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歌里,“送別”是詩人常寫的題材。古語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古人重情,更重別離。所以有個成語叫“生離死別”,畢竟離別是跟生死一樣的大事。有的人,一轉身,也許就是一輩子不復相見。
“送別”這個題材,最早出現在《詩經》里:“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講的是衛國公子和宗族里的一個女子相愛,卻終不能結合。當她出嫁旁人時,公子送她到郊外,看見燕子雌雄頡頏,雙棲雙飛,望著情人遠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心酸的淚水。由此奠定了“送別”詩歌的基調,那就是傷感,都給爺哭。正所謂,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于是,為了在“送別”的時候,能多留一點相處的時間,古人也是挖空了心思。你比如,送別朋友,一定要送到城郊的岔路口,而詩人王勃就不同意這個觀點,他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寫道:“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他說沒有必要送到岔路口,像小孩子一樣哭哭凄凄,特矯情。
再比如說,就算不送到岔路口,朋友走水路坐船出行,那我也得送到渡口。屈原《九歌?河伯》:“與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韋應物《送王校書》“送君江浦已惆悵,更上西樓看遠帆。”浦,在古代指的是渡口。屈原的送別,最有名的當屬他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得了,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
后來呀,“送別”成了詩人們特殊的紀念日,他們在酒樓大擺筵席,擺一桌餞行酒,懷念友誼,慶祝離別。白居易寫“江邊黃鶴古時樓,勞致華筵待我游。”蘇武寫“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西廂記》里,老夫人打發張生進京趕考,弄得跟仇人似得,不過還是要“十里長亭,安排下筵席”,正是“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
歌詞里唱。離別的酒,容易醉。醉過方知情深,詩人們揮毫落紙,成就千古詩篇。
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李白的“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孟浩然的“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白居易的“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杜甫的“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煙。”這些詩句,都是離別。
唐代詩歌里,最有名的送別詩,該是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又名《陽關曲》。這首詩和其他送別詩不一樣,以前的詩人送朋友遠行,朋友大多都是去往荊吳之地,也就是說的江南。
江南好啊,江花紅勝火,春水綠如藍。朋友們去那里,去的都是富庶之地。而王維要送的朋友,元二,他就是個二傻子,他要去的地方,是那塞外苦寒的之地——安西。
王之渙寫過:“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春風都吹不到的地方,元二要去。元二去干什么呢?出使。
正所謂王命不可違。元二接受了朝廷的任命,作為朋友的王維來送別他,送別的地點在渭城。
詩句里寫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早晨剛下了一場雨,柔柔的、綿綿的細雨,未到纏綿就停了下來,給人的感覺是恰到好處。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邂逅,怦然而動的心跳,清風拂面的微笑。渭城的驛道上,人來車往。昨日還是輕塵飛揚,今天小雨微墑,潮濕而不泥濘。驛道兩旁,柳枝婀娜,柳絲綿長,經細雨沖洗,嫩綠蒼翠,一如清晨的空氣般清新可人,吸一大口,滿肚子芳菲。
這樣的清晨,適合在驛道旁邊的酒樓上,誦讀謝靈運的詩,適合做江南的刺繡,適合踏青,適合散步,也適合睡懶覺……而王維,在這樣身心舒暢的清晨,送別友人。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寫“雨聲潺潺,寧愿住在溪邊,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可這雨停了,也依然留不住人,多么不合時宜的雨啊。
客舍周圍綠樹成蔭,這蔥蘢的綠,和元二要去西域的大漠孤煙景象形成對比。可是字里行間,王維仍然沒有表現出他對友人遠行的悲傷之感,他不露聲色的給送別的悲苦包上一層糖衣。
來,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青青客舍是置酒餞行的絕佳之地,王維省略掉與元二見面寒暄、點菜上酒、推杯換盞、傾訴別意等種種環節,只是叫他再喝一杯酒,也許喝完這杯,還有三杯。
“勸君更盡一杯酒”,更,在原有基礎上繼續,進一步增加的意思。一個“更”字,說明酒宴已進行多時,“西出陽關無故人”,到了西域,不僅再也看不到這楊柳婆娑,綠意盎然,更重要的是,老朋友天各一方,想要這樣聚在一起喝酒,也不可能了。
所以,要倍加珍惜這杯酒。
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元二已經喝了不少酒,推辭新遞過來的酒杯:不能喝了,實在不能喝了,一會兒還要趕路呢!王維勸道:伙計呀,我們還能在一起喝幾杯酒?!出了這座城,舉目無親,連一個老朋友都見不到,何況一起痛飲!
這一句,勝過千言萬語。這是對雙方友情的贊頌。西出陽關無故人,不如憐取眼前人。人走了,心留在了此地。友情的酒如此濃烈,出了陽關也化不開。這是對送別的無奈。
這里沒有交代朋友為什么去西域,唐朝出使西域被認為是壯舉,但畢竟是窮荒絕域,風物與內地大不相同,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道出走后的艱辛寂寞。這一句,還是對朋友的祝福。雖然西出陽關無故人,但故人的心情和祝福盡在這杯酒里,一個人的時候,想起這杯老酒,就想起朋友的祝福,用酒的溫度溫暖今后的行程。
就這樣,一句勸酒詞,掩飾了送別的苦,只是那苦已深入肌膚。脫掉故作平淡的外衣,才能感受腐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