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為什么?
談起“道”這個字,大概漢語通行之地,人人皆熟識。至于其間含義,除了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道路”、“街道”,更多人還有一個普遍感慨,那便是——玄。
追根溯源,這種感受或者多半要來自《道德經》的影響。道德經開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玄得很,如今我們按照權威觀點,把這句話理解為“真理無法用言語傳述。”
后邊老子又言“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天地間的有和無,存在或不存在的,實際同出一源,都可稱為玄妙深奧,比玄乎還要玄乎的,就是天地萬物的奧妙……開篇51字,已經用辯證論將大伙兒繞暈乎了,以至于后世千百年,大家都愛用“玄”字來形容費解的事物。
莊子也講“道”,也有類似看法。在《莊子·天道》里記載著“輪扁斫輪”的著名故事,也是講真理無法言傳,因此“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按照這個觀點,我們今日所讀的各類著作經典,也不過是從圣賢的糟粕中尋一點引導和慰藉罷了。
老莊二人是道家的祖師,老君更是孔圣人都數次問禮求教的大賢,他們都這樣講,世俗人更把“道”賦予了崇高的地位。“道”這一個字也愈發融入到我們生活的各個角落。
人生于世,腳下經行的土地稱為“道”,吐露言語的動作寫為“道”。處事為人的規矩也是“道”,成仙成神叫“得道”、“合道”,各行各業稱“醫道”、“棋道”,甚至看似沒啥關系的行政區劃里也有“道”的設置,最初相當于少數民族自治縣,最盛時已經成了跟如今各省相當的一級行政機構。
當然還有道教,這個從《道德經》等道家哲學思想里脫胎而出的本土宗教,對“道”之一字推波助瀾,讓它愈發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只是,為什么會是“道”呢?
為什么“道”?
我最初讀《道德經》是在初中,約莫一年級。那時候覺得這本薄書實在晦澀難懂之外,還有一個無趣的疑惑——為什么會是“道”呢?
文字作為一種表意的符號載體,按理說倘若沒有“道”字,也應該可以換另一個字來表述天道規律。但潛藏在一個字、一個詞匯背后的往往是一個廣大族群許多年來約定俗成的使用習慣,可沒那么容易改變。
中文里形容緊張焦急,常有“熱鍋上的螞蟻”、“心頭小鹿亂撞”等多種形容,然而到了英語語境里,慣常的俗語就成了“I've got 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胃里鉆進了一只蝴蝶。
這種使用習慣的不同在同樣大量使用漢字的日本表現得更為突出,他們對一些文字和俗語的用法出人意料。譬如同樣寫作“湯”的文字,在日本意為“熱水、洗澡水、溫泉”,那是不能亂喝的;“怪我”可不是要承擔責任,而是主要是指“受到傷害”。還有中文里的“一往無前”,在日語中的用法更加形象,叫做“豬突猛進”,這里的“豬”可不是國人印象里的家畜,日本的“豬”字是專指那些“生猛野豬”的。
只是,使用習慣的養成總也要有個源頭。“道”這一字被選入《道德經》里,作為天地至理、最高規律的代表,至少說明它在那以前,已經是“規律”、“規矩”的含義。
于是讓我們再往前追溯。號為“群經之首”的《易經》里也有“道”,據說《易經》共有三易,不過《連山》、《歸藏》早已散軼失傳,如今只能翻閱到《周易》。
《周易?系辭上》有一句深入人心的名言:“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其中的“道”正是天地規律的意思。但據科學考證,《周易·系辭》是孔子對《周易》的論述和闡釋,孔子既然曾經求教老聃,對“道”的認知與道家相近也是理所當然。而流傳至今的《周易》六十四卦解讀原文中,只有4個“道”字。引如下:
復自道,何其咎。吉。 (小畜·卦九)
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履·卦十)
隨有獲,貞兇。有孚在道,以明,何咎。(隨·卦十七)
亨。出人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復·卦二十四)
其中,“復自道”意為“回歸自己的路途”;“履道坦坦”是“走在平坦的大路上”;“有孚在道”是“堅持正道”的意思;“反復其道”是指“反復試探道路”。幾乎都是取“路”的這一層本意。
是否可以推斷,正是從西周至春秋的這四五百年時間,“道”之一字從具體實在的“路徑”本意,延展到了“規律”、“真理”等抽象概念?
不急,對于保留了大量象形特征的漢字來說,除開使用習俗,我們還可以琢磨字形。
形意和“道”
白巖松在《白說》里邊分析過“道”字,他認為“道”當中,“首”代表思想,“走之”代表行動,“道”則是思想和行動的統一,是“知行合一”的表現。以下是原話:
在中國古代哲學文化中,“道”是一個源起。先寫一個“首”,再寫一個“走之”。“首”就是腦袋,代表思想;“走之”就是行動和步伐。有想法,然后付諸行動;有行動,也要伴之以思考。因此,“道”字的結構已經說明了它的含義。道路、道德、道理、道法自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說明了它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也揭示了“知行合一”的規律。
我是比較喜歡和贊同這個觀點的,不過那也還是《道德經》里的“道”,是從諸子百家時期就流傳下來、為世人尊崇的那個“道”。現代人若談論“道”,已經脫不開《道德經》里給的定義了。
今天,且讓我暫時將它拿出來。
大概是在2010年左右,那時候喜歡搜看各國綜藝以自娛,印象中是在日本時興女子組合AKB48的一期節目里,看到了這樣一幕。
“你們知道‘道’字是怎么什么意思嗎?”主持人一本正經,在黑板上寫了個“道”字,“一個‘首’、一個‘走’,那是人提著腦袋走。”
“這個字背負著殘酷的歷史”、“古代戰士廝殺取人首級,圍成一圈拴在身上,于是有了‘道’”——然后他大概又講了些這樣的說明。
請原諒我已記不清究竟是“AKBINGO”還是“礻申TV”,究竟是當年第幾期節目,不過這說法倒是一直存在腦海中。
明知是追求娛樂效果的綜藝節目,當時我還是不禁愕然。
日本主持人所言當然是無據妄談,不過多轉念一想,其實這種解讀方式挺有代表性。
我在許多篇玄幻類或是靈異類的小說里,都看到過“槐”字左木右鬼,槐樹實乃木中之鬼,最能吸引魑魅魍魎”、“宅前栽槐、百鬼夜行”這類說法,現實里也有“奔馳加尼桑等于奔喪”這類調侃。在東方文化里,從讀音到字形,文字承載的內涵都是極其豐富的。
而古時的“道”究竟是如何的呢?我搜集了不同時期的幾種字體,它們形態迥異。
小篆體的“道”,是這樣的:
小篆是秦始皇“書同文,車同軌”后全國通行的字體,“道”的小篆從形態上看頗為駭人,左邊部分像現代的“走”字,右邊部分宛如一顆長發飛揚的人腦袋,確實有幾分“拎著腦袋走路”的即視感。
其實左邊是一個“辵”字,意為“乍行乍止、走走停停”,右邊是“首”字的形象展示,左走右首,還是延續至今的那個“道”。
其實大概在同一時期,“道”還有另一種寫法,如下:
這個字變成了左首右寸,還是“道”,只是如今已經漸漸演變成了“導”,它的繁體形態為“導”,更能看出其間演變的過程。
那么再之前呢?中華文字源頭的甲骨文里究竟有沒有“道”這個字,形態是如何的,至今依舊不能確定。所能查閱到的最早形態,乃是夏時創建、一直沿用到商周的大篆體,亦即銘刻在青銅器上的金文及其變體。那也應該是老子《道德經》里,“道”字的本形。
大篆體的“道”有許多不同寫法,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外邊兩點和兩道拐彎,是很形象的十字路口。中間帶有一點的圓圈仿佛是人的腦袋,腦袋上還有兩根“頭發”。下邊類似“止”字的部分,則代表走動的意思。看起來,基本形象并未變動,只是十字路口沒了。
老聃時期的“道”大概正是如此,是人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張望著、觀察著,揣摩岔路盡頭不一樣的命運和歸宿。有的人往西、有的人往東,走的人越多,道路也越來越多。于是百家紛起、眾口爭鳴。
到了天下一統,岔路沒了,但人還得走下去,于是左走右首,一邊走一邊思索著,這么又持續了兩千多年。
天下分分合合,世事紛擾如棋,其實那“道”,依舊如初。
- 本文寫作時參考書目除白巖松《白說》外,另有百度閱讀數字版《周易》(中文在線數字版)、《老子》《莊子》(古詩文網)等,不再一一羅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