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澤山咸


“亨,利貞,取女吉。”

三枚銅錢入盤,錚然作叮當響。

許是點了熏爐的緣故,即便衛國地屬北陸,如今又正值嚴冬,屋內卻依舊算得上溫暖。

屋子尚顯寬敞,各式家具整齊樸素,不顯擁擠。離熏籠最近的是一位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他跪坐在桌邊,一身素色的中衣,面容平和,眉目清朗,只是過于白皙的面色增了幾分反常的病態。

身前的桌上擺著一個銅制圓盤,與他隔桌而坐的是衛國冠軍侯之女祁阮。此時她正一手托腮,一手探入圓盤中,拈起其中一枚字面朝上的銅板,指節屈伸間,銅幣翻飛,彈起復又落下。

“阿元,你好生無聊啊。”她掂了幾次,大抵是覺得太過無趣,又由著銅幣劃出一道拋物線,啪嗒一聲落入盤中。

銅幣于盤中來回碰壁,轉動了半晌才停了下來。

少年看著盤中的三枚銅幣,若有所思。

“阿元!你又不理我!”

“我在解卦呢。”少年無奈抬頭,正迎上祁阮探過來的臉。少女雙頰微鼓,正一邊磨著虎牙一邊瞪著他。

“你要出去玩嗎?我陪你。”少年的語氣帶了些賠罪的意味。

“誰要你陪,害你染了風寒,世叔又要罵我。”祁阮站起身,做了將要出門的姿態。

“不打緊,我還沒你說的那么虛弱……”少年跟著站起身,拿起掛在一旁的素色大氅披在了身上,“而且我爹幾時舍得罵你?你這般冤枉他,我可是要告狀的。”

祁阮擺了個無所謂的表情,掛著惺忪睡眼伸了個懶腰,剛要說些什么,房門咯吱著被推開半扇,寒風甚至還未撞入,來人就立馬合上了房門。

“世叔。”祁阮看著進門的中年男子,慌忙咽下沒說出來的話,“您怎么來了……您剛來嗎?”

來人是如今名義上的百官之首,衛國相國江昶江少恒,屋內的少年正是他的獨子,江年。

“我在屋外聽了許久了,賢侄。”江昶不露笑容,眉頭微皺。

祁阮支吾了幾聲,雙手背在身后,雙腳小幅度貼地旋轉。她略帶無助地看向江年。江年露出了個揶揄的笑容,目光飄到別處。

祁阮攥緊拳頭,暗自磨牙,正待與江昶狡辯,他卻是先開了口。

“哈哈哈哈,與賢侄開個玩笑,否則你們這群小輩要說老人家缺乏幽默感了。”相國看了一眼江年,了然道:“你們要出去罷?早些回來。”

“省得了,世叔。”

江年正待應聲,便被祁阮一把拽過,逃也似的從江昶身邊擠了出去。

門外雪竟下得正盛,祁阮抄起檐下一把油紙傘,一邊嘴上嘀咕著這雪她來時還未下,簡直是要和她作對一般。江年啞然,裹緊身上衣物,等到傘面倏然撐開,二人走入一片素色之中。

衛都薊,北陸最繁華的城市之一。與其他國家整肅如鐵、嚴格對稱的都城不同,整個薊都向來以自由開放著稱,其建筑排布也仿若打亂的棋局,尤其是此刻路面屋頂積了雪,只有些許磚瓦枯枝從滿城的白色中探出些許黑來。

城內已是少見行人,被稱為“散集”的路邊攤點也不見了蹤跡。直到二人花了約摸三刻鐘,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到城內的市集里,天地間才像是有了些生機。

“阿元!剛剛你為什么不幫我。”一路與江年閑侃的祁阮像是此時才忽然想到了什么,隔著厚厚的衣物扭著江年的胳膊,以表達自己佯裝出的不滿,“罰你給我買幾個包子去。”

“同去吧,正好找個地兒坐一會。”江年沒追究少女略顯刻意的發難,只是溫和地應道。

“那,那你要記得付錢,不要賴賬。”

“……依你便是。”

薊都名聲在外的酒肆物價并不便宜,不過對江年來說自然算不上什么負擔。臨近飯點,店里七零八落坐著些散客,祁阮拉著他的衣袖,選了個靠窗的位置。

小二認得二人——應當說整個薊都不認識他們的鮮有人在,正因如此,他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走了過來。

“江少爺,您二位吃點啥?”

“四個包子,一壺燒酒便好。”祁阮搶答道。

衛國常年寒冷,民風彪悍,凡其百姓,無論男女,即便方才及笄加冠,也多少能飲上兩三杯。燒酒有驅寒的效用,一口下肚,江年只覺得一股暖流自腹部往周身蔓延去。

“好吃嗎?”他抬頭看向祁阮。

“當然啦,整日吃府里那些魚肉和糕點,膩也要膩死了。”少女咽下一口包子,朝江年露出一個略帶憨態的笑容。

祁阮的生父乃是當年大衛的少年軍神祁連祁子昭。大衛北依夷族,久經侵擾,朝廷數次征討,俱是無功而返。直到二十多年前,方才加冠的祁子昭橫空出世,領一萬余騎兵奔襲一千余里,大破夷族四萬余人,逼降其王室,收降其百姓,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一舉奠定了大衛二十余年的和平穩定。

然而天妒英才,冠軍侯英年早逝,單單留下一個遺腹子,并無其他子嗣。皇帝感其功勞,對祁阮頗為厚待。再加上冠軍侯在世時與不少大臣關系甚好,祁阮從小就備受長輩關注,這其中就包括當今的相國江昶。

“你怎么不吃啊?來,姐姐喂你……”

祁阮見江年只是看著她,有些不好意思,便將手中的包子撕開一半,遞到少年嘴邊。江年也不避嫌,張嘴咬住了包子。

包子湯汁飽滿,一入口,除了肉香,他覺得今日的包子好像多了些難以言說的甜味。

二人一邊閑聊一邊互相投食,不一會兒四個包子與一壺燒酒便已下肚。酒足飯飽,他叫來小二,掏出銅錢正欲結賬,忽然又眉頭微皺,從銅板中取出三枚,反復拋擲了六次。

“近日若有生意事,不要貪心逐利,否則竹籃打水,得不償失。”末了,他將銅錢放到小二手里,朝他微微一笑。

小二先是一怔,面有怒色,再又眉頭緊鎖,顯然是心事郁結。而后他長舒了一口氣,像是做下了什么決定,朝江年道謝后便匆匆走開。

一。

二。

三。

預料中的疼痛緊隨而至,那難捱的絞痛由內自外蔓延著,他俯下身,感到胸腔以一種反常的頻率伸縮又膨脹,口鼻在某一刻仿佛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急促地想抓住那些難得進入他肺里的空氣,下一刻呼吸道卻又忽而通暢無比,冷空氣魚貫而入,他忽而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聽見耳邊有碗筷打翻的聲音,像是有人從位子上站起坐到了他身邊。那人把他攬在懷里,一只手不住拍著他的背。

鼻尖有極淡的木槿香,他的咳嗽漸歇,耳邊的聲音也逐漸清晰。

“阿元,阿元,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阿元!”

“呼……我,我沒事。”他長出一口氣,慢慢直起身子,祁阮的臉由模糊轉至清楚,這面容此刻正寫滿擔憂的神色,“或是感了風寒。回去歇歇便好。”

“你又唬我——你和那店家說完話便這樣,我再傻也不會信風寒什么的鬼話。”她起身倒了壺茶水,試了試溫度,而后喂著江年喝了下去,“這就是你們相師所說的反噬?你這么對別人,你可知……你可知他們平日里是怎么說你的。”

“自然是知道的。”江年笑容苦澀,“他們說我不讀詩書,偏愛讀《易》,不學無術,敗壞門楣。不過他們越是這樣傳我,便越是更多人知道我是個苦心鉆研相術的相師。哪日若是碰上了我,倘若將有不幸之事,對我的話即便不全然相信,至少也會留心一二。”

“你!你就非要做爛好人不可?”

“若非牽涉他人壽命之事,即便泄漏天機大概也于壽元無損,不過是多咳幾聲多吐幾口血罷了。近來并非是好光景,天災人禍接踵不絕,百姓日子并不好過。若能少幾件禍事,自然是好的。”

祁阮面無表情地聽著,等到他說完,才小聲罵了句“混蛋。”

“啊?”

“我說你混蛋!”她忽然大聲道,無視四周行人向她投來的驚詫目光,“他們怎么樣我不管,你江秉元掉一根頭發、多一道傷口我都不許!”

江年無奈道:“傷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安心便是——唉?你去哪?”

好似是這句話惹惱了祁阮,她拋開江年憤然離開了酒肆,江年忙不迭起身跟上。祁阮一言不發,腳下飛快,江年身體有恙,一時半會兒竟是追不上她。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時便出了薊都。

大雪凌亂。

失去了城墻庇佑,寒風愈加猖狂肆虐,雪好似被裹挾著由四面下來。城外寂寥干凈,不見行人,地面的素白了無罅隙。紛飛如絮的大雪里,油紙傘形單影只過于可笑。二人丟了傘往更外出走去,每一步都陷在的約莫三寸有余的積雪里。

這是二人最后一次不知方向不知目的的遠行。

在他們身后,薊都的身影漸遠。蒼茫炫目的雪景中,薊都的城墻與天地同色,不甚分明的邊緣隨著距離感愈發模糊。他們漸行漸遠,身后的一切也好似隨之下墜,筆直、緩慢、不可阻擋,直至墜入目力不可及處。

似是依舊氣憤于江年過分無私的舉動,一路上任由他說什么,祁阮都再未理會。即便是后來腳步放緩讓江年追了上來,離他卻有兩拳遠,以至半個身子都落在雪中。

“阿阮啊,我忽然覺得,在這雪地上吐一口血,該當是好看的。”

見祁阮當真不愿理會他不合時宜的玩笑話,江年悻悻然從兜里取出三枚銅幣:“阿阮你再不理我,我真要吐血了。”

聽到這兒,一直沒說話的祁阮才冷聲應道:“你要吐就吐就是了,與我說做什么。反正你江秉元干什么都不關我事,你死在這我也不會掉一滴淚!”

江年啞然失笑,心中竟泛起幾分受偏愛的喜悅,于是連忙比了個發誓的手勢:“我向祁阮姑娘發誓,我江年以后,無論卜卦算命,都唯阿阮是從。阿阮叫我算什么我就算什么,阿阮叫我說什么我就說什么,不知阿阮姑娘是否滿意?”

祁阮冷哼了一聲,撇過頭去,沒有言語,只是絳唇微微揚起一個弧度,身子以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朝江年靠過了半個身位。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風雪中行匆匆路的二人最后駐足在某條不知名的溪流邊,一路上江年話不離口,到此時才算是完全哄好了少女。

“沒想到京畿還有這樣的地方。”他環顧四周,不由感嘆道。

此時正值正午,雪勢略緩,雖是仍舊細碎凌亂,云端卻罕見出了太陽。面前的溪流將凍未凍,溪流兩側霧凇成片,它們樹形高聳,枝條遠延,每根枝條仿若鍍銀,借著日色,又好似披金染霞。耳旁時有鳥唱與枝葉窸窣聲,交織回蕩,悅耳至極。

祁阮發出幾聲驚嘆,而后直接跑出傘外在雪地上玩鬧起來。她與江年本為官家子弟,平日行事多有約束,她又是個跳脫的性子,此時遠離薊都,正是個釋放天性的好時候。

“小心些,莫踩了……”江年話未出口,迎面撞來雪球一只。球體發出一聲悶響,無數雪花即時爆開,他只覺面上微寒,少許未抖落的雪在他眉間唇齒間停留,融化,化作臉上幾道看不分明的濕痕。

江年咬牙,拋下油紙傘,俯身團起雪球與少女打鬧在一起。

二人吵吵鬧鬧了許久,又各自在周遭轉了轉,江年目光移到附近最高大的霧凇上,心中一動,折下一段枝條,在樹干上寫下“慶平二十五年,江年與祁阮游于此地。”

祁阮從遠處踩著自己的腳印一搖一擺地回來,看見樹干上的字跡,連稱不妥,而后奪過樹枝,改成了“慶平二十五年,祁阮攜江年游于此地。”

少女扔開枝條,朝江年嘻嘻一笑。

他一時有些怔然。面前,少女眉目可愛,原本總是不安穩的幾綹碎發因雪水而貼合在額前,又加上或是才飲了酒的緣故,絲絲醉人的潮紅從她本就白皙的面頰上滲了出來,莫名惹人憐惜。他認得她身上的鶴氅與狐裘,是去年除夕他親手挑選的贈禮,那赤色與白色不甚工整的拼接在一起,好似跳脫在世俗之外,卻又分明躍然于視線之中。

除了那寡淡的素色背景外,天地間只此一色。倏忽間他仿若看到一團花火。

花火跳著遠去,又在離他三丈遠處停步。她雙手闔在嘴邊,大聲喊道:

“阿元,你要陪我多久?”

聲音振起幾只松鴉,飛鳥翅膀扇動,又撲簌下幾枝新雪。隔著緩落的雪簾,眼前的少女似乎有些看不真切。

“歲歲年年。”

他說。

風天小畜


“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江年有三枚錯版的銅錢。

很少有人知道當今的圣上晏平,未即位時曾與江昶、祁子昭互稱至交。老一輩難得談起折花載酒的過往事,如今聲名赫赫、各為君臣的大人物,當年也不過是遙河泛舟、東街打棗的少年罷了。

或許唯一可窺見少許端倪的是,當初江昶正妻誕下如今的江年時,已即位三年的晏平曾親自到江府訪問。外人只知江昶頗受恩寵,卻不知在江府之中,晏平抱著初生的江年逗弄了好半天,又與江昶思懷往事,飲酒閑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江年自幼天賦異稟,聰慧異常,對卜算之學更是展露出了極為濃厚的興趣。江昶向來開明,見他無心學習詩書經文,便為他專門請了個頗有道行的道士,傳授這方面的學問。老師來了不到一個月,便稱江年乃受神佑之人,自己愧受此祿,不愿再教。道士走后,旁人向江年占卜問卦,所得結果無不精準。

晏平得知此事,著能工巧匠,取天外玄鐵,打制三枚錯版錢幣,贈予江年作其加冠之禮。這三枚錢幣除開為了與尋常銅幣分別而刻意把“慶平通寶”的通字少印了一橫之外,重量、形制、顏色都與普通錢幣一般無二。

江年摩挲著這三枚他熟悉之至的銅錢。

他記得小時候自己閑來無事為一個下人卜卦,算出他近日會有血光之災,出言提醒之后當場吐出兩口鮮血,在床上整整調養了半個月。

泄露天機的反噬,一來與占卜的準確度有關,卜算越精準,向他人言明時的后果就越嚴重;二來與所占卜的具體事件有關,若說出真相涉及他人壽命或未來的發展,其后果往往便較為嚴重;再其次便是泄露的方式,旁敲側擊往往比明說要安全得多。

所謂占卜,無非是天人交感。天外玄鐵靈性濃厚,江年又素有神佑,用這三枚銅錢起卦從未失手,于是若非要緊事,他絕不動用這三枚銅幣,以免哪日嘴上失言不明不白便丟了性命。

屋外忽而傳來敲門聲,江年回了回神,收起三枚錢幣,起身開了門閂。

江昶推門而入,手上提著兩小袋打包好的糕點。

“回來了?可親自把阮兒送回她府上了?”他見屋子里只有江年一人,含笑問道,“倒是可惜這糕點了,要辛苦咱爺倆把它分了。”

江年隨口應了一聲,搬過椅子,問道:“已送回去了。父親上午便來過我這邊,現在又過來,想來是有什么要緊事。”

“哪有什么要緊事?不過是下雪了,想和元兒你一起看看雪罷了。”江昶沒有坐下,緩步踱到窗邊,拉開半扇窗戶。

屋外偶有風過,卷入屋內,落在長者衣袖上。他呆立著看了好半晌窗外的大雪,才又開口道:“元兒啊,你如何看這場雪?”

江年沉默半晌,澀然開口。

“實非大衛之幸也。”

袖子上的幾片雪花由大而小,復又消弭。相國抹開衣物上的水漬,背對著江年緩緩說道:“衛國北依羌蠻,南近強秦。老皇帝在位時,國力衰微,入不敷出。我與陛下、子昭年少時游歷四方,所見百姓,大多衣不蔽體。易子而食,或是常事。尤其臘月寒冬,四面飛雪,情境更是慘然,我們三人行于官道之上,目力所及,盡是饑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可以說毫不夸張。

“說來可笑,我少時風流,陛下亦素有詩名。可自那次游歷之后,我們見雪如見仇寇,對風花雪月事,更是再難動筆。

“陛下即位之后,整肅朝政,重用賢良。子昭北伐羌蠻,封狼居胥,教他們聞風喪膽。我盡心竭力維系與諸國關系,要拼命為百廢俱興的大衛尋一絲喘息之機。于是衛國這二十年來,雖未開疆拓土,但百姓生計總算可以稱得上是過得去。可這五年,北方羌蠻死灰復燃,大衛久無戰事,兵力孱弱,不堪其擾。慶平二十一年,川南地動,數萬百姓妻離子散,無家可歸。慶平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干旱、雪災、蝗災接踵,今年這場大雪更是數十年未有,這些日子我午夜夢回,向我討命的都是當年雪災枉死的百姓。”

江昶“嘭”一聲合上窗戶,愴然轉身,這位被世人稱為中興明相的堅毅男子,或許在家人面前才會表現出些許不當出現在他身上的軟弱。

“元兒,你知我為何不阻撓你學習相術。”

“……秉元省得。”

“不學儒術,不入朝堂,這大衛的羈絆與你或就淺了些,盡管讓為父去當世人口中的有大抱負之人……就算他日世上再無衛國也罷,為父只愿你能懂得獨善其身。”江昶平日里偉岸的身形此刻顯得萬分頹靡,因處理國事過早渾濁的雙眼中似乎噙著淚水,他聲音顫抖,完整的句子好似如千鈞重,只得一字一字抖落。這場景莫名有些荒誕可笑,大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竟對衛國連半點的信心也無。

“只是元兒,你能否告訴為父,我衛國,當真有過神靈庇佑嗎?”

江年不語,袖中銅幣叮當作響。

憑借這三枚銅幣,江年對宿命洞若觀火。有時連他自己都惶恐于他這與生俱來的能力,占卜于他仿若于正午陽光下舉起一枚樹葉,一個人的命運就是那葉上游走穿插的支脈,一眼便能看得徹徹底底、干干凈凈。那或是昨日新發的新葉,又或是久賴枝梢的霜葉,于時間的尺度來說實在都太易摧折,一不小心就碾作塵埃,風一吹就四散得干凈。

他驚訝于那枝葉磅礴的生機,那在陽光底下通體晶瑩泛著紅色光澤、狀如瑪瑙的葉脈,但又不得不替它一眼看得到頭的結局深感無力。三枚銅子便能盛起一個人的一生,他驚恐,他膽怯,他不敢輕易為他人命運卜卦,更遑論是為他自己。分明是神靈的恩寵,可愈知宿命,他越覺得命運厚重如山,難以違逆。

……

祁阮看向面前那把劍。

劍身長約三尺,劍鋒銳利,寒光凜冽。祁子昭生性不羈,見不平事,數有散盡家財之舉,唯此劍貼身攜帶,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俱不離左右。

其實比起江年,祁阮在薊都的名聲實在也稱不上一個好字。祁阮自幼學武,即便是女子,她好似也傳承了來自其父的天分,在武院的大比里數次奪魁,在諸如軍法此類的“萬人敵”之術上也極有天賦,早早就得到了一眾武將的夸贊。只是衛國雖說比其他那些束縛于程朱理學的國家要民風開明得多,但對于女子學武,甚至于領兵作戰之事還是缺了幾分超越時代的包容。

幾乎是代表大衛文武最高職位的兩個人的子女,好像在人們眼里不過是不務正業的憊懶少年和誤入歧途的瘋潑少女罷了。

祁阮從不在乎。

她取下這把名叫“錦弓”的劍,狹長單薄的長劍好似有千斤重,重到她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真正地舉起。

“小姐……到了今日練劍的時辰了。”身后的下人輕聲提醒。

“啊,好!就來!”她有些慌亂地將“錦弓”放回了遠處,轉而拿起自己的佩劍,穿過長廊走到了自家的院子里。

院中候著的中年男子體態魁梧,眉眼間有軍旅氣。

“何叔今日來得早了些。”祁阮走至中年人身前,朝他吐了吐舌頭。

“怕雨雪一會兒大了,在路上耽擱久了,誤了時程。便出發早了些。”

“我倒是覺得休息一天也不打緊。”祁阮時常對某些長輩異常濃烈的責任感頗感無奈,她不知為此錯過多少可以摸魚的好時機。

“是不打緊。畢竟我能教給你的已經全教給你了,你的劍術也已經不遜于我……昨日我夢游南柯,見到了你的父親。他與我舉杯對酌,相談甚歡,想來我應是沒負了他的囑托。”

“我父親也忒過無情了。他愿去見何叔,也不愿來見我。”祁阮撇了撇嘴。

那何姓中年人哈哈笑道:“我卻說是你對你父親忒過無禮了,若你父親還在世,定是要與你貧嘴置氣的。你何叔我不善言辭,便只好用劍替你父親管教一二了。”他從旁邊的木架上隨手挑出一把長劍,朝祁阮比了個“請”的手勢,“阮兒,且與我練上一練!”

祁阮嘆了口氣,佩劍出鞘,朝男子挽了個劍花。

“何叔,小心了。”

時新雪初霽,早些時候清掃過的院子只積了一層薄雪。兩人于院中你來我往,劍光翻動,似乎可削日影。金屬相撞聲猶如鐘磬,不絕于耳,煞是好聽。輾轉騰挪之間,二人腳下雪跡紛亂,一時間劍花耀目,雪花翻飛。

少時,二人腳步漸止。祁阮長劍橫于男子頸前,已然是分了勝負。

“承讓。”

何叔怔然,眼前人劍術身姿分明無一與記憶中的人相似,可白衣勝雪,恍惚間他似見故人。

“子昭……”

“何叔?你發什么呆呢?哎呀!不就是輸給侄兒我了嘛,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莫介懷莫介懷啦!”

男子從恍惚的狀態里走脫,忽而放出肆意暢懷的大笑:“哈哈!十八年來侄兒你只贏過我一次,可還遠遠不夠啊。阮兒,記住,贏,就要一直贏下去。”

“嘿嘿,何叔,你好好瞧著,我以后可不會再輸了,后面的日子可長著呢,何叔你不要輸多了氣急敗壞就行。”她收劍入鞘,朝男子做了個鬼臉。

何叔是當年祁子昭旗下舊部。祁子昭生前對下屬極好,何叔向來感其恩遇,此時在她面前也不擺架子,今日何叔似乎心情甚好,二人相談良久,各有所得。

“小姐,江少爺送了酥來。”侍女忽然走進院子,小聲在她身旁道。

“啊?難得他這么有心,他人呢?”

“正候在府外呢。”

祁阮臉上浮出喜色,卻朝著男子說:“何叔,要留下來嘗兩塊嗎?”

何叔嘖了嘖嘴,嘴角露出了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拍拍少女的頭:“算了算了,我怕哪天那小子給我算出個什么絕命卦。你何叔身子還算硬朗,想來還有不少時日可活,可不想折在什么不明不白的地方。我就先走了,你們年輕人慢慢膩歪吧。”

何叔邁步往外走,卻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開口問道:“阮兒,你為何要練劍?”

祁阮平日從未思考這個問題,此時驟然被人問及,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何叔也不細究,只道這問題是代其父所問,他日若有答案再談亦無不可。

男子的身影消失于門外,祁阮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為何練劍?

祁阮低頭,她自己的佩劍入眼,在她心中卻化作“錦弓”的模樣。或許,她練劍、她學武、她遍覽兵書,她不顧外人的風言風語,一心走在這個似乎不屬于女子的道途上,不過是為了真正舉起那把劍,為了追上她從未見過的那個男人的腳步。

“阿阮,你在想什么?”

耳邊人聲音清朗,抬頭是江年的好看眉眼。

水火既濟


“亨小,利貞,初吉終亂。”

薊都持續了一月有余的大雪尚未停歇,眼看著花燈節已漸近了。

在諸國中,唯有衛國的花燈節最為隆重,其氣氛熱烈,更勝除夕。大概是為了一掃薊都冬日的寂寥單調——一到冬季,薊都便沒入天地一色的蒼白里,再加上天氣寒冷,就連平日里人頭攢動的瓦舍市集也都了無生氣。

江年自上次出門身體抱恙后,被江昶禁足了整整一周,不過期間有祁阮常來看望,倒也不至于太過無聊。到今日已是花燈佳節,加上江年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江父也不好再加以約束,只得將其給放了出來。

江年與父親打了個招呼,與他說了早飯去外面吃,而后便步行去了上次吃包子那家酒肆。

即便今日薊都依舊飄著雪,人流卻幾乎可與春夏旺季相比。

“吆?江少爺來了,您里面請,今日您要來點什么?”與上次相比,小兒的態度像是換了個人,一見江年便匆匆迎了上來。江年看著眼前這個害他禁足了一周的罪魁禍首,只是笑笑,點了四個包子,吩咐小二將其中兩個打包,然后隨意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吃完自己的兩個包子,他摸出三枚普通的銅幣,拋擲六次,銅幣正反各異,組合出的卦象竟是預兆著今日利于出門。他想起今早出門前自己狂跳的右眼皮,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窗外忽有馬蹄聲,臨近酒肆,其聲漸止。江年朝外望去,馬廄中多了匹青驄色的駿馬,那馬體格雄壯,看上去有千里之姿。他正贊嘆間,酒肆里踏入一個中年男子,男子軍士打扮,體格魁梧。

江年心有所感,手里三枚銅幣還未收回袖中,心中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才一咬牙下定了決心。

他再次以銅幣起卦,片刻后,他走至軍士所坐的桌子旁。那男子認得江年,連忙恭敬行禮。

“江少爺。”

江年輕輕按下他抱拳的雙手,笑道:“小哥,如愿聽我一言,今日便莫要去西城。”

那中年男子眉頭皺了皺,而后開口:“今日小可身有要務,確實欲去往西城一趟,江少爺的確料事如神。”他略一思量,沒有過多遲疑便下了決斷,“既然是江少爺規勸,那小可便擇日在去。”

一。

二。

三。

江年心中暗數,三息過后,他心口微微一痛,片刻便恢復如常,想來是此卦涉及事小。他暗松一口氣,受了男子的道謝,便去小二處取了打包的東西。似乎是為了報答上次之事,小二除了兩個包子,還附贈了江年滿滿一壺燒酒。

……

祁阮一面咬著包子,一面對著江年陰陽怪氣。

“我以為江少爺還要我親自去請呢,怎么這么遲才到啊。”

二人出了祁府,便立馬前往市集,今日花燈節,市集中有許多尋常見不到的攤點,祁阮自前起幾日就對今天充滿期待,昨晚千叮嚀萬囑咐要江年今日要早些時辰到。

“這不是要幫你帶包子繞了些路。”江年無奈道。

“吶吶吶,那你這是怨我嘍?明明是你自己多此一舉嘛,反正一會我們還要折回市集的,要是一會兒肚子撐了塞不下別的,那豈不是吃了大虧?”祁阮吃下最后一口包子,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不過我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阿元你一番心意的份上,就不說你什么啦。”

江年自幼與祁阮相識,對祁阮的性格一清二楚。此刻按以往的經驗,他只要不接話,一會兒祁阮便會自己跳到別的話題上去。于是他只是一言不發,默默走著。

“阿元,你怎么不理我?”祁阮忽而問道。

這一問跳出江年的預料,他一怔,還未想到怎么答話,便瞅見少女的神情極度認真,她緊緊盯著江年,面色微醺。

“阿元,不要不理我。好嗎?”

不對勁。

江年心中浮現這三個字,怎奈大腦在飛速運轉了幾息就飛速宕機,嘴里只能迸出一個單獨的“好”字。

耳邊人聲漸囂,二人腳下不停,此刻已是近了集市,他們的目光也被身旁的繁華景象所吸引。

自入冬以來,薊都從未有過如此場面。此刻雪還未停,不過想來是人氣旺盛,地面上不見積雪。兩邊的屋檐上早早掛上了繪有不同彩畫的花燈,各式各樣的攤點擺開在道路兩旁。每至花燈節,不僅是薊都居民,他城的商販也有不遠萬里趕至薊都湊個熱鬧的。于是此刻除了薊都特產,還有一些二人從未見過的喜人物件。

祁阮少女心性,哪里經得起這般誘惑,拉著江年便鉆入了人群中。二人從長街這頭走到那頭,幾乎在每個攤點前都轉了個遍。不管泥人、風車類的手工藝品,亦或是糖畫、茯苓餅、冰糖葫蘆之類的小吃,祁阮來者不拒,統統收下。

“唉,阿元你看,那邊是什么?”祁阮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拉著江年,看見前面一堆人將一處圍得水泄不通,連忙興致勃勃地走上前去踮著腳越過人墻朝里看。

人群正中央是一個看上去不像是衛國人的中年男子,他手上拿著十數個口徑很小的金屬圓環,身前劃著一條白線,白線正前方是一個約莫一拳大小的人偶。那人朝那人偶擲出鐵環,鐵環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緊接著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套在了人偶的身上。

“……便是如此,五文錢十擲,倘若套中了人偶,便可在我這得到一個價格不菲的步搖。”

男子身旁的盒子里放著一些步搖,祁阮視力不差,在外面也看得明白,那些步搖形狀精美,且都是薊都從未有過的款式。她不由心中大動,拉著江年就鉆了進去。那人從城外來,雖然不認識二人,不過一看二人衣袍華麗,不由雙目放光,連忙問道:“二位想買幾文錢的?”

“先來十文的。”

祁阮從男子手中接過二十個圓環,挑出一個對準人偶一擲,卻是力道略輕,圓環在地上彈了好幾次,停在人偶身前一步處。祁阮不服氣,又拿出一個圓環向前扔,這次她多用了一些力氣,圓環卻又滾過了頭。

江年站在一旁,頗帶無奈地看著祁阮花光了二十個圓環,連人偶的邊都不曾沾上,又向商人補了十文錢,又繼續“四大皆空”。直到祁阮擲出第一百個圓環,那圓環精準的落在人偶上,她正待歡呼,卻見那圓環哧溜哧溜繞著人偶轉了好幾圈,最后又滑落了出去。

那商人眼見不對,害怕旁邊微觀人看了祁阮的表現之后畏難而不敢參與,便忽然靈機一動,走上前來打了個哈哈。

“這樣吧,這位小姐和公子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就好似天造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小人看這位小姐對我這步搖甚是喜歡,今日大伙都在這見證,二位只要在這抱上一次,我便送二位一個步搖作為禮物。二位如若再親上一次,我便再加送一枚,大家覺得如何?”

也就是這中年人不認識二人,倘若他是薊城居民,雖說平日里在背后免不得說過二人壞話,但卻也萬萬沒有當著二人的面開這種玩笑的膽量。此時是別人挑起了話頭,人群里有覺得“法不責眾”者開始跟著起哄,不一會兒所有人都高聲調笑起來。

“抱一個!抱一個!抱一個!”人群高喊。

“不是,你說什么呢,你們?他——”

祁阮剛要辯解,忽然覺得身子被人拉得一歪,順勢就倒在了某人的懷里。

“江秉元,你你你你你你!”

她掙扎撲騰了半天,江年擁懷甚緊,她掙扎無果,最終還是放棄了努力,在他懷里像一只認了命的小雀。

少年衣衫有蓍草味,是摻著絲縷苦澀的草木香。她一邊覺得這味道甚是好聞,一邊又得此刻面前觀眾眉目可憎,便輕輕一轉,把頭埋在了江年胸前。

良久,江年放開臂彎,祁阮掙脫開來,用力在他胸前錘了一拳。

“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人群繼續喊著。

江年低頭看向祁阮,少女面色酡紅,狠狠朝他翻了個白眼,而后接過商人遞過來的步搖,拉著他逃也似的擠出了人群。

……

塔樓位于城池西北側,并不太高,堪堪可以俯瞰半個薊都。

少女坐在塔沿,雙足在半空中輕晃著,口中不知在哼唱著什么曲調。她沒與江年計較方才的事,此刻她看著身下的街道上的熙攘人群,江年在看她。

“阿元,替我戴上吧。”

她忽然抬頭看向江年,一邊伸手散開頭發,一邊遞過剛剛拿到的步搖。她曾教過江年諸如簪釵步搖之類的戴法,江年雖一知半解,卻并非全然不會。

少女發絲柔順,握在手中甚至給人一種將要握持不住的錯覺。江年輕輕一嗅,聞到的是淡淡的木槿味。

“阿元,小時候我們便常來此處,你大概是記得的。那時候衛國的天氣還沒有這般壞,從這里往下望,各色的錦旆招展,遠比單調的白要好看。人們奔行于街巷之間,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假使看見了頭上的我們,還會好意地與我們打招呼。若是春季夏季,那邊的槐樹與塔樓齊高,伸手便能夠攀枝擷葉。你常拿槐花編作花環,一邊戴在我的頭上,一邊說我好看,那時我是歡喜的。哈哈,長大了我們還是常來這里,可你再沒有膽量夸我了——阿元,有時我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們還是從前無憂無慮無所顧忌的孩提。但有些東西切實變了,于是便總逼著我不由地去想,人啊,要是永遠不會長大該多好。”

江年聽著少女仿若自白的話語,一邊捋順她的發絲。他先是將她的頭發編作馬尾狀,而后又將其盤起。

“阿元,說來可笑,我一直覺得自己運氣甚好,前幾日我才忽而想得明白。我記得有次你囑托我明日去你家時,不要忘了帶傘,第二天我走到一半果然大雨傾盆,等到了你家,我一身干燥沒淋上一滴雨,你卻莫名染了風寒,那日我還取笑你,現在想來我真是太過分啦。阿元,你小時候雖然體弱,卻并不如此多病,想來你為我卜卦避災,已不是一次兩次。”

江年雙手一顫,步搖差點插在自己手上,他緩了緩,對著少女盤起的頭發將步搖插了進去。

“阿阮,不是的……”

“阿元,我自幼學武,倘若詞不達意,你不要笑話我。方才,你抱著我的時候,我也是歡喜的。”

少女轉過頭來,酡紅的臉色未消,眉眼彎作月牙狀。日光下翠色的步搖粲然,但江年眼里只有少女顧盼生輝。

他一時有些癡了。

“阿元,我想知道,你能陪我多久?”少女盯著江年,聲音有些輕微,“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以后不許再為我占卜啦!”

陪伴多久……這種事情,反噬應當不會太過強烈的吧?

袖中銅幣叮當作響。

江年取出這三枚特殊的錢幣,在祁阮面前開始拋擲。二人一同看著錢幣不斷起落,江年心中記住每次錢幣呈出的爻象,轉眼間,錢幣已落地五次。

三聲脆響次第響起,三枚銅幣在地上打著旋兒。旋轉還未停止,天色卻忽然暗了下來。

二人疑惑抬頭,只見太陽一角已陷在漆黑的色里。那玄色如深淵巨口,自那一角緩緩向整個太陽蔓延,仿佛要將太陽一口吞下。

天狗食日。

底下,行人們發出一聲聲驚恐的叫喊,集市里人群擁擠,此時互相推搡,小孩的哭鬧、男人的叫罵、女子的啜泣聲混雜相繞,令人不勝其煩。不一會兒,整個薊都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

江年身形顫抖。

他的雙眼能看到太多東西了,哪怕是隱晦的命運他也能窺見一二。可正是因為能看見的太多,他開始愈發害怕起黑暗,害怕目不視物帶給他的無力感。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少女輕輕握住他的手。

黑暗中有什么朝他靠了過來,帶著木槿香與極淡的酒氣。他微微一愣,忽而感到唇間一涼,攜并有輕微的濕意。

少女的吻如蜻蜓點水,觸之即離。

“哼……補給你的。”

她笑著,身子卻沒有遠離,江年甚至能聞見她摻帶月季的點唇香。他幾乎沒做任何思考,一把便攬過祁阮,擁吻住面前這個自他年少時鐘情至今的青梅。少女只輕輕掙扎了幾下,就有些笨拙地回應起來。

此時周遭俱暗,四面喧嚷。二人都不曾有過這般經歷,自然做不到旁若無人,于是即便唇齒相貼,卻未免有些畏畏縮縮。

“走水了!走水了!快去救水啊!”

底下,所有的叫喊聲里忽而迸出格外凄厲的一句。此刻猶如黑夜,二人匆忙分開,朝下望時,即便隔著半個城池,依稀能看見西城有火光明滅。

“西城,那花燈……”祁阮喃喃道。

話未說完,只覺火光驟然一亮,二人眼見著無數光點自城西冉冉升起,那是本該今夜點放的天燈。彼時地面尚有積雪,火光照在雪面上又反射出來,仿若霞光乍泄成漫天的巨瀑,整個薊都似乎都氤氳在橘色的水汽里。

祁阮抬頭望著滿天的燈火,江年低頭閉上雙眸,沒有去看那最后一爻。

他伸手收起地上的錢幣,錢幣相互碰撞,發出幾聲脆響。少女望向他,眼神里是問詢的意思。

江年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中一筆一劃地寫出“歲歲年年”四個字。少女的肌膚溫潤,江年的指尖輕顫——他一時不知道是自己還是祁阮在顫抖。

一。

二。

三。

……

什么也沒有發生。


澤水困


“困于石,據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兇。”

花燈節一過,薊都里矯飾的熱鬧一瞬間消失無蹤。空氣中滿是硫磺與焦炭的氣味,動輒便沖動地要朝人口鼻中鉆。路上偶有行人聚集,談論的都是昨日的日蝕與大火。若有心細聽,大概還會有什么天命不再、國祚難長之類的離經叛道的話語。

第二日一早,花燈節當日江年提醒過的那個軍士專門來江府致謝,他稱自己名為趙峮,是一名軍中信使,那日正攜帶一封書信打算去西城做事。昨夜的火勢驚人,若沒有聽取江年的意見,他自己雖說大概可以無虞,書信卻恐怕難以保全。

江年不以為意,但趙峮其人甚為豪爽、快意恩仇,頗合江年心意,于是除去和祁阮相處的時間,他偶爾也會去陪趙峮喝上兩杯燒酒。

歲月奔行依舊,世事疾如旋踵。一個月轉眼過去,即便與祁阮的日常似乎與往常一般無二,江年卻仍然無時無刻不擔憂于上次的卜卦結果。在無數個讓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思緒里,他不再是那個拿著葉子的旁觀者,而是那無數葉子中的一片,他的命運也如同那一根根纖細的葉脈般,以極有限的長度倏忽地消失在葉的緣。

終于某日,他敲響祁府的大門后,門內的反應要比往常要慢上一些。

江年只覺過了許久,木門才傳來一聲不堪重負的吱呀聲,而后打開一道手臂粗細的縫隙,似乎是有人透過縫隙朝外望了望。

“江少爺嗎?”江年認得這是祁阮侍女的聲音,應了一聲,門內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只有衣物窸窣聲不斷傳出,過了一會兒,從門縫里遞出一個信封,那侍女才又開了口,“江少爺,這是小姐給您留的信。”

莫名的恐懼感包覆住了江年。他接過信,手上略微加了些力氣,門被朝內推開了些許,使他能夠看清侍女的臉。

“阿阮呢?發生了什么事情?叫她出來見我。”

侍女的臉上像是憐憫的神色,她微微嘆道:“江少爺,小姐說該說的事都寫在信上了。莫讓小女子為難。”

“江少爺請回吧,小女子便不送了。”她用力關上門,門后傳來門閂插入的聲音。

江年拆開信封,一支步搖從里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江年心亂如麻,沒來得及理會它,匆匆從信封里抽出信紙,展開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

“阿元,今日是見不到你的第一天。如果路上沒有出什么意外的話,此刻我該是已經到了北部的邊關。我的夢里常有北方蒼莽的曠野,那是我那從未見過的便宜父親給我丟下的揮之不去的夢魘。”

“……”

“我父親有把很重的劍,小時候的我壓根舉它不起。但它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唯一物件,我心里就想著啊,我一定一定一定要把它舉起來。可它真的好重好重好重,我用兩只手才能捧起一個劍鞘,而且往往好不容易舉了起來,最后又不免左跌右撞,癱倒在地上。”

“每當這些時候,阿母便在一旁一言不發冷冷地望著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孩子,即便做不了像她丈夫那樣頂天立地的少年將軍,起碼也不應該是個連佩劍也舉不起來的女嬌娥。”

“阿元,直到我長大了,直到我成了武院好多次比武的魁首,直到我能一只手把這把劍提起來了,我依然覺得它好重,重到我好像永遠也無法真正地提起它。我努力地走在他去時的腳印上,可是他的步伐太大,我邁不開步子,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在路上摔倒……”

“……”

“阿元,我知道自己太過自私。過去的一個月對于你我來說都絕無益處,無非是徒增煩惱罷了。是我為了給臨行的自己留一份永遠獨屬于我的記憶而做出的惡毒行徑,使她一生的某個短暫的時間中擁有過一段真摯的感情,而阿元,倘若你要恨我,便恨我吧。”

“然后去愛一個比我好看一百倍一千倍的姑娘,帶她去世界上所有好玩的地方,帶她去吃遍世界上所有好吃的東西,給她買她最喜歡的首飾與衣服。你一定一定一定要聽我的話哦!我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盯著你的!”

“祁阮手書,勿念。”

信紙最后幾行有些濕意,字跡繚亂不成整句。

北方,北方……

江年匆忙從袖中取出銅板起卦,卜算她去北方的吉兇,得出的卦象指向不甚明朗,但大概不是什么兇兆。他心下稍定,而后匆匆往家里跑去。

此時剛至未時,江昶應當在書房之中處理文書。江年推開門時,看見父親正埋頭于如海的案牘里。

“父親,阿阮她……”

“我已知道了。”江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復又低頭書寫起來。

“父親,您為何不把阿阮攔下來,她一介女子,怎么能去邊關那么危險的地方。阿阮是您看著長大的,倘若她出了什么好歹——”江年急火攻心,一連串甩出一大堆話語。

“哦?你是要向我問罪嗎?”江昶放下筆站起身。

“不是,只是秉元……秉元喜歡她得緊,不愿讓阿阮以身犯險,何況邊疆路途遙遠,今日一別,他日更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沒想到你卻是坦蕩。”相國面露無奈之色,“阮兒親自上書陛下要去北地鎮戍,稱自己學武十余載,只為有朝一日能像自己的父親一樣,保家衛國。陛下龍顏大悅,說在阮兒身上看見了其父之姿,于是準允了她的請求。這是她自己的決定,旁人又怎能左右得了呢?”

“不……陛下,倘若陛下收回成命……”

“放肆!”江昶勃然大怒,道:“君無戲言,陛下當著群臣之面下達的詔令,你說收回他便收回,又視皇室尊嚴為何物?衛國如今內有隱憂,外有強敵,你且看看這案牘,大多都是各地州府報災的文書。倘若此時皇室威嚴不存,朝廷便亦如一攤散沙,大衛更如覆巢之卵,存亡在旦夕之間。”

他斂了斂怒氣,語氣稍稍有些緩和:“元兒,我的確說過我只希望你能明哲保身。但為父是衛國的相國,為父的身后還有上千萬的衛國子民。陛下體恤阮兒是女子,著她去了南方邊境。近年來南方還算安穩,你也不用太過擔心。這件事為父幫不了你,你走吧。”

……

自那之后又是半月有余,江年整日流連于酒肆之中,常常喝到爛醉才回到江府,他本來只是被人說成憊懶貪玩,如今更又落得個游手好閑的壞名聲。

江年不在乎,他只是開始恨自己。他恨這勞什子的相術,他恨自己沒有學習儒道走上仕途,他恨自己的無能無力,只能在街頭巷尾煙柳巷里自怨自艾。

“滿上……滿上!”他喊道。

“江少爺……今日喝得已夠多了,莫要傷了身子。”小二曾受過江年恩惠,此刻知他聽不得規勸,悄悄在酒壺中倒滿了涼開水。

江年斟滿一盞,一飲而盡,酒杯哐當一聲甩在桌上,口中連呼好酒,竟已分不清所喝是酒是水。

四周其他食客顯然對此已然是司空見慣,他們推杯換盞間,仍是各自聊著各自的話題。

“你聽說了嗎?秦國出兵十萬,已然是將我大衛南部圍得結結實實,等到安州、慶州、平洲三府之地兵馬被蠶食殆盡,秦國大軍一舉北上,我大衛斷無抵抗之力。你我也只好引頸待戮,作秦軍馬下亡魂啊。要不,羅兄與我出走薊都,說不得還能保得一命,他日擇機復辟,未嘗沒有可能啊!”

“張兄此言差異,便是衛國國滅,想來你我也會性命無虞,畢竟你我只是普通百姓,秦國必不敢屠戮平民,反倒是可能優待有——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那談話的兩人慌忙站起,卻是江年從位子上沖了過來,腳下未曾站穩,沖撞得二人的桌子直接平行了一米,一時間杯盞翻覆,酒水四濺。江年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領,眼色赤紅。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被抓住那人衣服上滿是酒水,此時甚顯狼狽,面前的少年神色太過駭人,不由得他不心生驚恐。

“江少爺,您,您這是做什么?我可沒有招惹您啊。”

“我……我叫你,再,再說一遍,你聽見沒有!”

江年腦中秦軍北犯的字眼回蕩不絕,他一時頭痛欲裂,眼里的世界似乎有些飄渺而不真切。

耳邊有碗筷打翻的聲音,像是有人從位子上站起坐到了他身邊。那人一只手摻住了他,一只手輕輕拍著他的背。

“阿阮……”

他已看不清來人的樣貌,掙扎著說出最后一句話,而后便醉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

趙峮來到酒肆時,正看見江年扯住別人衣領那一幕,他匆忙上去想要拉開時,江年竟是暈倒在了他的懷里。他心中無奈一嘆,與店家知會一聲后,便把江年送回了江府。

他在屋外一直等到江年醒來,上去打了個招呼,正欲離去,不成想卻被江年叫住。

“趙家兄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請您幫忙。”

“江少爺請講。”

“我有一封信,想送往南方邊境,此行多有險處,你若是不愿,倒也無妨。”

江年并非是看到趙峮而臨時起意,而是早有寄信的想法。此時他酒意漸消,心下雖然萬分焦急,但也知曉此刻秦衛接壤處必是天下最兇險的地方之一,趙峮雖曾受他恩惠,但此事卻也無法強求。

趙峮一笑,卻是想也不曾想,便道:“江少爺放心,送信一事,交給趙峮便是。”

江年心中萬分感激,面上卻沒有流露,而是道:“我還要研磨寫信,勞煩你先去客房等候吧。”

他目送趙峮出了門,沐浴更衣之后,點上一支檀香,取出他輕易不會動用的那三枚錢幣。

他向來無奈且驚懼于葉的零落,他痛恨那些他能看清卻無力改變走向的結局。可這次,他不得不再次動用他那仿佛神靈賜予的能力,于繁雜的世事表象中一窺命運的真顏。

他拋起銅板。錢幣紛飛起落間仿佛有一切可知與不可知的命運,葉與葉脈的輪廓在命運的勾勒下逐漸清晰。

——

祁阮與衛國,俱是十死無生。

江年身形顫抖。

雖然內心有所預料,江年還是又卜卦了數次,結果依舊沒有更改。占卜學有“再三瀆”的說法,他此舉已經算是在褻瀆神靈。

可江年不在乎,這一次,他要改變故事的結局,他再不要無所作為。

他攤開信紙,研墨揮毫。

……

趙峮并沒有去客房,而是候在屋外。

大雪仍下著,比起一個多月前,雪勢竟未曾有絲毫減弱的勢頭,反倒愈演愈烈。衛國雖在北地,但如此天氣著實難見,在趙峮的印象里,好像只有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能與其比擬。

當初的趙峮不過是十幾歲的孩童,本來家里光景尚好,他還有一個冰雪聰明的妹妹,怎奈后來雪災肆虐,妹妹早早凍死,父母連自身性命都難以保全,只得將其拋棄在荒野之中。所幸有軍中貴人路過,將其帶回撫養,這才有了如今的趙峮。

后來老皇帝駕崩,新帝即位,重用江少恒、祁子昭,采用休養生息的經國策略,衛國方才逐漸恢復繁榮。可以說每個衛國人的心里,都對這三人抱有或多或少的感恩之心,更何況江年對他亦有恩惠,這些都促使著趙峮不得不答應下江年的請求。

“這場雪,真的下得好久啊。”

撲向地面的雪花好像要將薊都一口吞沒,大衛宿命的大雪二十余年從未停歇。

江少爺的信,該是送給祁將軍的女兒吧。趙峮記得那個古靈精怪的可愛女孩。他自信地認為如果自己的妹妹長到和她一般大,那比起她一定也不遑多讓。可是妹妹在他的記憶里已逐漸模糊,他想自己是快忘了她了。

一,二,三。

好像是有人站在他面前。幾縷雪花飄到他眼睫上,他揉了揉眼,恍惚中妹妹帶著笑容,離他只有幾步距離。

她正朝這邊跳著。

一。

二。

三。

屋內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趙峮從破碎的幻境中脫身,連忙推門而入。

江年在地面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兩道鮮血自雙目流淌而下。趙峮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準備喊人過來幫忙,卻被江年一把拽住。

他從地上掙扎著坐起,口中發出“嗬嗬”的粗喘。趙峮看見他的胸腔急促而小幅度地起伏著,讓他想起小時候自家那壞了三月不曾修理的破爛風箱。

江年忽而拜倒在地。

“趙兄,送信之恩,江某不知如何回報。此去山高路遠,愿君珍重。”


坎為水


“習坎,入于坎窞,兇。”

晏平又一次審視他的宮殿。

這幾乎是他留下的唯一與父親有關的事物。他初即位時,秉持著“以儉入奢易,以奢入簡難”的想法,一把大火燒盡了父親所有的玉石珍寶,唯有此殿造價甚高,倘若銷毀,再建事小,只是工期較長,耽誤國事卻事大。晏平常常想起當年自己與群臣身著布衣在金碧輝煌的大殿里議論國事,口沫飛濺的場景。那著實是一段令人懷緬的歲月。

下面,兵部尚書的陳詞把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陛下,我國邊境本是凹入秦國版圖之中,秦軍行兵迅即,將南部三府牢牢圍在他們的包圍之中,我衛國與南部邊境的一切往來,連并所有的書信聯系,全被秦軍切斷。半月沒有收到邊境消息,我兵部未有反應,實乃臣一人之過,還請陛下降罪。”

兵部尚書聲音顫抖,俯身于地,長跪不起。

晏平看著底下的群臣,這是他一手拉起的班底,他清楚地知道他們每個人都不是平庸之輩,可現在的局面,已遠遠不是個人的才能所能解決的。

“秦國與衛國向來交好,此番動兵,乃其背信棄義之舉。不僅愛卿沒有想到,也不在朕的意料之中,倘若愛卿有罪,那朕自然也有罪。”

“臣惶恐。”

“罷了罷了,如今正是危難之際,擔罪之事日后再提,不如先看看如何應對那秦國的鐵蹄罷!”

眾人不再言語,偶爾有人左顧右盼、眼神交流,傳達的盡是不甚坦蕩的無計可施。

晏平心下失望,正沉默間,殿外匆匆跑進個侍衛,走到他身旁說:“陛下,江相公家的公子江秉元于殿外求見。”

晏平朝江昶看了一眼,道:“哦?宣他進來。”

江昶不知此事,心下亦是疑惑萬分。不多時,卻見江年從殿門緩步而入,他一身皆素,雙眼上纏著一條白縞。

“秉元,你這般打扮卻是何故?”晏平好奇道。

“陛下,此為秉元泄露天機的懲罰。”江年答道。

“哦?此話怎講?”

江年忽而跪倒,一面以頭搶地,一面道:“秉元請陛下召回祁阮,召回南境尚在奮戰的士兵。請陛下收回成命!”

“江秉元!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晏平尚未做出反應,一旁的江昶卻勃然大怒。

晏平不語,許久才悠悠應道:“如若我不許呢?”

江年額頭已在地上磕出鮮血,聞言,他抬起頭來,慘然道:“天命有數,衛國國祚已不滿一年。衛國國滅已成定數,再拼死掙扎,不過是多些無謂的犧牲罷了。”

此話一出,江年幾乎是立刻噴出一口鮮血,雙目同時滲血跡,透過白縞顯得異常凄厲。他在不到三息的時間內化成一個血人,而后便直接暈死在大殿上,人事不知了。

朝堂一時陷入死寂,晏平喚來侍衛,吩咐了幾句,將江年帶出了大殿。

“你們怕了?”他問。

無人應答。

“朕不信命數。諸君跟隨我已久,倘若諸位信命數,當初也不會入朝為官。朕與諸君在當年救大衛于危亡之際,若真有命數,也當由諸君與朕為大衛下判詞。”晏平聲音不大,卻異常地鏗鏘有力。

“衛國不會亡。”他說道,言語中有莫名的安撫力,“江秉元妖言惑眾,其父江昶教子無方,一并貶往永州吧。”

“陛下。”江昶上前一步,道:“秉元年幼無知,當是送往永州。然臣報國之心尚還赤誠,還請陛下給老臣一個機會,戴罪立功。”

他抬頭直視晏平,晏平也正看著他,時光荏苒,眼前人眉目依舊,還是二十年前那個與他泛舟打棗的少年。

……

薊都近郊。

“少恒,許久沒與你策馬同行了。”晏平跨坐在一批赤紅色的駿馬上,身側,江昶身騎白馬,與他并肩。

“陛下自有要事牽絆,臣省得。”

“哈哈哈哈,陛下?此地只你我二人,何必如此生分,倘若子昭在,他必不會如你這般稱呼我。”

“非得我叫你元朗?”江昶接道。

晏平一愣,而后笑罵道:“你小子,跟以前一般蔫壞。”他面露緬懷之色,“元朗……好久沒人這么叫過我了。便是父親當年,也只愛叫我晏平。”

他自嘲一笑:“父親當年嫡子早夭,在眾多皇子里選了我做繼承人。哼哼,恐怕任誰也不敢想,他們如今的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只是因為他的名字是一個平字。”

“我初即位,痛恨父親在位無為,后來我才想他或許未必昏庸。秦國國力愈發雄壯,衛國平平無奇不生事端還好,一旦起勢,必成它眼中釘肉中刺。更何況衛國當時一整個爛攤子,要是我沒有你和子昭,恐怕與父親也沒什么兩樣。父親當初所想的,便是讓要我做一個平平無奇的皇帝吧。”

說到這,晏平轉頭看向江昶:“秉元怎么樣了?”

“只能說性命無虞。”江昶從袖中摸出一枚錢幣,“我早早把你給他那三枚銅板換走了一個,否則說不定真就死在你那大殿上了。”

“那便好,那便好。秉元與阮兒是我看著長大的,若是出了三長兩短……”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搖了搖頭,“我本以為北境會先起禍亂,秦衛關系尚好,起碼數年內不會有問題,沒想到這秦賊著實可惡,當真稱得上是寡廉鮮恥。少恒,倘若阮兒出了什么事,子昭是一定會怪罪我的吧。”

“是啊,一定會把我倆罵得狗血淋頭,說不得要把咱兩按在地上亂拳打得不能超生。”江昶揶揄道。

“像是子昭的作風。”晏平對江昶的話表示同意,“你說你啊,少恒,被貶就乖乖地去永州養老是了,非要灰溜溜地留在這里跟我淌這趟渾水干嘛呢?”

“元朗,二十年前就是如此了。”

晏平忽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滿眼熱淚而不自知。

“是啊,你會陪我的。我一直都知道。”

他止住笑,微微擺動手中的韁繩,胯下駿馬忽地吐出一口熱氣,而后開始慢慢行將起來。

“少恒,秉元說我衛國此戰必敗,國將傾覆。只是不知道他那三枚銅子,焉能盛得起我大衛數百年國祚?

“慶平前二十年,年豐時稔、人畜興旺、路不拾遺,凡衛國中興之兆,皆因人力;后五年,生靈涂炭,百姓有妻離子散、流離失所者,無不懼恨天災。既然神靈無端要亡我衛國,若真有什么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那必有一日叫這天也傾地也覆,神靈也夭折。”

他揮動韁繩,時夜色如水,駿馬飛奔如箭,一并穿過水面與風雪。

“火災、雪災、日蝕、饑荒……哼哼,我衛國不要什么神靈護佑,倘若子昭有在天之靈,便護佑我們常勝不敗。”

“你我少時厭惡這霜雪,子昭卻無所畏懼。他沒有詩才,卻偏偏愛寫他那打油詩,反倒是顯得你我不夠坦蕩。啊……他那首詩怎么說來著?”

——

年少帶錦弓,驊騮穿霜雪。行行莫停停,匆匆復匆匆。

北風卷疾,馬蹄聲亂。大雪撣下三言兩語,落入風中,不著痕跡。

……

祁阮在帳中掰著手指數著天數,自己被秦軍圍了一月之久,她手下的兵馬已不足千人。

她帶著這一支兵馬轉戰于安州,奔波勞累,此刻她已是身形憔悴,面露菜色,倘若站在薊都的故人面前,恐怕能認出她的也沒有幾個。

“何叔,你覺得我們還能撐多久?”她卻笑著問。

何叔站在一旁,頗有些無奈地道:“我不知道。”

祁阮擦拭著手中的“錦弓”,它的劍穗上纏著一個樣式普通的銅板,“唉,到頭來,還是給父親丟臉了啊。他帶著上萬的人就能殺到別人家門口了,我帶著一千人卻在這苦苦要尋一條生路。”她自嘲著。

“阮兒,你記得我當日問你為什么要練劍嗎?”何叔忽然舊事重提。

祁阮抬頭望向何叔,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我想追上父親的腳步。”

“你便是因為這個才來參軍,害得我當日午飯也沒吃便匆匆跟了過來?”

何叔長嘆一聲,苦笑道:“我現在最后悔地就是當日話只說了一半,下輩子投胎,教我做個話癆也好,哪怕是長舌婦也罷,總之要把話給一股腦地給吐出去。”

祁阮好奇地看著他,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你父親生前你尚未出世,他雖不知你是男是女,卻還是跟我說,阮兒要是學武,耍幾個花架子給心上人看也好,防身煉體也好,便是走投無路沒錢可花在街頭賣藝,他看見了也會暢快開心;倘若你說什么繼承乃父遺志,做個父親一樣的人諸如此類的話,他泉下有知也睡不安穩,非得上來教訓你一頓才行。”

“阮兒,你父親想的,不過是讓你快樂地度過一生罷了。身為將領的所有痛苦,他已先你一步吃過。看著朝夕相處的士兵在眼前死去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他不愿兒女再體會了。”

祁阮默然,片刻后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笑。

“何叔,你還真是……”

帳外士兵躁動,有人從外面鉆了進來。

“祁統領,五十里外有秦軍在掃蕩,約莫一刻鐘便能摸到我們這邊。”

祁阮面色一變,站起身,將長劍插入鞘中,下令士兵先行轉移,能避則避,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與秦軍正面沖突。

起初,祁阮接受皇帝旨意來到此地時,士兵多有不服氣者,質疑她一介女兒身焉能行軍布陣者亦大大有之,后來秦軍進犯,愿意受其指揮者卻越來越多,大多都既折服于其逐漸凸顯的領兵才能,又受感于其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

她披甲上馬,帶著眾人向北方轉移。

隊伍緩慢移動著。何叔與祁阮并肩行在最前方。腰間,“錦弓”劍穗上的銅板不住晃動,時而拍打在劍鞘上發出一聲脆響。

祁阮輕輕摩挲著銅幣,這是她從江年那三枚銅板中換下的一枚。她走前擔心江年因自己不告而別,難免會進行卜卦,于是偷偷打制了一枚與他那三枚一般無二的錯版銅幣,以免江年不管不顧泄露天機而遭受過于嚴重的反噬。

前方土坡后忽有鳴鏑聲,祁阮猛然掣劍上挑,羽箭應聲而落。

“敵襲!”她大聲喊道。

身前,秦軍從山丘后顯出身影,他們跨坐在馬上,仿若攜著猛虎下山之勢般向衛軍沖來。

“拔劍!”她又一次喊道。

身后,刀劍出鞘之聲此起彼伏。她死死盯著沖在最前方的秦國士兵,攥著“錦弓”的右手暗自蓄力。

五十步。

十步。

一步。

她揮劍迎上那人劈來的長刀,金石碰撞間火花四濺,那人顯然是沒有料到面前女子的氣力,長刀脫手而去。身下戰馬更是發出一聲吃痛的嘶鳴,前蹄高高抬起。祁阮乘機刺出手中佩劍,“錦弓”毫不停滯地插入馬腹。

戰馬應聲而倒,秦兵自馬上摔落,身旁的何叔順手補上一刀。

身后衛軍士氣大振,轉眼間便與過來的秦軍廝殺在一起。

一時間,戰場上亂石飛濺,戰馬嘶吼。耳旁,箭矢呼嘯聲、刀劍碰撞聲、槍戟刺破防具插入骨肉的聲、士兵的呻吟與慘叫,她都聽得到。

祁阮聽得到,她在短短一個月里目睹的死亡要比尋常人一輩子見過的還要多。這次,她決心帶他們活下去。

她要帶他們活下去。

“錦弓”被掄作一道圓月,她大開大合不顧自身中門的搏命打法渾然不像是在用劍,反倒是在用一柄寬大的環首刀。

“殺!”她喊。

“殺!”身后的衛軍也大喊。

一時間,人數占優的秦軍竟被逼得連連后退。

何叔恍惚,眼前的少女與他記憶中的祁子昭的身影再次重合,他忽然覺得自己快要的衰老的身軀再次充滿了不該擁有的活力,他正待舉到殺敵,眼角卻瞥見遠離主戰場處,有人正彎弓搭箭,指向祁阮。

“小心——”

他只來得及發出這一聲警告,身子不由自主地擋在了祁阮的身前。

世界仿佛沉寂了一瞬,一根尖銳冷厲的箭自他胸前猛然穿過,難捱的疼痛與劇烈的燒灼感隨之而來。逐漸模糊的意識與愈發無力的身體都在告訴他:他要死了。他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氣,猛然揮出一劍,插入面前那個沖過來的年輕士兵的腹部。

他最后朝祁阮看去。

“子昭啊,要一直贏下去。”

一邊的祁阮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自幼教他劍術,對她來說亦父亦友的男人倒在她的面前。可她不敢去扶起他,甚至連流淚都不敢,她害怕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只能用力揮劍。

“錦弓”愈發披靡,凡被此劍挨上一挨,未有不喪命者。秦軍耗了半個時辰,發現己方的人數越打越少,最后反而是對面的人數占優了起來,不免人心惶惶,進退兩難。

祁阮看出對面的窘境,知道若留下活口,對方大部軍馬趕到,自己這些人肯定斷無生路,于是她下令猛攻,付出再多代價也要截斷秦軍的退路。

一個時辰后,戰場上站著的再無一個秦人。

……

“統領,這次我們折了一半的兄弟。”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今日打了勝仗,不要讓活著的弟兄們餓了肚子。”祁阮朝那年齡與她差不多大的士兵一笑。

安葬了死去的同僚,祁阮立刻帶著部下轉移了陣地。此刻他們已經在百里開外的安州中部的某片樹林之中。

帳中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了。胸前,一封書信硌得她有些痛,她解下盔甲,從內里的衣物中把信取了出來。

那是半個月前一個從薊都來的信使送來的,遇見時那人已身負重傷,只吊著半條命伏在馬背上。看見祁阮后,那人最后一口氣便泄了下去,再沒能說出一句話。

即便這封信的內容只有短短幾個字,她仍舊不時把它取出來反復地逐字逐句地讀,只因為這是他的字跡。

“衛國其勢已頹,阿阮,向北走,活下去。”

衛國必定會滅亡嗎?

她忽而很想哭。自來到邊境,她一次也沒有哭過。可她想起死在自己面前的同袍、半日之前為自己擋箭而亡的何叔以及這三府之地處在紛飛戰火中的衛國百姓。難道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嗎,難道終究沒有一個好結局嗎?

夜風不答,蟬蟲不答,四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終于在好久好久之后,她感到地面的輕微震動,而北面有兵馬聲。


后記

雷風恒


“亨,無咎,利貞,利有攸往。”

帝與昶至安州境,時燈花未滅,四野如晝。山風入帳,兵將皆悵然不語。

帝見人心沮,乃曰:“國弱,則生民無以保,此君之過也。儻國家興廢,猶恃后進,實吾輩之恥也。”繼而自北面引兵過秦圍,合大軍于洛水之肆。

逾年,帝歿于商地。秦入衛都,用秦吏、改秦法、循秦制。感衛君英勇,不戮衛民。

——《七國·衛史》

又是一年花燈節,薊州郊外。

今日才落了小雪,細碎的雪花里霧凇成片,大概是節日的緣故,此刻城內人潮熙攘,城外卻不見人影。于是曠野的盛景被交付給一大片連在一起的平整如毯的雪地、倏爾四散又歸巢的鳥獸以及某些追思過往的路人。

尚顯寂靜的雪地里忽而有踩雪聲,緊接著是一只竹杖現了身,它擊打著地上埋在積雪里堪堪露頭的野草,不時碰到旁邊的樹干上,振起幾只松鴉,撲簌下幾枝新雪。

竹杖的主人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他裹在素色的氅里,眼睛上覆著一道白縞。他該是久居此地的居民,而非慕花燈節盛名而來的他鄉旅客,畢竟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呼出的冷氣在盡力地證明此地的溫度。

他停了下來。

空氣里有自城內傳來的煙火味。是了,今日是花燈節。

他若有所思,他不免想起多年前某個相同的日子,想起他永遠無法忘懷的擁吻,尤其是此時他目不視物,他更想起那日縈繞不散的清新寡淡的木槿香。

木槿香,木槿香。

他好似真的聞到了這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味道,香氣淹在煙火味里聞不真切,他用力一嗅,一大股冷空氣從他鼻腔中灌入肺里,他忍不住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遠處忽而有女子的驚詫聲,繼而是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腳步聲越來越近,轉眼就到了男子跟前。

一。

二。

三。

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背部,輕輕地拍動著。

“阿元,真的是你。”

來人的聲音已帶上了哭腔。

他不敢作答。他害怕自己一出聲,這一切一切好似不真實的事真的便如夢幻泡影般觸之即碎。他曾在無數個似真非真的夢里幻想過這個場景,為此險些永遠溺死于不切實際的大夢中。

她忽然雙手抱住了他,點唇香伴著些許酒氣,莽撞地呼在了他的臉上。

“阿元,你不要不理我。”

她說。

阿阮說。




①本文小節名都是卦象名。筆者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淺略了解了一下六爻。但本文有關占術的言論都是筆者粗淺之談,不宜深究。

②圖源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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