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遲小鈍
發小的親妹妹,在中醫藥大學上學時,成了全家的義務工作者。每個節假日,她都在家里逮著所有親朋好友,吭赤吭赤的苦練針灸和推拿。發小隔三差五的給我打電話:“快來快來,讓未來的知名老中醫給你居兩針,你這更年期都快提前20年了。”
每次去她們家,都像去赴一場武林大會。
進門的時候,妹妹正對著一個一絲不掛的裸男研究武功秘籍,她用細長的手指,按著一本發黃的小冊子,從裸男的頭頂一直劃到腳下,口中念念有詞:“百會、天樞、足三里…‘昆侖’去哪里了?噢,在后面。”
看見我進來,那眼神就像武當派撞見了峨眉派。說時遲,那時快,“嗖”的一聲,從抽屜最深處取來一包銀針。兩分鐘后,我的中脘到丹田之間,就中了一圈她的“小李飛針”。緊接著,一個八卦掌就打在了我的天門上,震得太陽穴都麻了。妹妹一邊用雙手在我頭頂練習武林絕學,一邊囑咐:“不要急啊,等會坐起來再解決你的肩井和大椎。”這時,廚房里要是再烤上一只叫花雞,英雄會就圓滿了。
每次做完全套,當打通仁督二脈的我渾身通透的在客廳里喝茶時,妹妹就開始收拾她的獨門武器了:她先用廢報紙將用過的銀針一層一層的包起來,再用6cm寬的膠帶將報紙纏上好幾圈,再將廢棄物放進小紙盒里。封上盒口后,再用雙面膠粘上白紙條。最后,用加粗的白板筆寫上“針灸針,觸碰請小心”。那一絲不茍的專注神情,瞬間就從武林高手進化為民間匠人。
我問她:“你這是干嘛呢?”
她說:“雖然無毒無害,但是處理垃圾的人不小心扎到了,也會很痛的啊。”
后來,妹妹研究生畢業,去了省城的三甲醫院當醫生。每次去她們醫院看病,我都會特別的安心。一想到她們醫院的醫務人員,對陌生人都有一份不動聲色的關懷,我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安心。
此處預留一分鐘時間給道德先生們吐槽,我估摸著立馬就會有人說:“這難道不是她應該做的么?”“她自己用過的東西,難道要等別人去收拾么?”——我尊重這樣的觀點,但不屑回答這樣的問題。我知道,提出這種問題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要阻止正能量的傳播,只是習慣了斷章取義的從門縫里面看世界。
好了,我們繼續。
我住的小區附近,有一家小小的奶茶店,店主是個白白凈凈的年輕姑娘。某年冬天,網上瘋傳一段文字,大意是請大家在冬天里關心一下環衛工人,有條件的話,給他們準備一杯熱水。
不久之后,我就看見奶茶店門口擺了一張小茶幾,上面放著一次性紙杯和保溫瓶,旁邊的牌子上寫著:“環衛工人,免費飲用”。我立馬對那個小姑娘肅然起敬,別人只是在說說說,她卻在做做做。
又過了幾天,路過奶茶店,發現茶幾沒有了,紙杯沒有了,保溫瓶沒有了。我的心底掠過一絲隱約的凄涼感,心想:“到底是年輕人,氣性不長。”又想:“這也不能怪人家小姑娘,社會壓力那么大,房租、水電、生意,哪樣她都要操心,也怪不容易的。”
再往前面走幾步,發現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一個環衛工人正坐在石頭墩子上喝水休息,旁邊就擺著那張熟悉的小茶幾,那塊寫著“環衛工人,免費飲用”的牌子,依舊浩然正氣的屹立在那里,粗大的楷體,一撇一捺都蘊藏著溫暖。
我激動壞了,舉著零錢撲爬跟頭的往回跑,點了一杯奶蓋,邊喝邊問:“小茶幾挪地兒了?”姑娘切著一個檸檬,頭也不抬的說:“是啊,擺在店門口,他們總是不好意思過來倒水。所以,就挪到他們經常臨時休息的地方去了。”
她滿臉都是“這沒什么啊”的平淡表情,我當時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這位姑娘,姓啥名啥,家住何方,可曾婚嫁?我有表弟,年方二八,英姿颯爽,意氣風發,我愿牽線,成就佳話。
我一直認為:所謂文明,就是不動聲色的關心一下陌生人。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每一次付出,都習慣性的索取回報,回報低于預期,還會心生怨言:“我對你那么好,你怎么還那么不懂事?”“我付出這么多,你就這樣表現的?”“我如此辛苦,你就不能爭氣一點?”仿佛每一次的付出,都應該先估一個價碼,以便在索取回報時,不吃虧,不折本。
尤其是在面對陌生人的時候,我們總是愛問:“憑什么?”“為什么?”“干嘛要?”——我靠,面對如此嚴密的邏輯推理,我竟然不知該如何反駁。是啊,憑什么呀,我又不認識他,幫他又不能給我帶來什么好處。雖說“贈人玫瑰,手有余香”,但讓玫瑰在我懷里香,且不更好?
我無權批判這種觀點狹隘,就像我無權指責官員們下鄉獻愛心,后面必須跟著媒體團;富豪助窮幫困后,鑼鼓喧天的去《紐約時報》給自己整個頭版一樣。是的,在價值觀多元化的世界面前,別人怎么想、怎么做,我們都應該予以充分的理解和尊重;我們都應該明白,站在對方的角度來看,這些都是應該的、必要的。
但與此同時,我更愿意“潤物細無聲”的去幫助別人。給予陌生人關懷,不過是“我剛好看到,你又正好需要”,然后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剛好順手幫一把。我沒有“強自己所難”,所以,你也不必感覺虧欠。僅此而已。
我曾經有過一次差點失敗的助人經歷:有一個小朋友,生了很嚴重的病,躺在ICU病房里,急需用錢。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我在明知道一切信息都屬實的情況下,企圖先給他的父親打一個打電話,再實施捐助。
在那一刻,我的道德上應該有一種不自覺的優越感吧?我一定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正義極了、牛逼極了吧?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在別人的痛苦面前,我這點小小的幫助,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在如此巨大的打擊面前,我以為的“噓寒問暖”,對別人而言,其實就是一種打擾、一種負擔。果然,那位父親沒有接電話,他掐斷之后,回了一條信息:“抱歉,不想說話。”
后來再遇到類似事件,我要么什么都不做,直接關掉;要么什么都不問,直接轉賬。
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和我有相同的感受:陌生人給我們的傷害,往往是最小的,因為我們不認識他;但陌生人給我們的溫暖,往往是最大的,因為我們不認識他。
說一件小事吧: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受了極大的委屈,一個人坐在學校操場的角落里哭。一個高年級的姐姐走過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說:“別傷心了,再大的事都會過去。”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看清她的長相,但這句話、這件事,一直溫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