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落,萬物生》
文編/莫落血棠
“爺爺,你說,海里有神嘛?”
“有啊。”爺爺伸手指了指遠處的海面:“生活在海里的那些小家伙,可都是海里的神喲。”
“那爺爺,你一個人在這兒這么久了,就沒想過離開么?不覺得很枯燥無味么?”
“當你體會到,這片海的魅力的時候,你想離開,都舍不得咯。小舍,答應爺爺一件事…等爺爺不在了,小舍,你要替爺爺守護這片大海…你不愿意…”
“怎么會不愿意?小舍要像爺爺一樣,守著這片大海。”
那時候,漁村的人還很多,我們一群小孩子,總是會追著作為漁村唯一一個教書先生的爺爺問大海的故事。那些故事或真,或假,但從爺爺膾炙人口的講述中,我仿佛能夠看見那些故事一幕幕的上映,那個時候,大海的故事,在漁村被津津樂道的口口相傳,直到這里的人一點點搬空。
我叫納蘭舍,納蘭,是一個很有詩情畫意的姓氏,盡管人生于此無關緊要。爸媽帶著我那個弟弟離開之后,我選擇留下來陪著爺爺。爺爺這輩子,除了那艘漁船,這片大海,還有對奶奶的思念,就什么都沒有了。
相比于爸媽,爺爺更需要我。這片海也需要我,起碼,我是這么想的。
“爺爺,起風了,回屋吧。”
“不…再等等…”爺爺嘆了口氣,望著夕陽余暉灑滿海平面,他輕輕開口:“當年我跟你奶奶,就喜歡坐在這兒,年輕時來到這里,就沒想過離開。熱鬧的那陣兒,偶然有漁船經過停泊靠岸,海鳥會停下覓食,有鯨魚在附近嬉鬧…再等等…再等等…”
“等…他們…?”
爺爺微不可聞的點了點頭,白透的發絲,被海風吹起,他拿起胸口的哨子,輕輕吹響,隨后遠處一聲呼嘯回應,緊接著,一條條藍背鯨魚躍出海面。
飛濺的水花,微起的海風,金色的暉茫,鯨哨的回鳴,那是我看一輩子也不會覺得厭的場景。
“小舍,爺爺最后問你一次…你是否愿意…守候這片大海…?”
“小舍愿意!”
爺爺離開了,在那個奶奶常坐的礁石上,奶奶是海維協會志愿者,爺爺年輕時是海軍。兩個人留在這漁村,就是一輩子。
我處理好爺爺的后事,接替了爺爺的工作。守著這個漁村,大海以及大海里的那些小家伙。
今次早起,陽光明媚,遠遠觀望,蔚藍色的天空與大海相接,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時有人在這里沉沒,海底下除了那些可見過可不見過的小家伙外,還有諸多消融,或年輕或年長的靈魂。
明媚的陽光,灑下斑駁一片,今日怕是要有暴風雨。我解了船錨,打算先去海上巡一圈兒,清晨的薄霧籠罩,著了一身蓑笠,船頭掛一盞長明燈,熟稔的滑動船槳,漂泊在海面上。
方才晴空萬里,此刻便已是烏云密布,烏壓壓的壓下一片黑暗,壓抑頃刻籠罩。在這大海之間,我所乘的船只顯得渺小得可憐。如果有什么能讓你領略到遼闊壯觀,大概就只有坐在船上,置身于大海時。天高地遠,那種鋪天蓋地壓下來的感覺才會尤為明顯,就是這樣的感覺,讓我無數次認知到自己的渺小。
“嗯?那是…”
海面掀卷起浪花,我望見不遠處海面上飄著什么東西,待劃近些方見,那是一個人!!
出海的船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見到遇難的必須要搭上把手,我只當他是遇了海難,未曾多想過什么。
時間剛好,幸得上天眷顧,船剛收好,暴風雨頃刻間撲落下來,我抱著那藍衣少年一路小跑,回了自己家里。屋外風很大,吹的我耳邊兒都是嘈雜的聲音,我將那孩子放在床上,解下蓑笠長呼了口氣。
心里奇怪,這樣的天氣不會有船只出海,那這孩子從哪來的?
他十七八的樣子,面容清秀干凈,一身深藍色衣衫,身形有些瘦削。我幫他換下濕衣服,幸好老宅里還有我以前沒扔掉的衣服,他穿著正合適。在這孩子鎖骨上,紋有一條海藍色躍出海面的藍鯨紋身,栩栩如生。被屋里的燈光打過之后,色澤分明,好像活的一樣。
鯨魚,是一種可溫柔可兇猛的動物,其實在我看來都沒差別,任何一樣動物的兇猛,都無法比擬于人類內心的兇殘。我聽爺爺講過很多鯨的故事,多的我記不清楚,關于鯨,有人類在鯨腹中生存的傳說,最早可追溯到基督教的《圣經》。
在《圣經-舊約》上記載,先知約拿在一次海難中被鯨魚吞如腹中,這位有勇有謀的先知通過堅強的意志、上帝的保守,在鯨腹中呆了三天三夜,竟然安然無恙,成功脫險。自此之后,世界上一直流傳著人在鯨腹中幸存的故事。后來,有些學者認為,先知約拿和鯨魚的故事,其實是暗喻巴比倫的陷落和猶太人獲救。因此,鯨魚在這里,也意味著再生。
當鯨魚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體會最終沉入海底。生物學家為這個過程賦予了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鯨落。在鯨尸下沉至海底過程中,盲鰻、鯊魚、一些甲殼類生物等以鯨尸中的柔軟組織為食。這一過程可以持續4至少24個月,當然,取決于鯨的個體大小,期間90%的鯨尸將被分解。那是鯨在死亡前給大海最后的溫柔。
鯨本身的含義是再生,但我看來,卻是無私的溫柔。
暴風雨久久未平,那孩子卻是醒了,一言不發的坐在床邊,盯著燭火的光輝,蜂蠟是我們經常選用的燃燒材質,只要有氧氣,就能燃燒很久。
"你醒了?吃點東西吧,對了,你叫什么?"
"……"他沉默半晌,突然笑了笑,那笑容意味不明卻帶著溫柔,一雙藍色眸子在燈光下仿佛寶石一般。——"鯨落,我叫鯨落。"
他如此說道,小臉上全是自豪。
"鯨落,這可真是個詩情畫意的名字。"
我如此贊揚,他只笑不語,就這樣,我的小房間里,多了一個來客,他叫鯨落,萬物生的鯨落。
我不問他來自哪里,他叫什么,只知道他跟著我,一起守護著這片海域。
"小落,你扣子又系錯了。"
我無奈的俯下身子,纖細修長的手指將他的扣子解開重新系好。
他像一個孩子,咿呀學語,除了自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他似乎什么也記不住。走路的姿勢很怪,經常摔倒,我不免勞累,卻也兩頭費著心思。
一本本封皮日記寫了又寫,堆了一個小箱子,上面記述著我的一切。吶,小家伙,我總覺得你是不一樣的吶,你記不住的一切,交給我吧,我來幫你記住。
爺爺說,魚的記憶只有七天,七天之后又是從新開始。
鯨落像魚,只有七天的記憶,可他從來沒忘記過我。
"小舍…"
他這么喊我,一雙藍眼睛里寫滿了迷茫,目光鎖定在我身上時跌跌撞撞跑過來抱住我的腰。我笑,答我在,這么個溫柔的孩子,真的驚艷了我的時光。
"納蘭舍,你不覺得奇怪么?這么一個人,你還想留著他?他來之后…"
"跟他有什么關系?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會讓你們再錯下去了。"
隨著故友的質問,以我摔門離開落幕,不知何時傳來消息,一行船隊已經到了村里,大肆的捕撈藍鯨。
我看見擱淺的他們閉上雙眼,恍然看見他們眼中的淚一般。鯨落的雙眸里滿是哀戚,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拉開門走到海邊。
剛行至前,那藍色衣衫的少年已經沖在了我前面,隨著一聲聲鯨鳴起落,斜陽余暉之下躍起身影矯健。
"那個人,肯定有問題,殺了他!"
我再不會忘記那樣的身影,穿梭在刀鋒之間,手上瑩藍色若寶石一般閃爍耀眼。他是神么?他是這片海的神吧?
不做思考,我選了一條路走到擱淺的藍鯨身邊,揮了腰間的刀子砍斷繩索,似是默契相通,海邊的藍鯨尋到繩索,紛紛拽動著藍鯨滑落水面。
船起揚帆,船隊想要離開,他們拿到了足夠的利益。那身藍衣呢?我扭頭尋找那孩子的身影,終得見一片巨浪翻涌,他拉著我一步一步踏在海邊。
鯨鳴,風起,海嘯。
置身海底一步一步踏過,周圍的海水起起落落,卻不曾沾染我們兩個分毫。
梭標自船上射下,來不及反應已經伸手拽動那孩子的身子頂了上去,疼痛感蔓延過后,我便什么也記不清楚。
只見到,那一望無際的蔚藍。
聽聞那天,那船隊整個淪陷在海域,無人生還。鯨落睡了很久很久,醒來仍是一臉茫然。
那天,藍鯨于海域游蕩,將已經死亡的尸體運回深海。同伴最后完不成的溫柔,由他們實現。
"鯨落。"
"?"
"走,離開這兒。"
我捂著傷口堵著門口,身后聲音越發嘈雜,我卻已經無暇顧及,只希望他趕快離開這里。
"……"他不語,茫然不解。
"滾!!!"低吼出聲,他離開前的哀怨的一眼扎進我心臟難以平復。
"嘭",門已經被推開,我跌落在地,無聲的笑了笑。
……
火焰,在眼前灼燙雙目,鯨落是神,不是妖。可我卻不想解釋,也沒有解釋,對于這幫人而言,所有的解釋,都是枉然的。
風起,鯨鳴,海聲依舊。
巨浪掀起直逼蒼穹一般,藍色衣衫的少年踩著海浪一步一步踏過來。
"納蘭…舍…"他輕輕開口,然后勾出一個單薄的笑容,純粹干凈。
欲見藍色蛟龍躍海而出,我的目光里,除了那騰升而起的龍便再無他物,鯨落盤旋在我身邊良久,久到那些熟識的人俯拜叩首。
鯨落…是龍嗎?
……
時隔多年,鯨落再也沒有出現,漁民也相繼搬走,除了我,沒有人再守著這片海域。而我已是病榻纏綿的年歲,膝下無兒無女,自然不會有人給我安排后事。
我提著長明燈,走到海邊爺爺常坐的礁石之上坐下,銀絲隨著海風飄動,混濁的雙眼映射著這片蔚藍蒼穹與八千米海岸線相接,一如我年輕時那般藍的耀眼。
手指握住鯨哨,輕輕的吹動,一聲又一聲的蔓延開來。率先出現的藍背鯨魚眉心刻著龍紋印,瞇了瞇眼睛,似是嘆息一般:"鯨落…"
"是我。"那少年,不再是少年,他一如既往地清秀,挺拔,一如既往地藍衫藍眸,踩著海面,走到我身邊。
"你老了。"他無波無瀾的聲音,脫掉稚氣,很是好聽。我笑而不語,他說:"我到你身邊,是為了報恩。感謝你們,把一生的時間,奉獻給了大海。還有…對不起。"
我伸手,揉了揉那孩子的頭,溫柔的笑著:"是啊,我老了。你們再擱淺,我可是沒有力氣再送你們回去了。"
"我長大了。"他如此說道,"小舍可以歇歇了,鯨族也好,這片蔚藍也好,小舍也好,交給我吧,交給我來守護。"
我笑,越發乏了,他坐到我身邊,帶著海味兒的清涼和真實。
"雖我不是鯨,但心向大海…"
這一睡,便再也沒有起來,鯨落望著海天一線,僅余那七厘米蔚藍。
"沒有值不值得,只要我納蘭舍活著一天,就一定會帶他們回大海。——可惜我是人,終歸會老能力有限,但我依舊能等到你長大,替我,守著這些…"
鯨落將我手中的信紙展開,隨后已是攥緊在手心。空曠的一片似是回到數年前,爺爺去世那般,鯨鳴悲哀,鯨哨呼應,只是我再沒力氣吹起的鯨哨,在鯨落的嘴邊響起。
"小舍,你看,我們來了…"
"小舍,快醒醒,別睡了…"
"…納蘭…納蘭…舍…納蘭舍…納蘭舍…"
鯨落呢喃著三個字,卻再也沒有回應。澄澈的淚水低落,海面呼應的鳴叫,漸于夜色沉寂,再無聲音…
? ? ? ? ? ? ? ? ? ? ? ——鯨落,萬物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