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奶奶佝僂著身子,手扶推車緩慢的向前邁動著步伐,摔斷的一條腿把全部重心依賴在推車上,褶皺的臉上留著歲月的痕跡。因為年邁她的手已經只剩下一層皮,粗糙還帶著裂痕。歲月不饒人,她也曾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
爸爸扶她到沙發上,媽媽站在一旁,我和妹妹則倚墻而立,誰也沒有說話。
“是癌嗎?”
靜默很久,奶奶輕輕的抬頭問爸爸。我注意到,她的手放在腿上,攥得很緊。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仔細聽仍是會發現那里面夾雜著的緊張和害怕。
我低著頭抓著手機,盯著自己的腳尖,一直不敢抬頭,生怕復雜的情緒會暴露在奶奶眼里。
“你別擔心那么多?!?/p>
爸爸接話了。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奶奶卻其實什么事情都明了。
她的聲音里已經有著明顯的顫抖,她啞著聲音,卻依舊平靜的問,“你不告訴我我也都猜到了,是癌吧?!鳖D了頓,又不死心的繼續追問,“還能治好嗎?”
“生老病死,是人這輩子都要經歷的?!卑职终f。
在我聽來,爸爸的回答看似云淡風輕,實則夾雜著太多復雜的情緒。他為這個事實感到痛心,但一方面又對生老病死無能為力。是對命運的惋惜,更是對命運的妥協。
其實很多事情都沒有必要執著的去追求一個答案,如果答案本身會對人造成傷害,大多數人都會選擇一個委婉或者躲避的方式,而不是直白的去告訴一切事情的真相。
所有的道理其實很多人都明了,只是發生在自己身邊時,還是會無法接受一系列慘重的事實。我們都可以對別人的痛苦報以安慰,感同身受的真切感,危急到自身時方可知有多么難。
最容易的,就是站在自己角度看待別人的問題。
而同理,最復雜最難過的,也是站在自己角度看待自己的問題。想要不帶有私人情緒,實非易事。
02
時間靜止了一分鐘。
微微的抽噎聲在空曠的房間里不斷擊打,像是忍了好久的,山洪爆發前的隱隱作祟。那個聲音,仿佛穿越了幾十年來的風雨與共,席卷了塵封很久的戰戰兢兢。轟隆隆的,穿透每個人的心靈。
她的哭聲,包含著太多的情緒。曾幾何時,明知生命會消逝,卻仍然會在死亡要來臨的那一刻,所有準備好的心態都變得不堪一擊。
死亡,是個太過可怕的東西。它會否決你幾十年來的存在,抹去你幾十年來的意義,然后讓你恐慌讓你害怕,直至它帶走你心臟的跳動,留下的只會是一堆骨灰。而你,卻無能為力。
這就是死亡本身所帶來的慘重代價。
與此同時,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死亡逼近來臨的時候,身邊人所無法壓抑的痛苦和患得患失的虛無感,明知結局已成定局而無法改變的挫敗感。
奶奶一直在哭。
她和爺爺吵了幾十年,兩人也總是互相嫌棄,但從兵荒馬亂吃不上飯的貧苦歲月,一起攜手走到如今的和平發展時代,期間結下的,已經不再是相濡以沫那么簡單,他們那個時候的愛情,遠比我們如今要堅固的多。所以,當意識到身邊的人很可能下一秒也許就會消失,這種痛苦,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無法輕易承受的。
03
爺爺年齡大了,身子不便,前段時間晚上突然吐血,把奶奶嚇壞了,爸爸和大爺知道后立馬把爺爺送去了醫院。
醫生檢查后告訴爸爸和大爺,是癌,食道癌。
怕奶奶接受不了,他們默契的協商守住這個真相。
可是爺爺一日不如一日的身體,和兩人之間幾十年建立的默契感,都隱約察覺到了真相。
奶奶之所以來問爸爸答案,為的也是讓自己心里一直被吊起的情緒可以有處安放,可以找個理由發泄自己隱忍太久的委屈和害怕,也同時,更多的,是一種抓不住的恐懼,一點點腐蝕著她那早已年邁的心。
她的哭聲仍在不斷繼續。
依舊沒有人說話。
因為沒有人,可以安慰奶奶,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說爺爺其實并沒有事。
誰心里都不是好受的。
我抓著手機,有人輕輕拉住我的手,我抬頭,妹妹眨巴著眼睛,似是在尋求安慰,又似是在安慰我。她的眼睛里,隱隱發光的,是不斷隱忍的淚水。
如果那個時候有人問她一句“你怎么了”,那個淚水便會決堤而出,再也收不回去。
所以,我只是更加溫柔的回握住她的手,沖她笑笑。
抬頭。前面看似站著筆直的爸爸,眼眶也是紅紅的。
媽媽站在他旁邊,眼里的心疼和惋惜一覽無遺。
04
這一個情景,和三年前的那一幕,如出一轍。
三年前舅舅自殺去世的時候,姥姥正在住院,全家人也是這樣子瞞著姥姥,裝作若無其事的和她拉家常道關心。
臨床的一個老奶奶看著幾個阿姨和媽媽,羨慕的對姥姥說,“真好啊。你一共有幾個孩子啊?!?/p>
姥姥笑得一臉幸福,沖她自豪的回答,“五個女兒,一個兒子?!?/p>
她不知道的是,兒子如今已經歸土為安,只剩下這五個女兒了。
周遭幾個阿姨和媽媽本來帶著笑意的臉全都瞬間僵住,她們有著低著頭有的轉向別處。
那是一個善意的謊言,是所有人都竭力保護最在乎的那個人,他們承受了一切真相,還要保留守護著真相在最深處。
那是世間最永恒的愛,是所有人在面對這種情況,所能唯一不約而同做到的事情。
我記得那天,窗外的天空很藍,好像純潔的無一絲塵埃。從窗邊往下看去,卻是最殘酷的生離死別陰陽兩隔。
05
爸爸年輕時和爺爺有過一次巨大的爭執,爺爺曾說如果爸爸執意要娶他們不看好的媽媽,就再也不會去管爸爸了。
這一句話,這個固執的老頭竟然真的堅持了幾十年。
冷漠、忽視,他用自以為是的堅持,一再凌刮著爸爸沒有得到愛和在乎的心。
如今爺爺似乎已意識到自己身子快不行了,來我們家的次數也變得頻繁了,他似乎也是在后悔固執了幾十年,沒有對爸爸盡到父親的責任。
幾十年來爸爸沒有因為這一點而放松任何對爺爺奶奶的關心和照顧,他沒有想過去試圖改變現狀,也沒有想過扭轉爺爺的固執,他只是在盡一個身為兒子的責任,而哪怕爺爺并沒有為之所動。他做的一切只是為的問心無愧為的自己心安。
奶奶腿摔斷的時候,是爸爸每天去醫院照顧,還幫奶奶擦拭身子,是爸爸每天來回醫院與家之間,甚至把我交學費的錢全都給了奶奶,是爸爸每天還要為不會做飯的爺爺去做飯。
那一段時間,我幾乎天天見不到他。
這次爺爺生病,爸爸也是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爺爺家,看看他們缺什么,需要什么,身體怎么樣。
他把全部的重心轉移到了爺爺奶奶身上,為此日夜顛倒忙前忙后。
他曾經告訴過我,“世上沒有狠心的父母,只有狠心的兒女?!?/p>
可是爸爸難道從未介意過,自己卻是生活在狠心的父母之下,卻從未對他們狠心過。
爸爸總是會告訴我很多道理,但其實他不必言語,因為他的行動已經在為我傳達最好的教育。
他是我的天,卻沒有人為他撐起一片天。
06
姥爺專門來這看望爺爺奶奶。
我和爸爸妹妹陪他一起來到奶奶家。
爺爺已經無法輕易走動,只能坐在輪椅上,面對著窗外一望無際的田野,陽光從外面照射進屋內,平添了一分暖意。
因為癌,他的身體急劇消瘦,每天還要依靠針管藥物,吃不進去東西,還總是吐出血來。
奶奶的腿也還沒有完全好,依靠著拐杖穿梭在屋里屋外。
姥爺和奶奶他們聊的正歡。
爸爸走到門外,回頭看向我,“你看,你爺爺多瘦了?!?/p>
他盯著房間里的爺爺,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然后他笑了笑,開玩笑似的朝我道,“等我老了怕也是這樣?!?/b>
他似乎在說,生老病死誰也無法控制。
我記得爸爸曾和我說過,等他以后老了,如果不能動了,也不想麻煩我。他寧可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看日出日落,等煙消云散。
這么多年來,他心里從來都不好過,但他卻從未提及爺爺一句不對一句不好。
他比誰都更加有心,也比誰都問心無愧。
那天的陽光很好,曬在人身上暖暖的。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走到了爸爸身邊,無聲的攬著他的胳膊。
心里默默的說了一句,“你做的已經夠多夠好了,以后我會比你做的更多更好?!?/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