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是烈日高懸，碧海萬頃。鯨十一浮出水面，呼吸的氣體在海面掛起了一道彩虹，他旋轉跳躍，想唱小小的愛在大海里好甜蜜，他面朝大海，想吟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但折騰來折騰去，終究還是有些失落，他最后想，這么英俊瀟灑匠心獨具大智若愚的自己，怎么就沒有人能欣賞到呢？

它搖搖頭，就看見海妖了。

那些海妖有上百之多，拎著粗制濫造的兵器站立在海面之上，面目猙獰，皮膚迥異，赤橙黃綠青藍紫，比彩虹還彩虹。

奇奇怪怪的海妖們，正直直地盯著鯨十一，眼神中有濃重的欣賞。

他們欣賞自己什么呢？鯨十一有點害羞，是歌聲好聽？還是彩虹好看？

當一眾海妖踏波前來時，鯨十一終于從那些狂熱的眼神中讀懂了。

是好吃。

南海的鯨族自古便是極少見到，加上傳說鯨肉靈氣濃郁，對修行大有裨益，鯨十一將心比心，認為海妖們此般舉動倒是可以理解，不過理解歸理解，保命歸保命，當一眾海妖踏上它百米長的背時，它還是翻了個身，水下的鰭輕輕一抬，便有數十海妖噴著血飛出去好遠，在天際映出一道又一道彩虹。

龐大的身軀來回擺動幾次后，依舊有一只大紅海妖穩站在鯨十一的頭部，鯨十一身形騰轉，筋疲力盡難以擺脫，背上如同立著一座萬丈高山，那山是妖力縱橫，隨著鯨十一在海面上掀起了一陣陣波濤。

正值鯨十一束手無措之際，由遠及近傳來一聲嬌嗔。

“妖孽！受死！”

鯨十一恍惚間，看見了一道身影，灰色的，不顯眼，有手有腳，麻布衫隨風颯颯作響。那身影躍在空中，落向海妖，大紅的血便迸發出來，血霧紅了一片天，鯨十一卻只看到一雙漆黑的眸子，比烈日灼目。

那身影與海妖都落在鯨十一的背上，海妖眼神渙散，有氣無力說，小女娃，你是不是有點過分見義勇為了。

被稱作小女娃的身影用冷冷地聲音說，我這叫替天行道，你這般口出人言的妖怪，屠害生靈，不得不死。

海妖聲音有一些凄苦，他說，我們本是南海的老魚修煉成精，自化人形以來，從來沒有吃過人類。那綠色的一脈是青針魚成精，愛吃小蝦，肚量小，一斤管飽；那唯一紫色的叫紫后，曾經與一個人類談過場戀愛，南海伴游三千里又回來了；我年長，這些化人的娃娃便奉我一聲大王，我領他們海中打獵，最常吃田螺，只因我那老婆愛吃。我們在南海活了百年，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不說沒吃過人，吃過的東西甚至比你們人類還要少，你又怎么說？

小女娃冷冷說，我這叫替天行道，你這般口出人言的妖怪，屠害生靈，不得不死。

海妖噴血三尺，怒說，怎么還是這句，你他媽聽我說話了嗎。一口氣沒上來，就此撒手人寰。

鯨十一雖未看到二人，也感到背上有一具身體由熱轉涼。良久，又有一絲溫熱，原來是女娃趴下來，臉貼著大背。

她說，“大魚，你真幸福，不會說話，無憂無慮的，這片大海都是你的家。”

她說，“大魚，你真可憐，一輩子囿于東西南北數千里，最終只能淪為那些妖怪的食物。”

她說，“大魚，你知道嗎，我好累，父母給我取名陳小雙，卻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漂了這么久，唯一和我說話的就是這只海妖，你別說，他死不瞑目的樣子有點帥。”

她說，“大魚，你會記得今天這件事嗎？會不會有一天你也變成了妖怪，那時你又會叫什么名字呢。”

鯨十一終于插上話了，它鼓起勇氣說，“我叫鯨十一。”

緊接著，鯨十一的背上傳來一陣刺痛，那又拎起劍刺向鯨十一的少女哭腔中帶著慌張，“王八蛋，怎么你也能說話了呢。”

-2-

“我能說話，才是鯨十一。”

鯨十一說著話，馱著陳小雙，向不遠處那一葉扁舟游去。

“我不說話的前一百年，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只鯨，當我說話那天，族中最老的鯨告訴我，我叫鯨十一，他叫鯨十，大我六百歲。陳小雙，你說這名字是不是太草率了，有點沒文化。”

陳小雙嘴上輕輕“嗯”了一聲，溫柔的很，手里卻持著劍，一劍一劍刺入鯨十一的后背，鋒芒畢露，毫不含糊。

鯨十一有點無奈，說，沒有用的，陳小雙，我和那化了人的海妖不一樣，刀槍不入，水火不懼，你不怕累，我就不怕疼。

然而陳小雙很累，不僅累，還氣餒，她收起劍，氣呼呼地坐在背上。

鯨十一接著說，“可是，這名字不重名阿。鯨十跟我說，往前數五千年，有鯨一到鯨九，各領風騷數百年，所以再往后數五千年，世上也只會有我一個鯨十一。”

鯨十一說完自己，又問，陳小雙，你為什么一個人出海。

陳小雙晃晃劍，指向南方，眼神冷漠，“南方有觀音大士，我要去找他。”

鯨十一頭偏轉四十五度，悶聲說，陳小雙，這邊才是南。

陳小雙的劍緩緩改變方向，不動聲色，“我要拜在觀音大士的門下，修道成仙，求長生。”

鯨十一問，為什么要長生？

陳小雙猶豫了一下，劍穗隨著風，青絲也隨著風，良久，才開口說，這是我的夢想，鯨十一，你知道什么是夢想嗎。

鯨十一搖搖頭。

陳小雙望著遠方，說，鯨十一，你看到了嗎，這船上帆，手中劍，雨中傘，就是夢想，他們為我遮風擋雨，我憑著他們一路殺敵，有的人最后拼到一世權柄滔天，亦或是金山銀山，而我要求那百年百年又百年的長生不老，無關好壞，途中坎坷，大風大雨，但我要去。

“鯨十一，你有沒有夢想。”

鯨十一調動百米身軀每一個機智的細胞，正組織著語言，背上的陳小雙瀟灑一躍，立在那小船上。鯨十一第一次看清楚少女的模樣，她一身灰色麻布衣，小麥膚色，兩眼燦若星辰，眸中深處卻冷如萬丈冰，如三尺劍，她開口說道：“你走吧，鯨十一，你的夢想我早就猜到了，你終有一天會化作人形，懂愛懂恨，也明白貪心，那時你的夢想就是吃遍東南西北的人，妖精自古是這樣，我們再見不兩立。”

陳小雙揚起帆，乘著風，一身麻衣落在鯨十一的眼中，比什么都好看。

-3-

鯨十一回到南海最深的海底，找到鯨十，鯨十是南海幾乎最大的生物，一只眼睛有一艘船那么大，他雄踞一脈火山，百年不動。鯨十一游到他的面前說，鯨十叔叔，今天有一個人救了我，真人，女人，有手有腳，叫陳小雙。

鯨十睜開眼睛，他說，不錯，女人肉嫩，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少女。少女的血浸著肉，沁著骨頭，一口下去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七情六欲，你吃了她沒有。

鯨十一搖搖頭，嘖嘖嘴，回憶說，沒有，但她應該是很漂亮的，至于味道...她說話時淡淡的，有點甜，站在船上，我就能聞到陽光的味道。

“那多好，吃了她，我活了這么久也不知道陽光是什么味道。”

“鯨十叔叔，你不懂，這是文學手法，比喻。”

鯨十哼了一聲說，我不知道什么手法，我只知道我是鯨，十一，你也是。我們鯨族站在南海的頂端，我們站在鯨族的頂端，吃草吃魚，也吃人，無所不吃，大海殘酷，哪有仁慈，你是為了生存而吃，豈是為了果腹。

“可是鯨十叔叔，你的夢想是什么？”

鯨十一突然問，但沒有給鯨十開口的機會，它接著說，你哪有什么夢想呢，我們都沒有夢想。我們活在南海，只為了生存，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死，回首千百年如一日，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吃人，山珍海味，人肉鮮美，我都不想，我只想長生。”

一陣死寂后，鯨十一緩緩說，鯨十叔叔，我覺得我應該和那個女人走。

鯨十閉上眼睛，最后說，十一，我明白了，你去吧，不要回來，我祝你證道成仙，長生萬年，但不要回來，你今日離去，會化人，會成仙，再不是鯨。

-4-

鯨十一躍出海面那天，青天白云，一輪紅日，映在遼闊的大海之上，什么都沒有，卻比任何時候都美。

尤其是南方。

鯨十一也不知道南方是因長生而美，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總之他向南去，追上那扁舟，對舟上的人說，陳小雙，我想明白了，我也要求長生。

陳小雙瞥了一眼身邊復返的百米大鯨，淡淡說，鯨十一，你本就已經成妖，得天獨厚，長命百歲長命千歲，你求什么長生。

陳小雙頓了一下，眼中是毫不掩飾的不屑與鄙視，“還是說，你后悔了，要吃了我。”

鯨十一搖搖頭，說你錯了，我沒吃過人，鯨十叔叔說人類好吃，最好是美女，你也說妖怪要吃人，自古是如此。但我真的沒吃過，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人，我不知道你好不好吃，只知道你叫陳小雙，背著劍，真好看，救過我，說了好多話，真好聽。

陳小雙依然很不屑，她冷冷說，鯨十一，我告訴你，妖怪豈有不吃人的道理？青年比老人好吃，女人比男人好吃，最后發現味道屬童男童女最佳，你們妖怪的喜好連我們人類都一清二楚，別狡辯了，吃不夠的。

“可是，就像你第一次說的，我想愛想恨，都可以，貪心是什么，我不懂，但我不會吃人。你放心吧，我是一個歌手，是一個詩人，我是一條擁有優秀良好的自我修養的鯨魚。”

“你想的太簡單了，鯨十一，你不懂，成仙長生，要拋棄七情六欲，你若化人，要學會七情六欲。學會再拋棄，你圖什么，做一只無憂無慮的大鯨，多好。”

鯨十一游到小船底，托起來，說，陳小雙，不要說了，來日方長，千秋萬載，你絕看不到我吃人。

茫茫大海波連天，有百米大鯨，背船南行。

-5-

南海有無數小島，有無數海妖。

鯨十一與陳小雙在一個小島上遇見了一個海妖。

海妖是女的，面目有些蒼老，金色的鱗片褪了色，她站在兩丈高的礁石上眺望，見了二人，問，姑娘，你見沒見過一群海妖，赤橙黃綠青藍紫，什么顏色都有。領頭的是一只火紅色的海妖，它有些老了，但眉目間有英氣。

見過。陳小雙應下聲來，持著劍，躍向海妖。那身影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仿佛就要憑著那手中三尺劍，斬盡世上無盡妖怪。

“陳小雙！”

一聲大喝炸在陳小雙耳畔，她扭轉身形，錯過海妖，踩在沙灘上，回頭望向出聲制止的鯨十一，眼神清冷。

鯨十一長吁一口氣，對陳小雙說道，你這般不分青紅皂白便下殺手，與那些吃人的冷血妖怪有何不同？

陳小雙面無表情，但終究沒有再出劍，徑直向小島內尋木柴瓜果去了。

見過，鯨十一接過話來，接著問，怎么了？

海妖沒有回答，急切問，“在哪里？”

鯨十一猶豫了一下，說，很遠，他們聲勢浩蕩，應該是去打獵，遇上我正在唱歌吟詩，領頭的海妖很欣賞我，你聽嗎，小小的愛在大海里好甜蜜。

海妖笑了，她捧起掛在頸間的海螺，眼神溫柔，對，他們的確是打獵去了，只不過這次走得好久。大魚，你知道嗎，他一定又去為我找海螺了，其實我是不愛吃海螺的，只不過他是個路癡，我便站在這里吹著海螺，為他引路。

“他的確說過海螺的事。”

海妖撫摸著海螺，講了好多話，從不諳世事到疲于生存，再到糾集一幫小海妖定居于此，講故事的如癡如醉，聽故事的津津有味。直到陳小雙回來，她捧著柴火瓜果，一眼沒看那海妖，跳上大鯨背上的小舟，兩人才緩緩離去。只是忽然間，他們聽見身后海妖大聲喊道，大魚！再相遇一定要告訴他，告訴他，我還在等他！

這一次，鯨十一沒回應，陳小雙也沉默，船乘著鯨，鯨乘著海，徐徐離去，身后傳來海螺的聲音，嗚嗚嗚。

陳小雙，我覺得，我懂愛了。

怎么說。

愛是相互付出，就像我游遍南海為你捕來海螺，你晝夜等待為我指引歸途。

只因為聽了海妖幾句話？

陳小雙，說真的，那海妖好癡心，有點感動。

怎么說。

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殺那些海妖。

妖怪都該死，鯨十一，你再說海妖的事兒，我們就分道揚鑣。

陳小雙，今天的太陽有點大呢。

怎么說。

我的后背被烤的好熱。

你接著說海妖的事兒吧。

專心烤魚的陳小雙不動聲色，在鯨十一的背上又添了幾把柴火，熊熊燃燒。

-6-

海面上有一個閉目打坐的年輕男子，妖氣縱橫，星目劍眉，披大金袍，眉心點著猩紅圖案，是一柄小三叉戟。待鯨十一二人離得近了，男子緩緩睜眼，與兩雙好奇的目光對視，他嘴角掛起一抹笑，溫柔說，大鯨背小娃，深入南海是為什么來了？

陳小雙哪里有回答男子的心情，自從遠遠察覺到這個化人的妖怪后，便蓄勢到了現在，此時她眼神收縮，身體如離弦之箭，三尺青峰霎時出鞘，劍指那妖氣滔天的男子喉嚨，行事之快，連鯨十一也阻攔不住，只看到天際劃過一線殘影。

反觀那男子倒是毫不畏懼，嘿嘿一笑，僅一拂袖，陳小雙便又遠遠地摔回了鯨十一地背上。

陳小雙站起身，心下立知眼前男子比鯨十一厲害得多，即使化了人，也有一身磅礴妖力護體。

打不過金袍男子，逃不出茫茫大海，她干脆坐下來，調息傷勢，靜觀這金袍妖怪意欲何為。

鯨十一本就毫無城府，察覺背上的陳小雙平安無事后，答道，我要去找南海的觀音大士，化人形，修長生。

男子站起身來，指著鯨十一笑說，你這大魚，有得天獨厚的靈性，南海一霸自在逍遙，怎么就偏偏要去做人？做人有什么好？

鯨十一老老實實說，我要化人，去看一看滾滾紅塵，懂愛懂恨，懂人間悲歡，化人后我還要看破紅塵，修煉得道，位列仙班。

男子嗤笑一聲，化人，你可知化人后又會有怎樣的不開心？

“怎樣的不開心？”

“我乃西海龍宮三太子，一百年前，我是千丈的大龍，眨眼即可翻云覆雨，寰海宇內盡可去得，無憂無慮三界逍遙。后來，如你所見，我化人了。我好像多出一些想法，就像你說的，我去愛去恨，有人有妖。世界開始變得復雜，我想要很多。

后來，我聽說有一只猴子，叫美猴王，也叫孫悟空，他去了東海，搶走定海神針，又開始自稱齊天大圣。最后發生了一些事兒，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他穿著金甲拎著棒子，血染星空，將天庭捅了個通透。這般天下無敵威名赫赫，我也想要。”

一旁坐著的陳小雙突然問，再后來呢。

再后來？后來我也想名滿天下，我給自己取名叫美龍王，好不好聽？我開始四處作惡，偷過蟠桃，偷過仙丹，走私過天馬，調戲過仙女，可是父母寵我如寵寶寶，視我為剛出生的嬰兒，便替我壓下了許多事。終于有一天，本寶寶打碎了一顆明珠后潛逃，從此名滿天下，三界追殺。

陳小雙問，那明珠什么來頭。

那是玉帝賜予我父皇，我父皇又送給母后的定情信物，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陳小雙又問，你為什么要打碎他。

我就想成名。

陳小雙想想說，那你這不就屬于手賤嗎。

三太子很不高興，不理這言辭刻薄的女人，開始問海中的鯨十一，大魚，你聽明白了嗎，化人哪里好？你愛不好，恨不好，人啊，既想要，又想要，一生之中，根本沒有滿足，只有不停的想要，什么愛恨，都是貪心。我雖化了人，卻也不后悔。我為龍，眼中有最美麗的風景，我化人，才看見最丑惡的人心。

所以，作為一個經歷滄桑的前輩，大魚，我跟你說，人太復雜，也太骯臟，做一條魚比什么都好，大魚，你覺得呢。

鯨十一想想說，我覺得美龍王這個名字真難聽。

很好。三太子頷首，小伙子，你很有前途，我看你順眼，指引你一條明路。你若真想成人，南海龍王即可祝你一臂之力，據說他還藏有一顆靈丹，醫死人生白骨，服之即可長生。不多說了，我還要繼續旅行，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三太子離去了，踏波前行，瀟灑無比，像看破紅塵的仙人。只是他的大金袍的光芒被云籠上一層陰影，鯨十一抬頭望去，是來了遮天蔽日的天兵。

金龍化人，縱情三界，名滿天下。

結果好狼狽。

-7-

鯨十一作為開靈智的大鯨，來到龍宮時，是龍王前來親自接見。

龍王說，稀客，有何貴干。

鯨十一鄭重說，龍王，我想化人，順便聽西海三太子說過，您這有可使人長生的靈丹一顆，不知能否有緣得到。

“你見過了那喪家之犬三太子，還想化人？”

鯨十一仔細想了想說，我手不賤。

龍王盯著它斗大的眼睛問，鯨十一，你確定想化人嗎？化人沒有變回去的道理，只有等真正立地成佛，或是位列仙班那天，才能自由變幻。

陳小雙也盯著它斗大的眼睛問，鯨十一，你確定想化人嗎？化人就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你擁有，卻不懂，成仙之路遙遙無期。

鯨十一重重點頭，晃動的海水撼動了龍宮。數息后，龍宮門前沒了百米大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男人，九尺高，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生來披黑袍。

鯨十一問，龍王，那靈丹一事？

龍王看著化人的鯨十一，面有戚色，留下一句“跟我來”，便獨自向龍宮深處走去，良久，他在僻靜處打開一間密室，正中央擺著一個打開的玉匣，上面有金丹璀璨發光，透著仙氣。

鯨十一看著金丹，喃喃說，好漂亮，但我為什么感到好熟悉。

鯨十一，你當然熟悉，這本就是南海鯨族的內丹，唯有開靈智，化人形的大鯨才有，并且一定要配合我們龍族的秘法取出。這顆內丹屬于鯨三，是與我當年打天下的兄弟，我們說好要稱霸南海，一千年過去，我成了龍王，他卻沒捱過來，我信守承諾，將他的金丹供奉于此。這龍宮，這南海，一半歸我，一半歸他。

陳小雙突然出聲問，怎么樣才能得到它？

老龍王笑了，他說，這金丹算不上貴重，只是稀少。但即便是如來佛祖，玉皇大帝，亦或是那搶了定海神針的猴子來，也拿不走它。這是我的兄弟，誰動它，我倒灌南海淹了他。

陳小雙說，哦。

數日過去，鯨十一整日不知在忙些什么，但是陳小雙已等不下去了，鯨十一已化人，龍宮秘寶也無望得手。于是她找到鯨十一，問，鯨十一，我們什么時候走。

鯨十一唯唯諾諾，說，再等等。

再等等？三天前你就是這么和我說的，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轉眼都快十天了，十一，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想留在龍宮了。

再等等，小雙，再等等。

鯨十一，我明白，龍王視你為己出，權柄滔天，金山銀山，你不想走了。

陳小雙，你清楚我想不到那么多。

鯨十一，你想的到，你怎么會想不到呢，你化人了，心思玲瓏，只不過我武力不過你，卻比你了解人類太多，你什么心思，我一眼便看穿了。

陳小雙，相信我，我此前是具有良好自我修養的鯨魚，如今化人也不會差到哪去。

鯨十一說完這句話，面露難色，又說道，陳小雙，其實你才是不懂，茫茫南海，你去哪里找觀音大士。紅塵俗世，香火鼎盛，人老人家忙著救死扶傷呢，我們…我們先多在龍宮逗留幾日。

呵呵，鯨十一，沒想到你是這種魚。

陳小雙擺擺手，繼續說。

鯨十一，這幾個月的日子，如今擺在榮華富貴前，就這么被你忘了。但我不怪你，正如我所說，我了解人，你很好，學得很快。

陳小雙說完這句話便離去了，留下身后臉色蒼白的鯨十一，可那幾個月碧海藍天，怎么能忘。尤其那天初遇，陳小雙趴下來，臉貼在它的背上，像烘爐，像火燒云，炙熱從鯨十一的背，一路燒到鯨十一的心，途經的血液盡被燒得沸騰。

鯨十一嘟囔了一句，不是阿，陳小雙。我懂愛了。

-8-

那些日子，為什么走到如今要不歡而散，甚至分道揚鑣？也許陳小雙明白，也許鯨十一明白，也許連鯨十也明白，每個人心里都裝著一個答案。

陳小雙準備走了，打理行囊，閑暇時在龍宮外望海，從未與蝦兵蟹將之流有過一句交談，仿佛在她眼中，一切成精的生靈身上都背負著數不清的人血，罪孽深重，滔滔海水洗刷不去。但她似乎一直對即將的離去有一些舍不得，夾雜著說不清的傷心。她跟大魚說自己看透了，滾滾紅塵，七情六欲，可為什么傷心，她不明白。

鯨十一明白，夢想沒那么簡單，那些所謂美好的夢想，的確像船上帆，手中劍，雨中傘，一路遮風擋雨，可這也正代表一路上少不了駭浪滔天大雨滂沱，終有一天寒芒畢露，你抓不住他，就注定要承受那些與美好不符的苦難。

鯨十一好像的確變得復雜了，他明白了許多，關于夢想，關于一條大魚的夢想。他明白曾經那條大魚，其實向往的并不是長生。

那懵懂時的一腔孤勇，原來是為了與少女同行。

鯨十一永遠忘不了最后一次見到陳小雙，是在那次談話后三天，準備離去陳小雙約了鯨十一喝一頓酒。在南海龍宮，杯是無暇碧玉，酒是百年瓊漿，擺在青石桌上，麻布衫，大黑袍，鄭重坐在青石桌旁。

這場分別，兩個人好像本就心知肚明。

酒過三巡，鯨十一站起來說，小雙，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鯨十一說這句話時，是興高采烈的，陳小雙看得出來，他手舞足蹈，眼睛神采奕奕，像孩子一樣放著光，只是說完，鯨十一卻感覺到自己全身無力，喝下去的酒燒著他的胃，火辣辣的，燒得他倒在了地上。

陳小雙嘆了口氣，拿出匕首，鋒芒畢露，映著狼狽的鯨十一。

鯨十一痛苦問，為什么。

陳小雙蹲在旁邊，她幽幽說，十一，你還記得嗎，你問我為什么要長生。皇帝求長生，是想穩坐天下第一的龍椅，商人求長生，是想攬盡世上的金銀，道士和尚求長生，是要跳出這五行去證天道。你問我怎么就想長生了，我說夢想，你信嗎，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村女孩兒，我的夢想只是嫁給一個老實的漢子，他可以有點野心與小聰明，但要善良。我們蓋起了二層的小木樓，做點生意，也許是間茶館。我為我的男人生下一對龍鳳胎，男孩考取功名，女孩嫁給好人家，幾十年后子孫滿堂，我死了，有一大家子人來給我上墳。

這就是我的理想阿，十一，可是呢，你們來了，青面獠牙的，好像是一群狼妖。我爹信佛，種了一輩子地，頂著村子人的嘲笑也不愿去打獵，那你給我說說狼妖怎么就找上我們家了呢。狼妖咬斷我爹的喉嚨，又摔死了我娘，我的漢子擋在我的身前，被它撕成了兩半。它站在我的面前，撲上來的時候，仙人來了，將狼妖殺地一干二凈。我跪在仙人面前，求他收我為徒。他說成仙要斷七情六欲，又說我六根不凈。后來我明白了，我那是恨阿。鯨十一，這回你知道為什么了嗎。

我陳小雙，滔天大仇，證什么道，我只想除妖。

陳小雙說完，那柄匕首再不停留，刺入了鯨十一的心口，不長不短，整三寸，陳小雙笑了，她遞出手，伸進傷口，笑容在下一秒凍結，滿目震驚。

“你...你的金丹呢？！”

-9-

鯨十一說不出話，嘴顫抖著，身體顫抖著，只有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陳小雙。

幾息功夫，龍王來了，捧著玉匣，剛來便看見鯨十一心口的傷痕，一目了然。他嘆了一口氣，看向鯨十一，說，鯨十一，你說你何苦，就為了這樣一個人類，你跪在我面前，求了一次又一次。

龍王又看向陳小雙，說，你又是何苦。明明今日，你就可以證道長生。

陳小雙問，你什么意思。

龍王冷冷說，你面前這個，鯨十一，求了我一個月，跪了我一個月，他說你一介凡人，茫茫南海，要求一場天大的長生機緣，何其難。于是他跪在我面前，頭都磕破了，卻只為了讓我取走他的內丹，明白了嗎，他寧愿回去做那一條不開靈智的大魚，來換你一場長生。

說完，龍王將那玉匣撇在了地上，白玉匣摔得粉碎，一顆金丹從中滾了出來。

落在陳小雙的腳邊。

“拿去吧，你的長生。”

陳小雙臉色蒼白，腦海眼前往事浮現，神色凄涼，最后，她握緊了匕首。

鯨十一，沒用的。

鯨十一，我果然沒看錯你，你太傻了。

鯨十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為什么求長生，不知道妖怪為什么吃人，不知道化人有怎樣的七情六欲，連我在你的背上生火烤魚，你也不知道。

陳小雙每說一句，匕首就向鯨十一遞進一分。

鯨十一，你自作什么聰明？你為什么不吃人？你怎么能這么做妖怪？

鯨十一，你這么做，讓我怎么長生？

哈哈哈，陳小雙從遇見鯨十一起，第一次笑了，開懷大笑，哈哈哈哈。

眨眼間，她轉了匕首，寒芒一閃而過，在她的脖頸間留下了三尺血痕。

陳小雙倒下了，鮮血與海沙混淆在一起，朦朦朧朧，仿似夕陽暈開的霞。

鯨十一閉上眼睛，最后想，這就是紅塵阿。

-10-

鯨十一沒有死，彌留之際，他見到了一襲白袍，那人拎一玉屏，面目和善，龍王與蝦兵蟹將皆恭敬在旁。

白袍說，鯨十一，我是觀音。你恨這個女孩嗎。

恨嗎？

如今，鯨十一懂愛了，只換來一片血，浸著砂，紅塵滾滾。

那恨呢？

鯨十一不知道，他搖了搖頭。

你恨人類嗎？

鯨十一頓了一下，看著倒在面前的少女尸體，眼底閃過一絲戾氣，緊接著又搖了搖頭。

觀音很滿意，頷首說，鯨十一，你生而為妖，未曾食人，更敢舍身為人，大善。我居于紫竹林，有一方池塘，你若是愿隨我修行，便化作一尾金鯉罷。

鯨十一點點頭。

鯨十一便隨著觀音去了，得法號“靈感”，再也沒有回去鯨族。

如鯨十所說，他去求了一場長生，大魚化作人，人又化成一尾小魚，如今他游于一方池塘中，終日浮頭聽經，再找不到回去的路。

歲月不居，菡萏搖曳魚尾掠過，鯨十一聽那觀音拈著手印，講大乘佛法，講天庭秘聞，講通靈的美猴王大鬧天宮，生來不死不滅，講轉世的金蟬子西行取經，其肉長生不老。

他不知道自己終有一天也會成為這秘辛的一環。

年復一年，鯨十一只管俯首聽經，沒有人知道他聽進去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百米大鯨背船南行數千里的故事，背劍的少女，吹海螺的海妖，疲于逃命的三太子，為他取出金丹的龍王。

一切就像是一場浮生大夢。

醒來了，哪有鯨一鯨九鯨十一。

只有一尾金魚，游于池塘之間。

只是五百年后，有一條金魚跳出了那小小的池塘，躍入滾滾紅塵，它定居通天河，喜食童男童女，自稱，靈感大王。

它在等一場命中錯過的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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