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他,她低到了塵埃里。”用張愛玲自己的話,來描摹殷寶滟初遇羅潛之時的情境,再合適不過了。
寶滟原本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她的生活世界幾近完美。出身于富足之家,美貌,且多才多藝,是有名的校花。假如按流行的世俗標準,這些都足以為她加分,增加她成為完美的“女結婚員”的籌碼。
但是她偏不。她演戲,她唱歌劇,“細喉嚨白鴿似的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里。”
謀愛來謀生,是她所不屑的。她要超越女學生——少奶奶這樣俗套的人生劇情。她絕不滿足于只是做個美女,她要去占領最偉大的制高點。
她相信藝術,向往“藝術的安慰”,她想要的,是“藝術人生”。她有這種資格。不論作為學生還是作為女性,她都有智力的,魅力上的絕對優勢,足以睥睨眾人。
因此,她對那些追求者不屑一顧。因為“那班人……太缺乏知識。”她享受這樣被人仰望,但她的愛情絕不會恩賜給這些淺薄的人。
俯視眾生久了,不免有一種長期保持一種姿態的乏味疲憊,苦無旗鼓相當的對手,也難免有獨孤求敗式的四顧心茫然。她需要有一個人被她仰望。
羅教授的出現正當其時。
羅的學識,質問,讓她憂慮,膽怯,這是她第一次在知識上被人懷疑,被俯視;而羅在課堂上講述莎士比亞時,那種陶醉,熱烈的戲劇化風格,則又有她熟悉的藝術氣質。熟悉又陌生,于她,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和際遇。
交往從羅向寶滟教授高尚的學問開始,此后又因羅建議,成為羅的助手,編譯一部完美的音樂史,這種學術的,藝術的交往讓寶滟非常感奮。而羅太太對寶滟的提防,小氣,和日常生活中的不免俗氣的母性,讓她看到了羅的生活世界與學術世界的反差,在崇敬之外,內心不免多了一絲憐憫。此時雖依然是仰望,但那角度,至少會小一點了吧。
然后有了那封詩一般的情書。這全然超出了她的生活經驗和預期。“沒有人這樣愛過她。沒有愛及得上這樣的愛。”她仰望的人愛上了她,在學術交往中,以最藝術的方式。這是從未有過的愛的體驗。
重要的是,此時,二人之間的權力關系發生了質的變化,仰望至少變成平視,她占據了一定主動權。“一切突然變成真的了。”
這愛似乎是可控的,是聽話的愛,她以為他會以她認可的方式和安全距離愛著她,她只管毫發無傷地享受就是了。
她恢復了在交往中的控制權,拒絕了羅的進一步要求,而且在臨走前還主動與他的妻兒再見,“有一種新的自由,跋扈的快樂。”
是的,她的愛情理應如此不同凡響,棄絕人間煙火氣,充滿藝術的氣息。她需要這種生命體驗的豐富性,來豐富內心,來強化自己的獨特性。
尼采說:“對待生命你不妨大膽冒險一點,因為好歹你要失去它,何必總陷于一片泥土。”
改變標準配置,成為生活的突圍者,哪怕要冒點險。寶滟如是想,羅潛之亦如是。
他出身寒微,生活一直充滿苦澀。“在外國他是個苦學生,回了國也沒有苦盡甘來。他失望而孤獨,娶了這苦命的窮親戚,還是一樣孤獨。”
他的妻子,固然具有男性視角中理想女性的美德,犧牲隱忍,但這種脫不了貧賤夫妻貧乏底色的生活,豈能是他的理想呢?在大學課堂上,在莎士比亞的藝術的世界里,他飛揚而快樂,可是這種對照,只會凸顯他在現實生活里的窘迫和蕭瑟。
寶滟的出現是一個意外的休止符。“教授對于莎士比亞的女人雖然是熱烈、放肆,甚至于佻達的,對于實際上的女人卻是非常酸楚,懷疑。”他嫉妒寶滟的世界,那個富足優美,他不可企及的世界,因此,寶滟給他們帶來的“甜蜜,溫暖,鼓勵,一個美女子的好心”,只會強化他的自卑自憐,徒增煩惱,并由此引發夫婦間的更多矛盾。
好在學識給了他自信。寶滟的熱忱,以及偶爾的嬌俏,頑皮,吹皺了庸常生活的沉寂水面。被這樣美麗聰慧的女子崇拜,與之談論學問、藝術之道,才是“紅袖添香伴讀書”的情味啊。
他的情書言辭華美,長久以來被壓抑的生活的激情以此得到釋放。他要把這愛情演繹成莎翁戲劇般的藝術風格,把平庸的生活改造成莊嚴華美的儀式。他向寶滟交出了最隱秘的向往,也暫時上繳了自己的驕傲。此時,也是二人最接近平視的時候,他們共同向往的精神戀愛在此達成一致。
這場愛情游戲煩惱而迷人。他從此怨苦起來,對太太也更沒耐性,而只有寶滟的撫慰能平息他的暴怒。“他就只聽我的話”,寶滟似乎成了徹底的主控方。
其實此后二人的愛情期望已經無法同步更新了。寶滟作為愛情的主控方的優越感,被一次猝不及防的吻擊碎。“她心里非常清楚,這清楚使她感到羞恥。”“心頭懊惱,她一直以為他的愛是聽話的愛……”這是二人第一次身體接觸,權力關系再次逆轉。
她由主動方變為被動方,發現自己其實已無法掌控感情的進程和方式。那種純凈的藝術,靈魂之愛,下降為肉欲的世俗意味,以至于寶滟“覺得一切都是褻瀆”。
此刻開始,身體的欲求超過了精神的語言。“然而他現在只看見她的嘴”“他吻夠了她,又有別的指望”,她感到恐慌,驚覺自己并不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女神,愛情幻想開始動搖了。
但是她還是貪戀他的愛,兩人甚至談及他的離婚事宜,并為此陷入痛苦之中。
痛苦而美麗的愛,太有戲劇風了,連痛苦都成了加分項,讓人如何不迷戀?他那對全世界都白眼相向的狷介,使他的愛成了一枚勛章,獲得者是沒法不驕傲的。
而對羅而言,尊貴,美麗的寶滟的愛何嘗不是一枚勛章?
他們似乎彼此為對方打開了一扇窗,在對視和眺望中釋放著自己的能量、情感、理解力和想象力,拓展眼光的界限和體驗的界限。
他們需要高難度的,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愛情,或人際交往,來驗證,強化自己的獨特性,從而與瑣屑乏味的世俗切割,將自己拔出生活的泥潭。
他們無意,也不屑地上的世界,然而,不管他們看沒看見,現實生活就在那里,而且時時侵入,影響著他們的判斷和選擇,并最終給他們以迎頭暴擊。
“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結婚呢?”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這才是愁夢背后的實話。他們不能在一起的根本原因,與他離婚與否沒太大關系,他們痛苦的討論離婚之類的事,可能只是因為,這樣更有悲劇之美。為避免傷害無辜者而犧牲自己的愛情,這樣一種蒼涼的姿態,無疑會更深刻哀婉。
而戲劇感,藝術感,不正是他們孜孜以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