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七十四)

近一年來,各種消息鋪天蓋地地傳入陳蒨耳中,攪得陳國上下,人人心思不安。一面是王琳連續攻下要塞城池,又以齊國為援,兩面合圍江東。陳國社稷,搖搖欲墜。一面又是陳霸先因為國中戰事失利,憂病日重,外朝之官已有百日未能得見。

陳蒨被皇帝召回南皖來護衛建康,軍儲戎備,皆委于他一人之手。不久后自京師下達了一道密詔至南皖,陳蒨屏退左右,一個人看著叔父發來的密旨,又哭又笑,當天夜里,便穿著一身素服趕至皇宮。

光照殿里,陳霸先面色枯槁地躺在龍床之上,侍女盡皆散去,只留下了陳蒨一人。皇帝彌留之地的氛圍與光照殿這個生機盎然的名字十分不符。陳蒨一踏入丹曦,就感到了一股陰森的寒氣,以及飄蕩在他腦中、若有若無的尸臭味。
陳蒨一進門就跪倒在陳霸先面前。皇帝的眼睛似乎已經不能視物了,他一只手撐著床墊,一只手反復摸索,最后才搭在了陳蒨身上,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陳蒨的衣襟不放。

“蒨兒…蒨兒”皇帝的聲音有氣無力的。陳蒨把耳朵湊近了聽,才聽到叔父氣若游絲般的低嚎。“蒨兒在這,蒨兒在聽。”陳蒨的聲音也有些顫抖,盡管他也曾許多次帶著憧憬的心緒幻想過叔父將死的神狀,可而今這幅場景驟而生動地浮現在他面前,他的心里卻只剩下失落。臨近死別之時他才知,什么皇圖霸業,帝子野心,都得暫且讓位于人倫傷情和死生喟嘆。

“蒨兒你別哭….陳國的江山還要靠你撐起來!”

“蒨...何德何能....”

“以后你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了,是誰都搶不走的。”

陳蒨心里涌起一陣感動,他有千言萬語想開口,臨到嘴邊卻又都止住。

“陳國的地域雖然偏窄,可叔父知道你的性子,你會努力開拓的,是不是?你會讓天下四海,都歸心于一家的,是不是?”

“是,孩兒一定不辱陛下…叔父圣命,興文用武,振興大陳!”

“我知道你有才干,我死之后,你就是我們陳門的梁柱了。”陳霸先臉上扭曲的肌肉中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王琳就要打過來了,孩子,你準備怎么辦?”
“孩兒定當揮師蕩寇,不負祖宗。”

陳霸先搖搖頭:“你貴為天子,怎可親自踏入前線兇險之地。”又深吸了一口氣道:“鎮西將軍侯安都雖然為人驕矜自負,可是治軍有方,在這非常之時,須得加以重用,只是兵禍一加稍息,你就得加以提防。侯瑱雖是侯景舊部,偽朝降將,但能歸身有道,是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切勿對其心存成見。打敗王琳的關鍵,就在此二人,吾兒,汝可要切切記住。”

陳蒨聽到陳霸先即使是在此彌留之際,仍然心心念著國家前途,為后人的興廢殫精竭力,咬著牙、忍著淚道:“孩兒謹遵叔父教誨。”

陳霸先說道此處忽然停住,像是再也開不了口似的.....陳蒨心頭頓時一涼,正欲俯尸痛哭,又聽到陳霸先開翕張著嘴唇說道:“蒨兒,若以后你昌弟回來了,你會如何?”

“昌弟是皇道正宗,我愿自卸冕旒,奉璽以待新君。”

陳霸先苦笑一聲:“皇帝這位置,坐下來就有癮了,看起來是人君擁著天下,其實又何嘗不是天下挾裹著人君!一旦你坐上這個位置,你的親眷、你的僚屬、你的臣民,都化作了一道道無形的鎖鏈將你牢牢綁縛在至尊之上了。人生在世,多不由己,一入帝閣,永不得出。”

陳蒨心中思潮起伏:“叔父看似在告誡我為君之道,其實又何嘗不是在感懷自身。”

“我不須你禪位給他,他心思單純,是治理一州一郡的良吏,卻不是掌國的大器,這陳國基業,到底是該由你來操持。悠悠眾民才放心得下,才能過上安穩日子。我只盼你掛念著幾分兄弟情誼,縱是讓他做東阿王子,叔父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陳蒨心里一陣歉疚,正欲用真心的自白來平復。卻只見到叔父蒼老的指骨在其額上輕輕觸了下——就忽而停住,又僵硬地往下掉落,最后重重地停在了陳蒨的心口,永遠地停住了。

陳霸先死后,朝中人人皆是盼著陳蒨登臨大寶,陳蒨也循著所有帝王登基的舊例,推辭了一番,可是人人皆知這不過是一種例行的程序,臨川王終歸是要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登上帝位。但蹊蹺的是,宮內策立新君的詔書遲遲沒有下達。眾臣頓時便亂做一團,難道而今竟是假戲真做?

侯安都心明腿快,先帝發喪的當日他便趕到了陳蒨住處,未及入坐就匆匆說道:“陛下,國中不可一日無君啊。”

“可是我并無正統名分,如何敢去僭越寶座?”陳蒨不緊不慢地說道,表情叫人捉摸不透。

“而今誰不知道,詔令受阻,唯在中宮而已。”

“皇后有她自己的打算,我們這些為人臣子的,照辦就是了。”

侯安都撣了撣身上的風塵,笑道:“陛下這是把我當作外人看了。”

陳蒨見他一副邀寵的樣子,十分不悅,但心里又尤其明白,這件事情自己不便出面,還得由旁人執行,而侯安都,既是朝中元勛,又領一方重兵,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是逼宮的最佳人選。

陳蒨親自向侯安都斟上一杯酒,說道:“那就有勞將軍替我走動走動了。這杯酒,就當是本王向將軍餞行。”

侯安都既得了臨川王首肯,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一邊起身,一邊將杯酒一飲而盡。而后便率領衛士,徑直向皇城趕去。

太極殿前,中書舍人蔡景歷圍在章要兒身邊,忽而長跪不起,忽而反復叩拜。嘴里反復念叨的都是:“望皇后殿下以江山社稷為重,早發懿旨,冊立新君。”
章要兒自知無理去辯駁,只得左沖右突,不發一言,想避開內臣的規勸。正當其好不容易擺脫,欲回到后宮之時,忽而內侍慌慌張地趨到她跟前,拜地喊道:“鎮西將軍侯安都領著一隊親兵,闖到宮里來啦!”

章要兒臉色發白,嘴唇不住地顫抖,默立了良久才道:“你再令人同他周旋片刻,我倒不信他膽敢闖到后宮里來。”

“當今四方未平,皇后就如此對待朝中大臣嗎?”一個張狂的聲音由遠及近,忽然就傳到章要兒身邊。

章要兒要走已來不及,便冷眼看了看侯安都:“先皇尸骨未寒,將軍就如此對待帝室遺孀么?”

“而今國中兇險,非常之時自然便有非常之事。”侯安都俯身答道。

“你擅闖皇城,可是臨川王的意思?”

“不是陛下派我來的,是陳國億萬士民的人心催促著我前來的。”

“皇后殿下難道不知而今各處形勢?賊軍王琳連戰連勝,又得了齊人的援助,國家危若累卵。臨川王這么多年來為國為家舍身忘死,若不奉他一個名號,如何申行大義抵御敵寇?殿下是飽讀詩書之人,國中不可一日無君的道理,怕是比我一介武夫通曉得更加明白,而今怎么竟為了一點舐犢之情就置萬民死生于不顧?便是先皇天上有知,怕也不愿意為了一己之私,辜負了宗廟。”

章要兒聽他前面幾句,心中只是冷笑,“沒了他陳蒨,陳國的天難道竟要塌下來不成?”可一聽到最后,心中竟又糾結起來:“冊立陳蒨為帝,確實是先君的意思。我而今自作主張,法生在九泉之下,難道不會責怪我嗎?又或者…即使我再拖延片刻,周人便真的會把昌兒歸還嗎?若昌兒真能抵達故國,無論是后世史官的筆伐,還是先夫英靈的橫眉。我都甘愿一并承受了,昌兒遠離朝堂受了那么多年苦,若不給他一個名號,他日后如何在國中立足?!怕就怕母子團聚只是妄想,那我所做的這一切這又有何意義?”

侯安都看出了章要兒的動搖,心中暗自得意:“同婦人講道理是行不通的,終究還是要靠刀兵說話。”便得寸進尺更進一步道:“皇后殿下若行走不便,我這就派人去隨取來御璽。”

“罷了,罷了,昌兒若回來,我拼了命也要護他周全。”章要兒暗想過后便咬咬牙道:“不必了,國家重器,豈能交予閑人旁觀,還請將軍轉告臨川王,望他一定要謹遵先帝遺命,克復失地,振興陳國。”章要兒縱然還是屈服形勢,卻仍想盡力維持中宮之主的威儀,只是她作為母親的拳拳愛子之心,卻無論怎樣都是得不到保全了。

“皇后殿下深明大義。”侯安都低頭一笑,恭敬地執手拜謝,恢復了人臣應有的模樣。

當日,章要兒執著御璽,頒布了冊立陳國新君的詔書,旋之便昭告天下。

陳蒨入主臺城之后,首先就去了先帝停靈治喪的寢殿。侯安都奉命將新皇的頭發裁去,陳蒨兩手捧著一束青絲,抵著自己的胸口起誓過后,將其輕輕放入了叔父的棺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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