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學校學生自治的慣例,每周安排一個班值周,由值周班班長在周日晚上對學校一周的衛生、安全、紀律等方方面面的督察結果通過廣播向全校匯報。在以學習為一切活動目的的重點高中,這是唯一一個可以不上自習的晚上。聽完匯報,各班還可以通過電視機收看學校播放的DVD電影。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就是在其中一個這樣的夜晚。廣播員甜膩膩的聲音說:“謝謝校長的講話,下面請值周班班長對上周工作進行總結。”一個男聲接下話說“謝謝主持人!上周是我們高一16班值周,下面我代表我們班向全校作值周總結。首先公布各班得分情況……”
一般來說,大家也不太在乎得分——只要不是倒數——公布了得分情況之后,廣播就沒有什么聽眾了,值周匯報也接近了尾聲。不過那個晚上的值周匯報卻完整地用掉了一節晚讀課和三節本該用來看電影的自習課。
該值周班的班長由平靜地匯報各項工作情況,歷數校園各個角落存在的安全隱患,最后以痛陳學校的各項制度弊端結束,全程旁征博引了諸多時間地點人物齊全的例子作論據。學生們也由不耐煩到聽得津津有味,時而贊同,時而被他的遣詞逗笑。
彼時,同桌阿龍雙眼彎成了月牙兒,對我說:“吶,這是我們初中學校的風靡人物哦,你以后會知道他有多,嗯,奇葩。”
阿龍那張烏鴉嘴最是擅長一語成讖,這次也未能幸免。高二文理分科之后,我與他都在文科重點班。
在奇人異事密集分布的學校里,他之所以是人群的焦點,不是因為他老不修邊幅背著重重的斜跨書包外帶抱著一堆書匆匆穿過校園主干道,也不是因為他說話大膽而辛辣往往令人只能無語問蒼天,更不是因為他總跟老師作對卻每門功課成績都名列前茅。我想,最有可能是因為他過早地看了很多書,比同齡人知道得多得多得多,導致叛逆期的少年表現出異常的冷僻,游刃于繁重課業之余,還能身居對立的老師和同學之間,并且哪一方都不去討好,于是他總顯得特立獨行。
他尤其喜歡竹林七賢。據他自己說,他有時間的話會花半小時到靈川河邊長嘯當歌一曲。某次長嘯得狠了,不禁伴以手舞足蹈,差點兒沒掉河里。同時也很喜歡英語,原因是無論在校園什么地方讀書都不會被當成擾民行為。這些都很符合他放浪不拘的個性。
在那個禁止男女交往過密的中學時代,他敢于公然熱烈地追求某學姐,同時成功地令老師們對此事件假裝不知。只可惜,這份感情終是不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俗套。
他寫了很多很多情書情詩卻沒法交到學姐手上,孤獨的他只好給班上的女生分發他的杰作。可惜他還是找錯了對象。那會子重點班的女生都不太解風情,有的看了一眼就不屑地丟一邊,有的驚慌得接都不接就跑了,有的甚至接過來當著他的面揉了丟垃圾桶,最落落大方的也不過丟下一句“文筆好到我都讀不懂”。
那時,談戀愛的學生不少,但多保持在地下工作階段,即使囂張一點的也低調地停留在小伙伴們秘而不宣的狀態,但他敢于高調地在他的某篇話題作文里借題發揮洋洋灑灑地祭奠了一番他死去的愛情。由于那篇作文內容切題且思維嚴密,外加文采斐然,老師企圖用解釋《詩經》那種辦法往憂國憂民方向來解讀。他卻主動跳出來澄清是因為愛情。那時的他已經狂狷到不懼任何人知道他失戀了。
也許是情場的失意,他轉而向其他方面尋求存在感。最突出的表現是熱心參與公共事務。不過他總不能如愿得到公共身份。可能是高一那次值周匯報,老師同學對他那種把手中的權力發揮得淋漓盡致的行為感到懼怕,因此后來他雖然有積極競選班長(只競選班長),但都毫無意外地落選。高一那次值周匯報竟成為他在全校師生面前表達對公共事務關心的絕響。這令他在孤僻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其實他并不缺舞臺和觀眾,大凡熱鬧一點的地方,什么運動會啊、文藝晚會啊、各類社團活動啊,總少不了他。須知文科生們其實并不熱心這類活動,重點班一群書呆子更是視讀書之外的其他一切活動為浪費生命。文科班男生本來就少,即使其中偶爾有熱心的,也并不主動請纓出征,非得經過班干部、班主任三顧茅廬、三催四請,并且象征性地拒絕過至少兩次之后才一臉別別扭扭地答應。于是往往一有什么活動非得派出人馬參加,班主任就急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最后總是他像策馬揚鞭及時趕來救場的英雄那樣站出來,因為這也是他看不下去的場景。當他救場次數多到成為慣例,偶爾他不站出來了,會招來擺架子的嫌疑。對于這些閑話,他雖然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模樣,但漸漸地也冷了那份熱心。
隨著高三的到來,班級的氣氛越發地壓抑而沉重。他卻一如既往地看課外書、寫情書情詩,當然課業也一如既往地應付自如。他也一如既往地頻繁找美男子政治老師探討一些讓人完全聽不懂的哲學問題,同懷才不遇的歷史老師討論某些事件的生僻觀點,跟憤世嫉俗的語文老師為某篇閱讀理解的答案發生激烈爭論。這些是他學習的動力和樂趣,他真的是絲毫不在意老師們看天才似的眼光啊!幸好身經百戰的老師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總能令他拜服離去。現在想想,那時候的他已經初具才子規模了。
據說,后來他考了一個我等學渣只能使勁伸長脖子才能仰望得見的分數,卻出人意料地填報了一個非常一般的學校。不過那所大學倡導個性、追求自由,很適合他蔑視組織和紀律的個性。
某狐朋狗友有幸繼續瞻仰他的風采,聽她的描述,他在大學里已經完全進化成了才子。不僅嗜書成癖,因為知道得太多而成天抑郁寡歡,對人類命運憂心忡忡,而且他還發揚了對資源和權利利用得淋漓盡致的一貫作風,做了很多引發學校上下關注的事情。
其實高考后,我還見過他一次。那是大學三年級秋天的某個法定長假,久疏聯絡的他突然駕臨。他給我發短信說,他已千里迢迢趕到我的學校,目前正在餐廳,快來刷卡。
當我從家教學生家趕到餐廳,卻看見兩男一女圍坐在四方桌邊,一桌子的杯盤狼藉。我才知道原來他作文里的女主角恰好和我同校,另一個男生是她未婚夫。
那次是我唯一一次見傳說中的學姐。一身黑色的職業裝束,干練的模樣。分明是我買單,卻是她熟絡地招呼我,還熟練地調整了四個人的位置,叫服務員來加菜。
席間,他無比誠懇地乞求我帶他在校園里逛逛,而學姐夫婦說還有場要趕,于是我們在餐廳門前分手。
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里,他一句話也不說。于是只好由東道主我來介紹校園,但無論說什么,他都以單音節詞回答。一路下來,光翻白眼都翻得我精疲力盡了。當走到逸夫樓前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下去了,干脆賭氣坐在石凳上不走了。
他隨便靠在墻邊。良久,他說,他想讓學姐安心嫁人,所以跟學姐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彼時的我正無語問蒼天于他的不約而至、只叫我刷卡不等我吃飯、莫名其妙就成了擋箭牌、以及一路上無辜地被冷暴力,再看看他這副要哭不哭的慫樣,握緊的拳頭就要招呼過去。他卻先一步虛脫般地蹲下身,痛苦地把雙手捂住臉,說,他這輩子也許都不會結婚了,因為他再也不會這樣去愛一個人,也沒辦法忘掉這個人。
后來我們怎么分別的,我已記不清。
多年以后的今天,不知為什么,我還會記得那時逸夫樓前的一叢彼岸花開得分外妖嬈,在夕陽的余暉下紅得觸目驚心。秋風將樟樹葉簌簌打落,校園主干道上粘著一層被車輪和腳步軋成塵泥的花葉。一切如此絢爛而凄美,一如我們熱烈燃燒過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