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進宿舍的時候感覺熱了,便把風扇打開,下意識朝天花板上望了眼,發現風扇外層的鐵桿間有個黑點。仔細一看,原來是只蒼蠅,我本以為是個尸體,卡在了兩根桿子之間,擔心它被吹下來落到我身上,便盯著看,看清楚它的墜落方向,好及時應對、成功躲閃。但令我失望的是這家伙并不是尸體,居然動了一下,沒落下來。我斷定這是一只活蒼蠅(風扇一開它便換了個穩定的姿勢),瞬間興致大增,一直仰頭盯著看,看它什么時候抓不住了掉下來。然而幾分鐘過去了,這只蒼蠅像被焊在了鐵桿上,巋然不動,絲毫沒有精疲力竭的征兆。我突然發現不能用人類的極限去衡量一只蒼蠅,不然它尚且余力十足而我倒該落枕了。于是我爬到床上(床架在書桌上方,有足夠高度),平視它的動作。只見它左邊兩條腿搭在左側的桿子上,右邊兩條腿搭在右側的桿子上,前面兩只“手”抱著右側的桿子,身體像是伸展到了極限那樣顫巍巍地張著,韌帶快撐不住的樣子——一本正經,不茍言笑,模樣著實可愛。它的身體是倒掛著的,背朝地面,加之宿舍里的電扇運轉時是360度不停旋轉的,我便覺得這場景就像是在游樂園里玩那些把人在空中顛來倒去的刺激的項目一樣,隨時都像是要掉下去了,嚇得魂不附體,只剩潛意識告訴自己的身體要牢牢抓緊,千萬不能放手。這樣一想就愈發覺得它可愛了,因為蒼蠅是人皆厭惡的東西,可惡的東西受折磨的時候就會變得可愛。如果是一只蚊子被這樣折騰著不敢下來應該會更可愛,但蚊子似乎沒這么蠢,風一來就該飛走了。微妙間,蒼蠅和蚊子似乎還有著彼此不同的生活方式。如果蚊子能開口說話的話,會不會大聲抗議“不要老是把我和愚蠢的蒼蠅相提并論”呢?
當然這已是我自作多情的胡亂揣測,事實是蚊子縱使比蒼蠅聰明也不會說話,縱使能與同類相互交流也講不出語法結構這等復雜的句子來。
我本來是很忙的,卻因為一只愚蠢的蒼蠅停下了腳步,以玩弄它作為今晚的一項余興節目。常聽人說造化弄人,我突然想,造物主是不是覺得人很可愛所以才故意捉弄我們的呢?想一下他還是別覺得人可愛的好,因為可愛的前提是可惡,而造物主覺得人類可惡之后,我們的命運就悲慘了。為了能讓自己心里踏實些,我必須找出造物主的所在。如果人折磨蒼蠅對應的是造物主折磨人的話,從比例來看,造物主應該是一個很巨大的存在。我的第一反應是地球,地球對人的比例已經遠超出了人對蒼蠅的比例,但甭說地球,連太陽這種龐然大物擺在那兒都依然是造物主的囊中之物,更別提宇宙這樣不著邊際的東西了。因此我若把自己看做是造物主的話,蒼蠅顯然還是太大了,必須尋找更小的東西?!凹毦边@詞浮現于腦海,緊跟著是原子,然后輪到夸克,到夸克就卡住了,因為更小的微粒尚未被發現。但可以肯定的是夸克絕不是最小的,如此一來便沒了盡頭。我以自己為標準向大尋找造物主,向小尋找能讓我成為造物主的東西,結果卻是兩頭都看不到盡頭。不光是我,所有人都看不到盡頭。于是科學家就發明了“無窮大”和“無窮小”來搪塞,不過這種搪塞至少能表明些什么,顯得兩頭沒那么無法定位了,雖然還是無法定位。
思考至此,一個腦電波突然間沖破了我的思維。我似乎已經陷入了誤區,因為體積很可能不是衡量標準,取而代之,也可以是精神力的大小,或者其他什么人們未知的或已感覺到卻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東西。但不管正確的標準是什么,造物主起碼該有個可以肆意擺弄萬物的姿態,然而又很可能不屑于擺弄,就如我們對看不見的細菌、原子、夸克不屑一顧一樣。這樣一想,就突然發現人和蒼蠅在造物主面前居然是一個數量級的,于是不論是人還是蒼蠅都不停地努力繁衍,像真菌一樣扎成一堆就可以形成可見的一團了。
然而我可能又錯了,因為或許壓根就不存在什么造物主。如果無窮大等于無窮小的話,其間的任何東西,不論是太陽、地球、人、蒼蠅、細菌、原子還是夸克,都只是輪回中的一環,不論是從體積還是其他角度,都分不出誰大誰小。但這個事實似乎令人難以接受,因為它意味著一個夸克中其實包含著無數個宇宙,而我們所在的宇宙正與其他無數個宇宙存在于一個夸克之中。如此一來,人們便永遠無法找到最大的東西和最小的東西,因為這兩者是等同的,包羅著萬事萬物形成一個圈,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以此可以推出的一個現實層面的結論是,我們一代代地繁衍下去,最后一代子孫其實是我們最早一代的祖先,而我們的祖先其實也是我們的子孫。這一點更加令人難以忍受,但值得慶幸的是,由于進化論的存在,這個結論似乎并不能太輕松地成立……然而不管我怎么想,總還是有看不見的局限性在里面的,因為腦子只有這么大,用飛船送到任何一個星系都不會有變化。
當然以上是我由一只愚蠢的蒼蠅而扯遠了的事,但即便扯遠了,其實依然近不可耐。就好比我從現在開始數數,從1不停往下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數到的數一定已經十分之大了,但與無窮大相比依然微不足道,數了一輩子也與沒數沒多大區別。
我洗了個澡回來,那只蒼蠅依舊在驚心動魄地堅持著,只是姿勢換了,六肢都抱著一根桿子,看樣子它已經手酸了。這樣下去,它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勇敢地松開手,即便一開始會被強風扯得平衡盡失,但吹遠了之后一定就沒事了,絕對不會摔死;二是一直這么堅持下去,直到累死,然后掉下來。它始終選擇的顯然是后者。我的時間不比蒼蠅那般耗得起,玩盡興了,便把風扇關了打算放它下來。但風扇停了它卻依舊毫無動彈,我用手指彈了一下桿子,它仍不動,可能還驚魂未定吧。我再彈一下,它終于飛走了。
以蒼蠅的記憶力,它很快就會忘了這次本該是九死一生刻骨銘心的經歷吧。它什么都不懂,甚至連屎和飯都分不清楚,就知道一個勁地亂飛,什么都記不住,完全憑借身體的本能去做事,目光短淺,不會思考,遇到危險時就拼命抓住手邊的稻草,或許連什么是害怕、什么是疲憊都沒有概念,危險過去了就活下來,繼續毫無意義的生活,危險沒過去就死撐到死,而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蒼蠅儼然已經蠢到了既可愛又可笑的地步,但是你用手去拍的時候,它們還是會逃開的,這是求生的本能,不論蒼蠅的生命有多大意義,它們確確實實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們有我們的世界觀,蒼蠅也有蒼蠅的世界觀;我們有我們的人生觀,蒼蠅也有蒼蠅的人生觀。哦,不對,蒼蠅的應該叫蒼生觀或者蠅生觀,還是叫蠅生觀吧,前者聽起來過于霸氣了。
2011年6月2、3、19日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