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大約十一二歲吧）我常常有在每晚睡覺前讀書的習(xí)慣，枕側(cè)放著的一摞書過一陣子就會更新，但有幾本是一直沒有換過的。雖然20年過去了，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記得很清楚，《名人傳》《泰戈爾詩選》《魯迅讀本》《三國演義》《紅樓夢》《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就是這么幾本，那些年一直翻來覆去地讀，總有常讀常新的感覺。
我的朋友王廷鵬先生說，《三國》和《紅樓》，至少得讀十遍以上才可以。很慚愧，這兩本巨著我都只讀過四五遍，而且只有前一兩遍算是精讀，后面就是泛泛地翻過幾次，再以后則只有需要查閱某些資料時，才會重新循著章回目錄去按圖索驥了。
唐詩宋詞真是好給養(yǎng)，清代的蘅塘退士孫洙和上彊村民朱孝臧（又名祖謀），這兩位可真的是為后世的學(xué)子辦了件好事。盡管各類唐詩宋詞選本已不勝枚舉，而《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作為初學(xué)者啟蒙的讀物，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至于《名人傳》和《魯迅讀本》，對年少時期的我的影響，僅次于稍后我讀到的《牛虻》一書。但我今天著重要說的，是那本被我翻爛了的《泰戈爾詩選》。
身邊的朋友都戲稱我是個『詩人』，如果這個稱號真的成立的話，那么天竺國的詩壇巨擘、亞洲榮膺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第一人泰戈爾，他之于我的意義，的確在很大程度上修養(yǎng)了我的『詩心』。
泰戈爾作為一位真正人格潔白的詩人，他的詩句素樸、清純、溫情、潔凈，可以說貫穿了我那時的讀書生涯。不管別人如何盛贊泰翁的詩歌成就，對我而言，他的那些被放置于世界文學(xué)星空中熠熠生輝的詩歌作品，屬于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的《園丁集》《飛鳥集》《吉檀迦利》《新月集》等，無一不是代表著濃縮了一切『純真』和『純愛』的華章金句。
費(fèi)爾南多·佩索阿，這位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困厄中度過的葡萄牙詩人，在憂郁不安中堅定地說：『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而年幼的泰戈爾在身處令自己虔誠以對又充滿好奇的大自然時，看到天邊那藍(lán)灰色的云載滿濃密的雨點，看到夜的黑暗將那幻影之門打開，他的內(nèi)心深處充滿最深的喜悅，于是他寫道：
『世界上空無一物，一切都在我的心里。』
同樣地，當(dāng)我讀到這句詩時，那樣一種樸素但又立體、宏大的情愫油然而生。
『夏天的飛鳥，來到在我的窗前，歌唱，又飛走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曲子可唱，一聲嘆息，飄落在地上。』
翻開《飛鳥集》（港臺譯作《漂鳥集》），那靜謐的抒情里如畫的描繪，那深深的悵惋里淡淡的訴說，每一次的細(xì)心咀嚼或者深情朗誦，都會讓我覺得，自然的精神和精神的自然，再沒有人能比泰戈爾在這部詩集里為我們所依次賜予的這般珍貴了。
再到《吉檀迦利》——這部意為『獻(xiàn)給神的贊歌』的詩集，更是泰戈爾作為世界級詩人的巔峰作品。詩中那些神秘、深邃、典雅、詭譎的語言，集中展現(xiàn)了深受印度文化和西方文化雙重浸潤的泰戈爾的非凡表達(dá)。
『你無窮的贈予僅放到我這雙局促的手上。多少世代過去了，你仍在贈予，而我的手還有余地可以盛下。』
『我的世界將以你的火焰點燃它眾多不同的燈盞，然后供奉在你寺廟的祭壇前。不，我永不會關(guān)上感知的大門。看到聽到觸摸到的愉悅中會含帶著你的愉悅。是的，我所有的幻想會化作歡樂的光芒，我所有的愿望會長成愛的果實。』
這便是泰戈爾為我們揭示的，人性的覺醒和生命的覺悟的全部，即一個不死的靈魂對永恒的渴望。
『你是什么人，讀者，百年后讀著我的詩？ 我不能從春天的財富里送你一朵花，天邊的云彩里送你一片金影。開起門來四望吧。 從你的群花盛開的園子里，采取百年前消逝了的花兒的芬芳記憶。 在你心的歡樂里，愿我感到一個春晨吟唱的活的歡樂，把它快樂的聲音，傳過一百年的時間。』
木心有一段話說得很有趣，他說：『偉大的詩人，如屈原，往往在生前就已知道自己一定會永垂不朽。每個大藝術(shù)家也都在生前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有人熬不住，說了出來，如但丁、普希金。也有一種人不說的，如陶淵明，熬住不說。』
對照木心的觀點，我們讀了上面所引《園丁集》里的這段話，該如何評價呢？這是泰戈爾意識到自己的不朽，婉轉(zhuǎn)地向百年后的讀者傳達(dá)他的預(yù)感嗎？我認(rèn)為不是。泰翁百余年前與后世的讀者對話，仍然是他一以貫之地以那顆恬淡開闊的心，為人們種植每個人心中安然盛放的歡樂，從而使我們與平凡庸俗的世界獲得暫時的隔離。
假如你在一整天庸常聒噪、繁忙不堪的生活和工作結(jié)束后的閑暇之余，用心去品咂了泰戈爾的詩，你會感受到那一盞明亮不熄的燈火，準(zhǔn)確地照映你疲倦的心靈，不會使你產(chǎn)生陌生的疏離，也不會感到其他文學(xué)可能具有的遺世而獨立。
那是穿越了數(shù)不盡的時間和空間，一個生命對許許多多個生命的指引；那是哪怕當(dāng)我們走到歸途盡頭，緩緩回望這一生，含笑吟唱起泰戈爾留給我們的文字，額前必然有光明永駐的無盡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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