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鎮劇院:并蒂》是讀庫在今年一月出版的小冊子,是“堂奧”建筑系列叢書第二本。這本書從多個角度向讀者詳細展示了烏鎮劇院由一個想法到設計建造的全過程,并配以多幅建筑圖紙和照片,生動有趣。根據建筑師姚仁喜老師的解釋,“堂”是指你一推開門就看到的那個空間,放在建筑上也就是指像墻體、玻璃、木頭這些能直接被人看見的東西,而“奧”則是指那些隱藏起來的,你可能無法直接看到,但又非常重要,甚至涉及到心靈層面的東西,例如建筑中的光影、風等等。書里類似關于建筑精神的探討十分動人,看似簡單,實則飽含智慧。這是一本不需要專業建筑知識就可以閱讀的書,當然,如果你剛好是一名建筑師,或是像我一樣從事建筑相關的職業,讀起來的感觸應該會更多一點,也更復雜一點。
1、烏鎮——“楚門的世界”
這里的烏鎮,指的是西柵景區,也就是現在由旅游公司統一經營管理的那部分。兩年前和好友曾去過烏鎮,晚上進去住下,第二天早上起來時景區還沒有開門,只有零星幾個像我們一樣剛剛起床的游客。那天和朋友兩個人吃完早飯,坐在一樓臨水的欄桿旁,看著周圍的古色建筑、腳下的綠水、遠處的小橋,身心都有一種被包裹然后被融化的感覺,完全不知道要說些什么,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被超出想象的美景沖擊心靈的感覺。書里形容烏鎮用了一個特別貼切的名詞——“楚門的世界”,它的夢幻感太強烈了,身處其中,的確會讓人有無法分辨現實和夢境的感覺。
說烏鎮是“楚門的世界”,除了美,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烏鎮的西柵景區其實是經過了對原有建筑的大量拆除、對布局的重新規劃以及對建筑的大量重建才得以形成的,并且為了旅游開發的需求還增加了許多包括地下排水管路之類配套設施,也就是說,現在的烏鎮與原來的烏鎮已經非常不一樣了,它其實是一個“假”的江南水鄉的“樣板房”。雖然這看上去會讓人有一點失望,但想想如今全國各地那無數個打著古鎮名義的“商業街”,烏鎮的保護模式雖不完美,但也絕對稱得上是目前所看到的最成功的案例了。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一個很重要的人,烏鎮西柵景區保護開發的總負責人陳向宏先生。
這本書里面提到了幾位與烏鎮和烏鎮劇院有關系的人,一位是烏鎮劇院的設計師姚仁喜先生,來自臺灣,是一位在國際上都頗有影響力的設計師,看過他之前在798的尤倫斯藝術中心的講座視頻,頗有藝術家的氣質;另一位是大家都認識的演員黃磊,黃磊其實是最初提出舉辦烏鎮戲劇節這個想法的人,他在烏鎮拍攝電視劇《似水年華》的時候,因為劇組拍攝需要在烏鎮上搭了一座廊橋,惹怒了陳向宏先生,結果倆人大吵一架之后成了好朋友;讓我最敬佩的,就是這位總負責人陳向宏先生,如果說烏鎮劇院乃至烏鎮本身是一幕大劇的話,那他就是這幕劇的總導演,是讓這幕劇可以有條不紊地演下去的最牢固的支撐。一個非建筑專業出身的人,在整治西柵的四年間手繪了幾千張圖紙,被姚仁喜評價為是“專家”的水平,并且,烏鎮劇院“并蒂蓮”的概念也是他提出來的,投入的感情和精力可見一斑。
2、烏鎮劇院——“并蒂蓮”
在講烏鎮劇院之前,要先講一下烏鎮戲劇節。由國民岳父黃磊提出的辦戲劇節的想法,與陳向宏對烏鎮文化轉型的愿望剛好契合,之后在同導演賴聲川和孟京輝的共同籌劃下,創辦烏鎮戲劇節的決定就這么坐實了。我沒有去過戲劇節,但每到那時候微博上都會被 @鸚鵡史航 刷屏,看他背著個布袋子晃晃悠悠和各路美女合影,早就對那里心生向往,透過照片會感覺到那里是一個與現實世界有些脫節的地方,是一個允許人們去不太真實的世界里的流露真實情感的地方。我想這也是戲劇本身具有的功能之一,再加上烏鎮所帶有的夢幻感,那種真和假的沖突感于是更加強烈。如書里說言,“戲一般的烏鎮里,上演夢幻般的戲劇,卻凝聚成一場真實的戲劇節,真是一個奇妙的組合”。
應著烏鎮戲劇節的需求,建造烏鎮劇院的想法就應運而生了。導演賴聲川找來他多年老友姚仁喜先生,賴聲川、陳向宏和黃磊三位烏鎮劇院的“始作俑者”安排姚先生在烏鎮搖著船,搖到黃磊的似水年華酒吧,姚先生喝著紅酒聽著三位講故事,一下就被迷住了。姚先生自己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那是一個很奇怪的體驗,對我來講像一場夢,不真實,非常濃烈”。你看,這就是烏鎮所謂“壓倒性”的夢幻氣場。
接下來就是建筑方案設計了,大概對建筑設計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個時期一般來說關鍵詞只有一個,就是“改”,多少建筑師通宵達旦做的都是改方案這一件事情,而且,推倒重來是家常便飯。不過烏鎮劇院的方案敲定看上去倒時順利。姚仁喜先生在似水年華酒吧里從陳向宏口中收到的任務書只有一條:“兩個劇場,一個一千兩百人,一個六百人”,后來他們兩個人共開過三次會,姚先生做了一個背對背的方案,陳先生表示認可并提出了“并蒂蓮”的概念供參考,之后再做完模型,就百分百通過了。“并蒂蓮”是荷花中的一個變種,一莖產生兩花,花各有蒂,蒂在花莖上,是吉祥、喜慶的象征。作為來自臺灣的建筑師,姚先生自然是沒有聽說過它的,不過這個概念被很好的吸收到了烏鎮劇院的設計當中,而且的確為它賦予很好的寓意,我想,這個概念大概也只有出生于烏鎮的陳先生才能想得到吧。
3、烏鎮劇院的木頭和磚
確定了烏鎮劇院“并蒂蓮”、背靠背的構思,確定了相交的雙橢圓的建筑平面,又經過復雜的幾何擬合過程、對材料的選擇,最終建成了現在所看到的烏鎮劇院。劇院是由一大一小兩個橢圓形的體量構成,姚仁喜先生習慣稱之為“金蛋”和“銀蛋”,金和銀的色彩是通過墻體所貼的金箔(實際為金色銅箔)和銀箔呈現的。書中對劇場的功能設置、內部裝修設計、門廳設計,以及在設計過程中與劇場的音響設計師的沖突等等很多細節都描述,這里不再一一介紹,僅就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點來分享,也就是關于劇場外立面材料的選擇和實現。
先看這幅圖:
可以看到,“金蛋”的外立面是有一系列木格柵構成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木質冰裂紋花格窗”。這些花格窗所用的木材都是古舊的老船木,是陳向宏先生之前各處搜集來的,因為航船所用的木頭都需要經過長期防腐處理,所以質地非常堅固,也是高檔家具用材。書里介紹,為了建造烏鎮劇院,陳先生所收集來的這些老船木被基本消耗殆盡。窗欞的尺寸、冰裂紋的設計方案都是經過了多輪比較后才確定的,另外因為每片槅扇的圖案都不一樣,所以全部為手工制作的,六百二十八片槅扇,其中花費的設計和施工的精力可以想象。
“銀蛋”則設計成了折扇的造型,由二十二片弧面墻層疊而成,整體看上去很簡單,但由于每一片弧墻其實是一個圓錐面的一部分,上大下小,看上去整齊,實則有非常細微的變化,但磚塊是同一尺寸規格的,要做出這種變化,就需要通過各層的磚之間尺寸變化來實現。一般粗糙的做法是直接將角轉切斷,或是將中間某塊磚切段,雖然也不太容易被發現,但姚仁喜先生堅決反對切磚的做法,因此最后建筑工人們均是通過磨磚的方法的完成的,又是大量的手工勞動。
關于砌磚,感興趣的可以百度了解一下,我也不懂,但書里在講到砌磚的時候提到了北京傳統建筑里磚的工藝,叫“磨磚對縫”,讓我感覺特別厲害。大體上就是比如像故宮的城墻,是沒有磚縫的,也就是所有的灰漿都藏在里面,從外面是完全看不到的,而做法就是把每塊磚除了最外和最里的兩個面之外,其他上下兩面和兩個側面都磨成梯形,灰漿都藏在磨出來的梯形里。看到這個真是覺得太牛了,想起之前我們給大連的一個研究所大樓做方案,業主喜歡那種傳統的紅磚建筑,我們建筑專業設計人給做完方案之后也通過了,結果施工方一看外立面說不行做不了,這太復雜,所以一個好的工程必定是需要多方完美配合才能實現的。這本書里面,有一句話特別打動我,是姚仁喜先生說的,他說:“建筑,成果才算數,做一個好設計不算數,做一個好建筑才算數。”設計師不應該只能夠做出圖紙,還應該提供一個把圖紙做出來的方法,施工方也要敢于在施工工藝上做出突破,如此配合,才能讓一個好的建筑做起來。烏鎮劇院的成功,絕對不是一個人或任何一方的功勞。
再回到烏鎮劇院的木頭和磚上,既然材料難找,工藝復雜,為何一定要選擇這樣的做法呢?而且,實際上烏鎮劇院整體效果做出來給人的感覺并不華麗,外觀看上去是很簡單的(相比于國家大劇院的巨型蛋,樸實了不只是十倍),其實這就是烏鎮劇院的設計里最讓我覺得感動的地方了——對于烏鎮原貌的尊重和保護。
4、建筑設計的精神——“有所懼,而不是有所圖”
姚仁喜先生說他在做烏鎮劇院時是有所懼的,害怕。害怕尺度與環境不協調,害怕會破壞整個烏鎮的風景,有所懼,有所敬畏,而不是有所圖。因此書里說,烏鎮劇院的最高明之處,它真正成功的地方,是與江南水鄉古鎮的完美融合。
從體量上講,由于受到劇場規模的限制,它的體量必然要遠遠超過烏鎮原有的建筑群,為了能讓它妥帖的安放其中,姚仁喜先生首先在建筑選址上就把烏鎮劇院放在了整個西柵景區的東北角,離古鎮最遠的角落。另外,他還特意保留了劇院和湖面之間的一些小島,以及島上的水杉,用來遮擋住劇院的部分外觀,因此從湖對岸看過去,烏鎮劇院時掩映在斷續的島嶼和樹叢之間的。除了選址和體量上的考量外,烏鎮劇院外墻所選用的青灰色大城磚和深松色舊船木,從材料到色彩都是基于與古鎮相協調的考慮。
可以看出,烏鎮劇院的許多做法與現今國內建筑普遍追求的“地標”概念是截然相反的。想一想北京的國家大劇院、銀河soho、國貿三期,這些都號稱是“地標”的建筑,放在整個城市中給人怎樣的感受呢?現在天氣好的情況下,如果你去到景山,從中軸線上向北或向南看過去,這些體量龐大、外形扎眼的建筑會十分突兀的出現在你的視線當中,逃都逃不掉。也許所謂建筑水平的差距,不只是在技術上,更重要的還是在于品德、在于情懷吧,沒有了對周遭環境和人文的敬畏之心,再華麗的建筑也可能成為尷尬的存在。
姚仁喜先生在一次演講中總結了烏鎮劇院設計的主旨,他說:“劇場本來就是我們去做夢的地方,我們明知道戲都是假的,還是要去看;烏鎮又是一個像夢一樣的地方,所以烏鎮劇院最大的任務就是要讓人們的夢繼續做下去,這個空間的氛圍,就是不要驚醒了人們的好夢——所有的目的都是要達到這一點。”
感謝讀庫能夠出版《烏鎮劇院:并蒂》這樣一本書,也讓我跟著一起做了一場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