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去年母校重聚,龍少與我先到。校園寂無一人,昔日的歡顏喧闐如剛剛過眼。樓宇儼然,早已物是人非。曲檻回欄,惟有廊葉秋聲。同學相見,良多“乍見翻疑夢”的感慨和親熱。龍少可能有些小激動,不久給我布置了個任務:寫一篇中學的回憶錄。我一口回絕了,哪知他扭住不放,我只好答應半年后交稿。他又怒了,我便以罷工相要挾,才算悻悻地同意了。有客官可能會說我太能拿了。幾年前非哥在我博客留言:老徐啊,你不寫字真是太可惜了。他不知道,博文都是好早前的舊作,徐某已很多年不寫了。至于為什么,咋說呢,藏拙,還是懶?多少事欲說還休。
我真明白,真的。我不單知道不結果的桃李不如砍了作柴不下蛋的母雞就該燉湯,也很清楚學文學不寫字就是廢物。于是,本來我一直是“野鳧眠岸有閑意”的,現在只好以“老樹著花無丑枝”自勉,何況權當老同學敘舊,老而且丑又有什么關系呢。
第一章? 吃
教室里還沒擺上課桌,顯得很空曠。來報到的新生成群圍坐一起。最大的一砣是那潑川化子弟。中有一高瘦表情帝正大聲地擺玄龍門陣,時而發出響遏行云的大笑。后來才知道是余蛤蟆一伙,再后來才發現他那舉座皆驚的狂笑將陪伴我無數個課堂。
這且按下不提,單說我這個身高不足一米五的瘦小農二娃,又沒什么故舊,只好怯怯地躉到向隅的一張椅子坐下,剛好旁邊坐了一個小個,我說:咱們交個朋友吧。此人正是龍少。也許冥冥中自有天定,三年后,他和我分別上了兩個不同城市大學的中文系。三十三年后,又是他向我索文。
龍少名紅雨,后來網上用淡之作名,挺特別的,人也特別熱情,不住校。開學不久,他邀我去他家耍。我沒好意思去,架不住他反復說,還寫了一首五言詩作請柬,大意說他母親也姓徐,很喜歡農家子弟,畢業前一個周末我便去了。他媽媽太熱情了,弄了好多好多好菜,還不停往我碗里夾。他爸、他弟也很友善,晚上還留宿在他家。我倆聊到很晚。
二哥和我同校,高兩級,每個周末回家、上學都是一道走。大約有九公里路程。記得第一次上學,二哥扛著一大袋米在前面健步如飛,我顛顛地跟在后面,不多久就走不動了,一個勁兒嚷嚷要歇歇,他總是很生氣地訓斥我。我倆小學初中也同校,不同的是中考他差兩分沒考上中專,我是不愿意上。他那時全力準備高考,所以很緊張,總覺得我努力程度離應考要求太遠,不光嫌我走路慢,吃飯也嫌我慢,說他們高三的都不超過五分鐘。帶我走幾次后,后來周末他就不大愿意回家,要留學校用功。扛著米走那么長的路實在太累,我爸聽我的建議是黑市去買了糧票給我。我確實走得夠慢的,一般要兩個半小時。每個周末一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碗柜,把土豆之類的所有剩菜一口氣全吃了。
為了幫二哥節省時間,我常幫他排隊買飯。菜譜上一般有八九行,第一行是姜汁肉或回鍋肉之類的,三毛多四毛。最后一行是炒鳳尾或熗豆芽之類的,五分。我每次買菜都是從最后一行看起,筍尖、豆芽、豬血旺吃到厭煩。給二哥一般買一毛五左右帶點葷腥的菜,他總是不由分說撥一多半給我。有一次我說,我發現吃饅頭不用買菜,也能吃下去的。他瞪我兩眼,說不吃也行的。早飯我經常在買一兩還是二兩稀飯上糾結。因為若買一兩,往往饅頭還沒吃下去粥就沒了。若買二兩,又擔心飯票不夠吃到月底。饅頭二兩一個,一口下去就三分之一,我總覺得不夠分量。咸菜是不用的,左手饅頭、右手端粥,出食堂來沒幾步就都到肚里去了。偶見有捏著兩個饅頭端二兩粥的人,就覺得太腐敗了。
在吃這上面如此摳,很多城里的同學看在眼里可能不解。第二學期班上組織到都江堰去春游,我不報名。李滌非說去嘛,才交丁點兒錢。我說吃的好貴哦。他說你們農村娃兒舍不得錢,就背個水壺,包包頭揣幾個干饃饃,咬一口饃喝口水,啥都解決了三。說完兀自嘿嘿壞笑。我大受刺激沒好發作,不正因為要被看不起才不愿意那樣嘛!
這種吃法,餓是常態了。陳顯忠有一次體育課太賣力,一頭栽地上暈厥了,扶到高老師寢室,灌碗糖開水,躺一會兒就沒事了。有些不三不四的開玩笑說他就是想躺躺高老師的床而已,純屬誹謗。誰都知道陳顯忠是潛心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記得有天半夜我們聽到“咚”一聲悶響,好一會兒才見陳顯忠從地上一團被窩里探出頭來,原來他睡太沉從上鋪掉了下來。而且,能寫出“母雞和公雞的并集就組成了雞的集合”這類神句的人,應該還有點冬烘吧。
話說這高敏老師是三班高濤的姐姐,別看她剛從體院畢業,斯斯文文,做事可是說一不二。剛入學第一節體育課,她站在隊列前皺著眉頭說上體育課就得穿運動服、運動鞋,實在沒條件至少必須穿運動鞋,下一節課沒穿運動鞋就別上了。照她的指示,我到商店去看了下,一雙白網鞋要三塊多,我覺得太貴了,心存僥幸下次還是穿了雙布鞋去上體育課。高老師直接把我從隊列里拉了出來,嘴里還念叨著:拉出去,拉出去。我就這樣看著同學們上了一節體育課,從小學到初中,我可一直是老師百般寵愛的乖娃娃,真是奇恥大辱啊。我心里再也沒喜歡過體育課,本來體育就不好,不重視又自卑,每年學校開運動會我就直接回家了,連啦啦隊都不參加。現在看來,高中三年我甚至有點自閉,對周圍的人和事都不留意,比如陳學東陳學軍一對雙胞胎一直分不清,又比如我的言行傷害過誰、誰誰之間看對了眼、誰誰因為什么急了眼,都愛誰誰了。
學校食堂人多,我覺得又不夠實惠,常和陳顯忠到校外一些單位食堂去吃飯。其中有一家食堂人不多,每次中午單位的人賣完,剛好我們去直接就打,師傅可能憐憫我們學生娃娃,飯菜都打得要多一些。我還記得一個中年師傅,帥帥的國字臉,有的菜剩得不多他就極力推薦給我們。比如回鍋肉,他就會說好香哦,全舀給你一份當一份半,好劃算。但我們總是嫌太肥了。食堂里放著一大桶跟鍋湯,湯里飄著剁得很碎的菜葉。飯里沒菜了,我們就去撈菜葉。我和陳顯忠還切磋過打撈技藝:將瓢輕輕沉底,等浪平定后撈一瓢端平,慢慢浮起來,這樣湯里就有很多菜葉。漸漸這種必殺技被人偷師了去,后來我們一進食堂就先去撈菜葉,再后來國字臉師傅一見我倆進門就說:那兩個漁翁又來了。多帥多好的一個師傅,就一句漁翁把我傷得太深了。后來我們就不去外面食堂了。
比起國字臉師傅,莊昌文就豪氣多了。高考前他常叫上我出校門背書去,結果是去了遠方的田野,書背得很茍且。他還算專注,我基本就瞎逛了。到了飯點兒,我說趕緊回學校吧該吃飯了。莊昌文說,著什么急,我請你吃面。素面一毛二一兩,莊邊吃邊說,真他媽便宜。話雖這么說,老被人請總覺得沒面子。記得有一次學校派我到市里參加歷史競賽,還發了兩塊錢伙食補助。中午在小飯館里點了一個麻婆豆腐、一個三鮮湯,還有節余。吃得那叫一個自豪、愜意。至于末獎都沒拿上,也沒怎么不好意思,歷史老師還安慰說只差一點點,不錯不錯。
莊昌文好像父親是工人,家里條件要好一點,現在看來其實那會兒大多數人家里都沒什么錢。比如卞東升,有套西服,穿著挺神氣。余稀珂經常嘲笑他,說他本來每天晌午要買塊鍋盔打尖,但是只要哪天穿了西服,鍋盔就不吃了。
余稀珂的聒噪沒讓他少吃苦頭,他成了老師心中的反面典型,現在看不過是青春期的逆反罷了。去年我們在一起吃飯,他說那時候老師們天天教我們安邦定國,唯獨不教混吃糊口的本事。我說真所謂盜亦有道,不學一定有不想學的理由。但他說他感興趣的還是會認真去學的,舉例說百家講壇有人將瓜片解釋成西瓜,他認為應該是一種茶,還專門給那位大咖寫信去糾正。我讀古籍從來是不求甚解的。有一次飯局上總結人生成敗,非哥有句評價很精辟:他說余希珂的問題是書讀太多了,我的問題是書讀太少了。余希珂悟性高,他說有點錢我住成都、沒錢我住溫江,再不行我找個偏點的小縣城住著總行吧,何苦在外硬撐、搏命。這種曠達甚合我意。我問他現在住哪,他說春天花園。
第二章 詞
我喜歡詩詞是從初三開始的,源于一本毛主席詩詞字帖,那是剛工作不久的大哥在我初一時送我的。因為家里幾乎從來沒有什么課外書,所以時不時看看,也不能讀全懂,但不久就全能背下來了。至今我還認為兩首《沁園春》千年獨步。初三時,新來了一個帥哥老師教語文,還跟我家粘點親,我為了邀寵,寫了一首《卜算子》,不過是對陸游和毛老人家作品的稚嫩模仿,可老師贊不覺口。我漸漸就迷上詩詞了。中考過后,我聽同村同學劉前武說他哥喜歡文學家里有不少書,便去借來看,很快那些小說和《收獲》之類的雜志都讀完了,但是對一套社科院編的《唐詩選注》上下冊愛不釋手,說要晚一點還。他說隨便借好久,他反正不看。結果大半年后我還他時,新書已成了爛書。里面的作品基本全能背下來,至今還記得“官倉老鼠大如斗”之類主旋律的句子。
我背詩詞的原因很奇葩:書借了總要還的。先是在周末回家和上學的路上,邊走邊背既解悶又不像看書那樣太毀眼睛,一趟下來能背二三十首。后來,因為同好,淡之借了不少詩詞書給我,漸漸就不分課堂上下地使勁看。
淡之比我早接觸詩詞,平仄的問題我就是從他那里才知道的。他書法不錯,剛入學不久時,他給我看過一本沈尹默手書的詩詞作品,好像叫《秋明長短句》,字、詞都絕佳,《應天長》等不少
詞牌都是第一回見。淡之的書多,又不可能老不還,背不過來就抄,我用節省下來的作業本足足抄了一二十本。因為愛物及烏,都用小字豎排,就差沒用繁體了。現在看來,抄書幾乎一點用都沒有。唯一的收獲是因為抄過幾遍平水韻和詞韻,把入聲字區分出來了。而這正是今人學格律的瓶頸。
知道平仄以后,我深感當初的《卜算子》就是一個笑話。淡之借了一套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其中第四冊有詩律詞律曲律,講得很細很透,我也是很久才還他。至今很佩服王力先生,
因為他那樣的碩儒能以今人的視角總結那些句式規律,深入淺出,真是太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我也是讀了幾遍,還在草稿紙上照著他的aBcD推演好久才把粘對、拗救悟出來。詩律雖然簡單,但平水韻不查書我是分不清的,這么多年我只聽兩個人說起能記住詩韻,辦法都是背,實在佩服得緊。詞韻較寬,跟今韻接近。加之句式多變,更具頓挫和音韻感,所以我學寫格律詩后主要寫詞了。淡之的一本《唐宋名家詞選》,我也是新書變舊書后還他的。龍榆生師出詞壇名家,本人也是好手,選詞水平我認為至今無出其右者。后來還反復讀過他編選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因為抄過比較熟悉,前些年我在海淀圖書城看到一本,雖然很便宜也沒買,后悔了好久。
淡之的藏書讀得差不多的時候,正發愁找不到書,剛好賴良勇說青白江區圖書館可以借書,只給兩元押金借書不要錢。我從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問了他兩遍真不要錢?才將信將疑地跟他去辦了借書證。圖書館雖不大,文學書還是挺多的,但每次只能借一本。最瘋的時候能每天讀一本莎士比亞或巴爾扎克,只是舍不得趕車的五分錢,每次來去都走路有點煩。有圖書館做保證,我的視野稍微打開了一些,開始從唐詩宋詞往兩頭延伸,先是背朱東潤先生主編的《歷代文學作品選》,又迷了一陣《詩經》《楚辭》,還寫過幾篇四六文。再后來,有一次聽坐后排的高濤跟同桌聊《麥克白》,深感對外國文學的無知,惡補了一下西方近現代文學,最喜歡的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并不很出名的莫里亞克。
詩詞始終是最愛,很多句子讀起來非常迷醉,比如“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比如“淚眼問花花不語”“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凡是既有名句又是名篇的,就直接背下來,有些句子太出名但整篇一般的如“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背起來也毫不費力。有次過節大哥對初次來我家的女友,也就是后來的大嫂,說我幾乎能過目不忘,她隨便翻開一首李商隱的七律,我真的只讀一遍就背了下來。課本里面的古文,即便是不要求背誦的篇目,如《觸龍說趙太后》,我也只需讀三遍就能背。
我在高一下學期開始學寫詩詞。初學寫詞的時候,一直沒有一本詞譜,經常借淡之的,但因為他自己要用,反復借但總不好霸著不還,多數時候靠跟同一詞牌的名作比對,但可平可仄之處容易錯。而且比對來比對去就成了模仿,模仿的結果就是太接近于抄襲。二哥畢業前夕同學間要相互題寫紀念冊,很用功想寫出驚人之句來。因為他也喜歡讀詩詞,我自告奮勇說幫寫一首詞,他其實并不打算拿去贈人,但是可能為了鼓勵我,還是讓我寫。那時我已經喜歡挑戰高難的詞調,寫了一首《六州歌頭》,二哥看了覺得還行。過了兩天把賀鑄那首“少年俠氣”翻出來狠狠地摜在我面前,我說怎么啦,他說你自己看。我一直覺得是模仿,現在看來因為連題材、韻部都一樣,確實太像抄襲了。上大學后八四級師兄韓敬群,是安徽的高考狀元,詩詞很了得,要了我的集子去看,寫了很多褒獎的評語,對這一首不客氣地說,初學填詞敢用此調,豪勇可嘉,但韻腳太密,易貽趁韻之譏。說白了,就是湊韻。
但當時我并沒有受到打擊,醉心于寫格律詩,故園風物、春山秋野無不入詞。同寢室的孟天志老聽我說起看不到一本詞譜賣,有一次說他在城廂鎮新華書店看到一本,我還怕他沒搞明白,他說就是啥子平平仄仄之類的嘛,球大爺會買。我大喜過望,那個周末回家,大哥看我一大早找老爸要了錢急吼吼地要去買詞譜,不無挖苦地說,“嗬喲,硬是要當詞人嗦?”我不理他,四公里路是一路小跑去的。那是一本嚴建文編的《詞牌釋例》,后來有比較才知道編得并不好。
有了詞譜我填詞熱情更加高漲,高二進入癲狂模式,一年就寫了一兩百首,有時一天能寫幾首,而且漸漸就奔不朽的目標去了。因為癡迷,居然也能夢中得句,比如有一句“鵑啼愁不改,幽夢苦難真”,夢里覺得絕佳,醒來才覺得不過爾爾,后半句還在清詞中找到了版權人。不過我從無意抄襲的,而且自以為有資格“耽佳句”,為追求音韻感,常在句中用暗韻,比如有一句寫蒲公英的“殘陽瑤草陌,野渡望鄉魂”,還有一句寫春雨的“雨稀山色近,霧繞暮燈飄”。看《東坡樂府》中有回文,便覺得回文未見得不能登大雅之堂,曾寫了首回文的七律《雨中送別》,頷聯為“巒靜鳥歸云漠漠,路回人斷雨蒙蒙。”這些句子我自得了很多年,逐漸開始高估自己。堆絮體、獨木橋體等等,都要試試,最長的詞調《鶯啼序》也敢寫。溫庭筠的十四首《菩薩蠻》久負盛名,我以春游為題材也寫了十四首,大有問鼎比高之勢,結果只有一句“隔水語依依,誰家采豆妻”受到韓敬群師兄的盛贊,我也并不很滿意因為能從先賢名篇中找到親戚。我甚至構思了一部詩劇,打算用遍詩賦詞曲所有體例,其藝術標準將超越古今,思想性將比肩《神曲》《浮士德》,《離騷》《唐璜》哪裝得下這干云才氣呢?如今回想起來,也只能呵呵了。
瘋魔到這種程度,功課自然大受拖累。課堂上,不管是數學英語還是語文歷史,我都在埋頭翻看、抄錄那些故紙堆。因為也不影響別人,老師也不干涉。記得有一個晚自習,趙校長像貓一樣無聲地走進教室,悄悄站在我背后看了很久,才問我:“你整這個干啥子?”我記得好像是一本影印本《昭明文選》,當時嚇了一跳,強作鎮定地說“看起耍。”無數同學聞風喪膽的趙校長也是學中文的,竟然一語不發就走了。我還記得好多個周末,我不回家在教室里看繁體字,閔燕霞可能是為了節約草稿紙,從家里專程到教室里來,在黑板上一板一板地演算她的物理化學。那時男女生之間還不大說話,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沒有輕蔑地說一聲“傻冒”,我對人家女學霸內心是很景仰的。本來我全力以赴整功課也學不過人家,現在這樣敷衍,課業自然見不得人,文理分班前最后一次化學考試,我才考了六十分。教化學的杜老師是班主任,問我咋搞起的,她發動兩個女生好好找,才在我卷子里找到那打補丁的兩分。
高二暑假,我受田曉菲啟發,做了一個憑出版詩集進北大的夢。我想她寫新詩都能破格錄取,我寫格律詩還不更容易?就買了稿箋和碳素墨水,用蟲爬一樣的字跡,恭恭敬敬地抄錄了一百多首,寄給川大歷史系教授盧劍波,請他幫我寫序。他很快回了信,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又說我找他大概是看到了他為嚴建文的詞譜寫過序,但他并不是不愿意向出版社推薦,是真不認識人。那封信我一直珍藏著,這些年我才想起,他不認識人也許是真,但沒寫序應該還是感到我寫得太一般了。
夢很快就破了。高三下學期,我決定全力以赴備考,把所有的課外書束之高閣,在校外親戚家借住了一間房子,每天只睡五個小時。因為沒給人家錢,用太多電有點不好意思,經常在路燈下背書。不過,雖然比以前努力,但歷史、政治這些功課,我做不到阮玉琳、高濤、張兢兢那幫女生閉關入定似的背書,更吃不了毛堃自學三門外語的那份苦,索性隨緣自在,好在我數學還行心里不慌。但沒了那些繁體字,我的生活簡化得有點空落落地,上課時不時說小話。班主任在我前后左右安排了一堆內斂的女生,都被我這話癆給傳染了。只有王雪梅厲害,每次我突發興致想說兩句的時候,一扭頭就看到她那大義凜然的臉,只好沒趣的縮回去,所以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我同桌。
劉偉書讀得很多,更是個狂得嚇人的主,快高考了依然不收斂不收手。狹路相逢兩狂必有一番比拼,他經常以“×××你曉不曉得嘛”之類的句式與我隔空喊話,我也很自負地說只要是古典文學盡管放馬過來。那時我能背的詩歌大約有兩千多首,他越不容易問住我就越起勁,后來用“吹齏”之類的僻典把我放倒了。但劉偉單純得可愛,他可能想不到,余蛤蟆在另外一個班禍害大家的時候,我倆旁若無人的隔空喊話被無數背書的同學視作比蛤蟆聒噪還過分的公害,我是有所察覺的,淡之那一陣很煩我,也應與此有關。劉偉對錢鐘書很推崇,我那時有個原則只讀中國古代和西方現代的,在他推薦下讀了《圍城》,覺得真不錯,現在還認為比《管錐編》那些精致的學術更有價值。他還講了很多我頭回聽說的東西,我讀弗洛伊德、榮格好像也是受他影響。當時被他的淵博嚇倒了,氣焰稍微有點收斂,對自己的無知著急起來,高考完那個暑假我讀了四十多本書依然沒完成計劃,上大學后因為急迫加上挫敗感不知道該怎么上學了。
第三章? 遲
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理解,我一生中最雄辯的時期是在高中那個單純、無知而又狂妄的階段。
剛上高一,我給大哥寫信時說了我的學習計劃,在第一學期把高中三年的數理化預習完,以至于走路時也在背化學公式,效果其實聊勝于無,本是想給后來集中精力看課外書騰出時間,但我當時說高一高二多數同學渾渾噩噩,等高三發力時我已經搶跑好久了。大哥對我的早熟大為驚喜,可沒多久這個驚喜就被白卷事件顛覆了。
當時數學老師年齡有點大了,講課時不時會卡殼,有時甚至是斷片,讓下面的學生干著急,這也罷了。因為每次單元測驗是區里統一命題,及格率不達標要留下來強制補課,而且不給老師加班費。他經常會在臨考前給大家輔導一下,往往第二天試卷中就看到兩三道原題。連續幾次這種情況,我覺得這是害學生,計劃以交白卷抗議。我當然意識到后果我一個人扛不起,就策動陳顯忠、李滌非、段勁松幾個,有沒有跟余輝、陳磊說記不得了,反正第二天卷子一發下來,四個人寫完名字就齊刷刷地交卷了。老師把我們四個人揪到辦公室氣急敗壞地大罵的時候,我們眼觀鼻鼻觀心還有點小得意。后來當我看到學生手冊期末評語中那些句子的時候才開始擔心起來,大哥聽說了這件事大笑不止,一再說以為我很早熟,原來也只是個娃娃。但是盡管我相信學校不會因為這件事讓四個基本穩拿的升學名額毀在評語上,心里還是很不安,焦慮溢于言表。有一次李滌非說我們班有很多被閹割了的人,我問是誰,他惡狠狠地說:“你!”多年后才聽他說他母親也是教育界的,一再跟校方說不能下手這么狠,高考前這個評語才改了的。工作以后有一年我回母校偶逢那位因這場風波去教初中的老師,客氣說那時少不更事魯莽冒犯請老師原諒。不知道非哥聽了會咋個罵我。這些年非哥再不是當年那張憤青臉,我反倒有點不習慣。
雖說人不輕狂枉少年,但我那時也狂得太不招人喜歡了。自學了一年多,便一味追求高大全。比如讀楚辭,連《楚辭集注》都覺得淺,金開誠的《楚辭選注》哪能入眼呢?把一本姜亮夫為進修教師講楚辭的講義,如獲至寶地反復看。買了本高亨的《詩經今注》,在扉頁題了句“高氏雖非名流,為得《詩經》終得低頭。”班主任陳老師看了齒冷,說“高亨是山東大學名教授,研究《詩經》的大家,還不是名流?”上大學后,我看到高中時候買的書扉頁上的題字大多不堪入目,只好悄悄撕了。陳老師也真怪,她親口跟我說“你今后買了什么書都給我看下”,每次她拿去都是過兩天就還我了,多數時候是不予置評,但只要一評就是修理我。她還主動借過幾本詩詞的選本給我,說這些更適合我。我過了很久才還她,心里還覺得淺。有一回不小心讓她瞧見我正在寫的幾句新詩,她訓斥說“年輕人就該陽光點,寫些酸酸楚楚哥呀妹呀的東西有什么價值?”她要求文科班的學生寫周記,每次收上去沒一句肯定的話就發下來,打分也只在六七十分徘徊。有一次我以王國維“三種之境界”寫了一篇,不但給了八十多分,還寫了一大段肯定的話,令我激動了好久。那時我家經濟條件稍微好轉,我看到喜歡的書不買就難受,節約一切能節約的錢去逛書店,以至于眼鏡都不是配的、鋼筆沒一支好的。偶有篇作文是借別人的筆寫的,字跡還算工整,她是這樣表揚的:“我還以為你沒辦法把字寫到不難看的程度呢,看來認真點還是做得到的啊。”因為她的批評、尤其是批評中的嘲諷語氣,我內心對她一直有些隔膜,不但不聽話,還經常跟她作對。有一次課文中講到“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她大約在我目光中讀出來心領神會,叫我站起來把《望岳》背出來給同學們聽聽,可我心里就那么擰巴,覺得還是小瞧了我,站起來沉吟一下,慢吞吞地說“背不到”,氣得她又挖苦了我幾句。高考前有一次晚自習我拿了一幅撲克在教室里打,被她繳了,說高考完了還給我。高考一結束我就跑去找她要,她大概忘了放哪了,大罵了我一通。大二時她家公子考入人大,我和陳顯忠去看他,從這個無比斯文的男孩身上,我理解到大概她就習慣那種教育方式。直到我兒子上中學后,才發現自己也總那么教育孩子。此時陳老師早已去了天國,我這才意識到她那種嚴厲甚至嘲諷的語調里,其實可能隱含著深厚的賞識與關愛。那時許多老師對我的好,比如免費為我補了兩個月英語的張老師、急切地跑去看一眼我高考數學答卷的徐老師,以及教歷史的谷老師、教地理的茍老師、沒有教過我的趙校長,甚至熄燈后常到男生宿舍外聽房的管理員李大爺,都在我記憶深處留下許多溫暖的慰藉。可是陳老師的好,我直到四十多歲才悟出來。現在想,即便分班時她那句令我耿耿于懷很多年的“你也到文科班湊數來了?”其實也可以有另外的、善意的解讀:她大約是想以努力背書才能學好文科激勵我,甚至有可能是覺得我數理化不錯讀文科可惜了。
可是那時候我學文科的執念無比強烈,還以此害了同年級的首席學霸陳顯忠。直到初中,我能讀到的課外書都極為有限,最多的是大哥二哥留下的語文課本,受影響最深的是魯迅的作品,那句“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一直深深扎根我的心中。到我開始對人生進行規劃時,根本就沒拿格物致知修身齊家當回事,直接就到了治國平天下改造世界的階段。偏偏那時總愛到處兜售為中華之崛起的政治抱負,我跟陳學霸說,像你上清華、當教授應該都沒問題,但是,學理科最多就是把圖紙畫好,能有多大出息?要治國治人得學文科。他以一貫的炯炯目光注視著我不言語,后來就聽說他問陳老師高三下學期轉文科班來得及不?被陳老師痛斥了一番。結果,高考他還是報了人大,以高分讀上了文理兼收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那時候大概多數人都覺得讀人大要當大官有大出息,我志愿本來填了夢寐以求的人民大學國民經濟計劃專業,偏偏與阮玉琳撞車了。盡管我覺得有點把握,但老師們為保險起見,還是建議我錯峰。我堅決不改,直到陳老師有點生氣地說,“你就認定能考過阮玉琳?”我心里還不服氣,后來聽別人說阮玉琳在人大有親戚,才氣哼哼地臨時決定改成北大中文系。老師們又覺得過于冒險,趙校長專門找我談心,我還是不改。那時我和另一個報北大的莊昌文被視為狂妄份子的代表,莊還外強中干地跟我打趣說“考不考得上另說,連報都不敢報啊?”高考分數一出來,我第一個感覺是果然輸給阮同學的悲愴,在給大哥的信中說了一大段自己的奇恥大辱,又被他罵一頓。工作后,精通馬列之道的陳顯忠撲向了金融之器,莊昌文叢超宏觀的地球物理堅決轉向超微觀的電子計算機,學勞動人事的阮同學投奔了資本主義花花世界,我則數十年如一日心如枯井地混等下去。余希珂表達的那種淡泊,我大二就將其當作了混等而心安理得的借口。現在想來,先不說具不具備改造世界的才識和平臺,連為考得比自己好的同學高興的襟懷都沒有,哪有資格談什么治平呢?
跋
我真明白,真的。我不單知道不結果的桃李不如作柴不下蛋的母雞就該燉湯,也很清楚學文學不寫就是標準的廢物。但是,我更知道,滿紙荒唐滿篇鬼話固然討人厭,一個日暮途窮的爆煙子老頭為自己那點雞毛蒜皮的破事敞開心扉,也很二。夢想薄如蟬翼,還沒放飛就已皸裂、破碎成塵。稍有自知以來,我雖然也會偶爾寫些自娛的文字,但一直不大愿意將這些涂鴉示人。因為總覺得自己就好比《神異經》中那顆叫做“如何”的樹,三百年開花、九百年才結的果,刀剖開來盡是酸辛。
但是人不荒唐枉少年,多年來,每想起那位列世界八大污染區的青白江、那所名叫大彎的中學,我心中總會泛起絲絲柔情。沒多少值得羞愧的,因為那是我從故園走向城市之始,也是我用心感知世界之始。狂也罷二也罷,無知也罷荒唐也罷,畢竟還有著熱血和赤誠。
時值戊戌清明,謹以這淺薄的文字,遙祭那些清澈的青蔥歲月。是為跋。
? ? ? ? ? ? ? ? ? ? ? ? ? ? ? 2018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