫通知嗎？”

小李老老實實回答：“不知道能不能寫好，因為從來沒有寫過。”

“你到小白的電腦上去寫，寫完了發給我。”王經理說完這句話就氣呼呼地走了。

小白趕快把小李往桌子旁邊帶，嘴里還說：“你趕快寫吧，我總算解放了。”

小李問他：“寫什么通知？”

“就是昨天安排的，收暖氣費的通知。”

小葉一聽，發出一聲驚呼：“我的媽呀，昨天早上就要的東西，你寫到今天早上還沒寫好嗎？”

小白一下子來氣了，他懟小葉道：“你過來寫吧，你自己試試。我他媽的從昨天早上寫到今天早上，差不多寫了一百遍，他都說不行，你說怎么辦？我昨天晚上寫到后半夜了，我們全家都在幫我寫。也不知道他要個什么樣的通知呢？他水平高，不會自己寫嗎？折騰我干嘛？”小葉一聽，嚇了一跳，趕快說：“你可千萬不要往我身上推，求求你了。”

小白說：“暫時還輪不上你，你沒聽見嗎？讓小李寫呢。小李如果不合格，可能就該你了。”

小李坐在小白的電腦前，把自己的微信登上。其實昨天王經理給小白安排這個工作的時候，小李就試著在手機上寫了一個。他稍微修改了一下，就給王經理發過去了。

小李回到自己的座位，還沒有坐好，王經理就推門而入了，他對著屋內的人，大聲說道：“還是小李有才啊，不愧是大學生，寫得很好，有我年輕時的風采。我那時候就是我們單位的筆桿子。你們馬上把通知打印出來，到家屬院去張貼。”

然后又轉頭對著小李說：“你可以多看看咱們公司的公眾號，看看我寫的文章。我相信你會喜歡我寫的東西的，你一定會成為我的讀者的。”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經是秋天了。這天，刮了一夜的北風，清晨居然飄起了雪花。

小李還沒到單位，王科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安排小李寫一篇關于領導干部下基層，帶頭去家屬區掃雪的新聞稿，趕下班前發到單位的公眾號上。

小李連走帶滑地來到單位，問小白：“你咋不去掃雪？”

“誰說要掃雪？”小白有點莫名其妙。

“王科長剛才讓我寫一篇機關干部來掃雪的新聞稿，領導都來掃雪了，咱們還能待在房子里嗎？”

小白的嘴差點撇到后腦勺上：“得了吧，誰會來咱們這里掃雪？你坐下寫就行了。掃什么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