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031·《紅樓夢》:王熙鳳:借花獻佛,借酒撒潑

《紅樓夢》里過生日的人還蠻多的,例如前面提到的“轟趴”的賈寶玉,隆重的賈母,還有寧國府的賈敬,除此之外還有就是薛寶釵、林黛玉等。但是,要說到最精彩、最富有戲劇性的一個生日,就莫過于王熙鳳的生日了。

王熙鳳

王熙鳳這一年過生日,從一開始就不同了,因為是賈府里最有體面的老祖宗賈母為了圖新鮮圖熱鬧,特意為她籌劃的:

這里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請你來,不為別的。初二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生分的似的。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著好,就是怎么樣行。”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道好頑不好頑?”王夫人笑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么湊法?”賈母聽說,益發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并寶玉,那府里珍兒媳婦并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

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媽媽坐了。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再也有和鳳姐兒好的,有情愿這樣的,有畏懼鳳姐兒的,巴不得來奉承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的,那里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帳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后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分子來暗里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依你怎么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饒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他出了罷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鳳姐兒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忙笑道:“倒是我的鳳姐兒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占一個,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說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娘,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眾媽媽聽了,連忙答應。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幾個人,商議湊了來。”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小丫鬟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還入在這里頭?”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有了,這是官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只當小看了他們了。”賈母聽了,忙說:“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們!只怕他們不得閑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賈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尤氏因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么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么?”鳳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里,我才和你算帳。他們兩個為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

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余。賈母道:“一日戲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賈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鳳姐兒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都散出來。(《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到了這里,過生日的方案全都商量好了,資金也湊齊了,人員也安排好了,照理說,可以直接跳到下一步,熱熱鬧鬧地“轟趴”就好了。但是,《紅樓夢》畢竟是《紅樓夢》,總有些百轉千回的東西是需要琢磨的,比如,這過生日,講究的還得是——人情:

王熙鳳 和尤夫人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鳳姐房里來商議怎么辦生日的話。鳳姐兒道:“你不用問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這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么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要我來操心,你怎么謝我?”鳳姐笑道:“你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么!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丫鬟們回說:“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了他來。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他腳踏上坐了,一面忙著梳洗,一面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正說著,丫鬟們回說:“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發人送分子來了。”尤氏笑罵道:“小蹄子們,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的要學那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得,到了你們嘴里當正經的說。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待茶,再打發他們去。”丫鬟應著,忙接了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和底下姑娘們的。”尤氏道:“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里發,一共都有了。”

說著,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鳳姐兒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面點一點。”說著果然按數一點,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你肏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沒有?”鳳姐兒笑道:“那么些還不夠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尤氏道:“昨兒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鳳姐兒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說著,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平兒會意,因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尤氏笑道:“只許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兒。”平兒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著你主子這么細致,弄這些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

一面說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的喜歡。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時,也把鴛鴦二兩銀子還他,說:“這還使不了呢。”說著,一徑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云一分也還了他。見鳳姐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里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方收了。于是尤氏一徑出來,坐車回家。不在話下。(《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賈母昨日興起讓每一個人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出份子”,湊出來好些銀子作為生日宴會的“啟動資金”,但是,作為王熙鳳的好伙伴的尤夫人又怎么可能放棄這樣一個拉攏人心拉攏關系的好機會呢!于是乎,作為活動組織者的她在第二天就來到一些重要的人房里去把銀子一一退還了:王熙鳳眼前紅人平兒的,賈母房里的大丫鬟鴛鴦的,王夫人的大丫鬟彩云的,以及西府周、趙兩位姨娘的。正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便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借花獻佛。

終于到了生日這一天,不過還是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本來自己懶待坐席,只在里間屋里榻上歪著和薛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幾上,隨意吃著說話兒,將自己兩桌席面賞那沒有席面的大小丫頭并那應差聽差的婦人等,命他們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幾席是他姊妹們坐。賈母不時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在上面,你們好生替我待東,難為他一年到頭辛苦。”尤氏答應了,又笑回說道:“他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聽了,笑道:“你不會,等我親自讓他去。”鳳姐兒忙也進來笑說:“老祖宗別信他們的話,我吃了好幾鐘了。”賈母笑著,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敬他。他再不吃,我當真的就親自去了。”尤氏聽說,忙笑著又拉他出來坐下,命人拿了臺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么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在我手里喝一口。”鳳姐兒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后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鐘罷。”鳳姐兒見推不過,只得喝了兩鐘。接著眾姊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賴大媽媽見賈母尚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兒,領著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只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干。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尤氏點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后檐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兒便扶著他。才至穿廊下,只見他房里的一個小丫頭正在那里站著,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后面連平兒也叫,只得回來。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堂,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槅扇關了,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臺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唬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說規規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里無人,所以跑了。”鳳姐兒道:“房里既沒人,誰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兒在后頭扯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么。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后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里,打發我來這里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鳳姐兒見話中有文章,“叫你瞧著我作什么?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面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房里的,睡了一會醒了,打發人來瞧瞧奶奶,說才坐席,還得好一會才來呢。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里來了。二爺叫我來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只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兒道:“告訴我什么?”那小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干凈兒!”說著也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手攝腳的走至窗前。往里聽時,只聽里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么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里怎么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倆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涌了上來,也并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干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里說話,為什么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里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里,叫道:“你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氣的墻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干凈。”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么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戲已散出,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里,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么了。鳳姐兒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和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氣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兒兩下,問他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等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后面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習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種子!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里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癡,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們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來!”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兒。賈母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兒我叫他來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要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這么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曲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還罵人家。”賈母道:“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魘道的。既這么著,可憐見的,白受他們的氣。”因叫琥珀來:“你出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鳳姐兒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兒只跟著賈母。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后悔不來。邢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么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了,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得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么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臟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為這起淫婦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了。”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沖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兒作了一個揖,笑道:“原來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饒過我罷。”滿屋里的人都笑了。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兒和賈璉兩個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你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也作了一個揖,引的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兒來安慰他。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為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么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事,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

三個人從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么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沒法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一時,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兒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兒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震嚇他,只管讓他告去。告不成倒問他個以尸訛詐’!”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眼色兒,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樣。”鳳姐兒道:“不許給他錢。”賈璉一徑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將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復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氣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里面鳳姐心中雖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房中無人,便拉平兒笑道:“我昨兒灌喪了酒了,你別憤怨,打了那里,讓我瞧瞧。”平兒道:“也沒打重。”只聽得說,奶奶姑娘都進來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王熙鳳坐在席上被一群人灌了太多酒有些醉了,于是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換衣服,不曾想卻發現自己的丈夫賈璉在房間里“偷人”,于是乎進去大鬧了一場,還要假借平兒的手去打賈璉。這樣的行為放在古代的大家庭里可以說是“大逆不道”了,畢竟她可是違反了“三綱五常”的倫理!于是,賈璉氣沖沖地拔劍要殺她,王熙鳳也不是吃素的,趕緊跑到賈母跟前求保護。在眾人的勸解下,過了一夜才平息了這件事。

王熙鳳和賈璉

這便是王熙鳳的一場生日宴,先是借花獻佛的人情故事,再是借酒撒潑的夫妻故事,真真是熱鬧得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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