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前輩李漁,明末清初時的文青一枚,戲曲編劇,只是顯名晚,人到中年才拿了稿費,屬于文青里窮酸的那一波,不過文青之所以叫文青,就是窮也要把日子按照小資的調調過,在其散文集《閑情偶寄》里可見一斑。
今節(jié)選一二,以娛眾目。
一、飲食
粥水忌增,飯水忌減。米用幾何,則水用幾何,宜有一定之度數(shù)……宴客者有時用飯,必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予嘗授意小婦,預設花露一盞,俟飯之初熟而澆之……
先說煮飯,實在是因為小宅自己在這上面吃過虧。當初剛學做飯時,加水無度,水少糊了,然后學乖,中間掀開看一下,覺得水少就加,不夠再加,結果吃了半年“軟飯”,白粥無香,味同嚼蠟,也是夠了。李漁說得好,米之精華皆在飯湯,嫌飯稀撇去一點就少一點,而煮粥添水,就如同往酒里兌水,自然是越兌越淡了。正確做法,多數(shù)主婦煮夫應該都知道,就是一次性把水加夠,中間不去也不添,至于加多少要靠自己的經驗揣摩,當然現(xiàn)在高級點的電飯煲都有刻度,掌握起來更簡單。
至于添香,我們現(xiàn)代人法子更多,不必拘泥于花露一盞,各種蜜餞、雜糧、山藥、蓮子通用,亦可用香草、竹筒、蘆葉之類卷裹增香。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諺有之曰:“羊幾貫,帳難算,生折對半熟對半,百斤止剩廿一斤,縮到后來只一段。”……但生羊易消,人則知之,熟羊易長,人則未之知也。
所以說,羊肉貴是這么來的。比如你100塊買了十斤羊腿,剔骨扒皮,再烤熟或燉湯,最后吃到嘴里的可能只有三斤,100塊買三斤當然貴了。這么貴,從古至今吃羊肉的也不少,實在是因為它管飽抗餓,出遠門頭前吃一頓,一天不用進食,你以為只吃了三斤,其實是塞了十斤下去,能不管飽嗎?此即所謂的“熟羊易長”,所以吃羊肉切忌貪多,吃個半飽就好,否則撐破了肚皮,傷了脾胃,就得不償失了。
世間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猶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難乎?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聽客自取自食……
蟹,小宅不是很愛,嫌吃起來麻煩。現(xiàn)在人吃蟹,總是十八般兵器都要用上的,有的還要人剝好蟹肉吃現(xiàn)成的,比如蟹羹、蟹柳、蟹粉之類。而在李漁看來,此類吃法完全是暴殄天物!他自己是個嗜蟹如命的人,每年蟹上市前就早早儲錢備下,名曰“買命錢”,稱九月十月為“蟹秋”,家里善于做蟹的婢子叫“蟹奴”……他認為蟹在色香味方面已達到人間美食的極致,再搭配他物不但毫無裨益還會拉低蟹的純味。吃蟹就該整只蒸熟,冰鎮(zhèn)著,自己動手,剝一個吃一個,剝一螯吃一螯,就像嗑瓜子,吃好茶,非得自斟自飲,方得其中妙味。
不知愛吃蟹的諸君,是否真如此?若果真如此美妙,那小宅今秋也去嘗一下。正好在蘇州,離陽澄湖近的很。
野味之遜于家味者,以其不能盡肥;家味之遜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于不自覓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木為家而行止自若。是知,豐衣美食,逸處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異木,香人之物也。
顯然,咱們現(xiàn)代人吃的多是家味,甚至家味都算不上,簡直是流水線生產的工業(yè)品。至于野味,求而不得,偶爾嘗一口還可能犯了法。若想二者得兼,只能包個山頭,找個溪水環(huán)繞的山野村落放養(yǎng)了。
當然,這話還有一層引申的意思,就是說:胖子們,別在家里窩著了,是該出去活動活動了。除了眼前的茍且,我們還有西瓜和眼霜!
禽屬之善養(yǎng)生者,雄鴨是也。何以知之,知于人之好尚。諸禽尚雌,而鴨獨尚雄;諸禽貴幼,而鴨獨貴長。
以前在重慶,經常去吃老鴨湯,店家說是雄鴨,養(yǎng)生。原來竟如此,這么看來,鴨竟是少有的禁欲系男神。其他動物,包括人在內,一旦開了情竇,雄的精氣漸漸就為雌性奪去了。所以我們喝母雞湯,烤乳豬,蒸羊羔,無非是想趁著它們精氣未泄時,奪來補益己身罷了。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敵,嗜酒之人必不嗜茶與果,此定數(shù)也。
小宅自己嗜酒,身邊也不乏海量的酒肉朋友。觀之,確實沒有喜歡果品甜食的,喝酒時倒也飲茶,但僅限大碗茶,功夫茶、英式紅茶之類并不感冒。所以茶與酒是友是敵姑且不論,果者酒之仇是肯定的。
據此,拿些糖果糕點正可驗一人的酒量深淺,吃得津津有味多數(shù)就是茶客,反之則為酒徒。茶客清寡,適合做諍友,君子之交;而酒徒熱忱,當引為知己,為閨蜜為死黨,生死相托。
當然,此處酒專指我中華之陳釀,葡萄酒類在我輩看來實非酒也。
喜食者多食,怕食者少食,太饑勿飽,太飽勿饑,怒時哀時勿食,倦時悶時勿食。
這是李漁的飲食之道,小宅冒昧再加兩條:車旅行走勿食,話不投機多食。
二、花事
茉莉茉莉一花,單為助妝而設,其天生以媚婦人者乎?是花皆曉開,此獨暮開,暮開者,使人不待把玩,秘之以待曉妝也。是花蒂上皆無孔,此獨有孔,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為立腳之地也。
姑蘇女子愛美,素有佩花的習慣。前兩周正逢茉莉花開,街頭經常見到白發(fā)蒼蒼一派優(yōu)雅的婆婆,或簪花于鬢角耳畔,或拿絲線穿了花苞掛在胸前,或做耳墜吊在耳下,風鈴一樣透著清新俏皮,仿佛是一個個韶華正好的青春少女。遙想那飾品匱乏而單調的古代,又當是怎樣的盛況?梅子時節(jié)家家雨,茉莉花開戶戶妝……
茉莉有兩種,一為木本小灌木,一為藤本。女子佩戴的多為前者,不過木本畏寒又怕旱,冬天很難伺候,不是凍死就是枯死,李漁說不可澆水而應澆冷茶,不知有用否?而藤本相對好活許多,不懼寒枯,適合盆栽觀賞。
玉蘭玉蘭世無玉樹,請以此花當之。花之白者盡多,皆有葉色相亂,此則不葉而花,與梅同致。千千萬蕊,盡放一時,殊盛事也!但絕盛之事,有時變?yōu)楹奘隆1娀ㄖ_,無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樹好花,止須一宿微雨,盡皆變色……群花開謝以時,謝者既謝,開者猶開,此則一敗俱敗,半瓣不留,語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
玉蘭,小宅自己最愛的花。愛它的傲嬌和任性,開時一起開,氣勢磅礴;敗時一起敗,義無反顧,去留皆隨己意。果真花有花神的話,那玉蘭當屬最任情任性、瀟灑不羈的一位。大學時,宿舍后山植了成片的玉蘭樹,在那里,小宅開了浪漫的情竇,收獲了最初的愛情,如是對它的喜愛又隨著流年刻進了記憶里,年齡愈長,記憶延長,已越來越刻骨了。
正如李漁所說,玉蘭先開花后長葉,其絕美得益于此,同樣凄慘亦由此而來。沒有綠葉烘托呵護,孤零零翹立枝頭的花瓣自然耐不得雨打。所以欲賞玉蘭,切忌等到盛開,只待花苞吐露時就該日日盯著,看一天是一天,賞一時賺一時。正所謂“花開堪看直須看,莫待雨過撿殘瓣。”
今天我國南方大部分省份都有植玉蘭,其中以伏牛山系、廬山、天目山為盛,河南南召稱玉蘭之鄉(xiāng),只是縣城園子規(guī)模一般,倒是農戶家里的玉蘭山莊別有情趣。當然,以白玉蘭為市花的大上海也是觀賞玉蘭花的勝地之一,上海博物館——植物園——大觀園——人民公園——徐家匯公園都是早春賞花的好去處。
杏花種杏不實者,以處子常系之裙系樹上,便結累累。予初不信,而試之果然。是樹性喜淫者莫過于杏,予嘗名為“風流樹”
這個……難怪古人都說“紅杏出墻”,而非“紅桃出墻”。小宅沒種過杏,實在沒條件嘗試,感興趣的小伙伴可以試一下真?zhèn)巍H粽嫒绱耍翘幣┻^的褻衣豈非成了男科圣藥?小宅貌似發(fā)現(xiàn)了一條致富捷徑……
其實獨看杏花那楚楚風姿、顏色媚態(tài),便覺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風流形狀。看杏花要去大西北,山西夏縣、陜西涇陽太平鎮(zhèn)、伊犁杏花溝、甘肅東鄉(xiāng)等,都是憑杏花馳名的好地方。
山茶花之最不耐開,一開輒盡者,桂與玉蘭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開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猶不及山茶,榴葉經霜即脫,山茶戴雪而榮。
山茶,古稱海石榴,可見兩者花期確實有的一比。石榴為落葉喬木,而山茶勝在常綠,從冬月可以一直開到第二年五月,確實久的離譜。
小宅最近就被這花給難住了,因為初學蘇繡,繡好了一屏藍蓮花,禁不住老師夸獎,就想挑戰(zhàn)一下師姐們望而卻步的山茶,結果,玩脫了。層層疊疊的花瓣,不下50枚,顏色深淺不一,又要顧及層次感,套針套來套去就亂了……
蕙之與蘭,猶芍藥之與牡丹,相去皆止一間耳……人謂蕙之花不如蘭,其香亦遜。吾謂蕙誠遜蘭,但其所以遜蘭者,不在花與香而在葉,猶芍藥之遜牡丹者,亦不在花與香而在梗……芍藥之葉苦其短,蕙之葉偏苦其長;芍藥之葉病其太瘦,蕙之葉翻病其太肥。當強者弱,而當弱者強,此其所以不相稱,而大遜于蘭也。
牡丹芍藥
關于芍藥不如牡丹,李漁所說沒錯。二者花型上基本看不出區(qū)別,只不過牡丹屬于灌木,枝梗為木質,經風雨依然可以傲立枝頭,睥睨群芳,維持它作為花王的驕矜。而芍藥屬于草本,弱質纖纖的,還要頂著那么碩大的花朵,稍經風雨就趴下了。一個經常匍匐在地的,自然只能為人臣子了。
而蕙和蘭,李漁說的就有待商榷了。現(xiàn)代人已經把蘭和蕙混淆了,由此可見兩者差別確實微乎其微。
古書上說:“蘭,香草也。蕙,熏草也。”這話基本等于沒說,大家都是草,此草、彼草有啥不一樣的,估計只有羊知道。我初看這兩句話時,腦袋里就想:難不成還能是薰衣草?
直到黃庭堅說: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蘭;一干數(shù)花而香不足者,蕙。總算有了比較明晰的界定。由此看,古人所謂的蘭,當指今天的春蘭;而蕙,當指今天的蕙蘭。
春蘭蕙蘭
可以看出,二者葉子并不像李漁所說一肥一瘦、一厚一薄,大相徑庭。本來就都是草,能差到哪兒去?
再說香,雖然古人稱蘭為香祖,各種詩詞歌賦又是對其大肆渲染,事實上蘭的香氣是很寡淡的,在野外若不迎風細聞,根本感覺不到。只能說,咱們古代物質實在太匱乏,老祖宗見識又少,能拿得出手的香料也就蘭、芷、杜若幾樣,奉承人全靠這幾弟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