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落叼著棒棒糖,斜靠在高二(三)班后門口,夏天下午五點的太陽,剛好落下半個。
下課鈴聲在陳落頭頂響起,陳落捂著耳朵,有幾個高個男生拿著籃球從里面走出來,看到陳落笑著說:“呦,今天又早了。”
陳落斜了他們一眼,正準備說些什么,眼角瞥到一個身影,連忙從他們中間穿過去:“陳喃,你等等我!”
窗戶外面的樹上落下幾只鳥,從鳥的視角,一定能看到走廊上,一個扎著馬尾背著雙肩包的女生追在高個男生后面,一路從走廊到出教學樓,再到校門口。
陳喃推著山地車,陳落氣喘吁吁的拽住他的衣袖,邊順氣邊說:“陳喃,說好了一起回去的。”
陳喃看了眼校門口停著的黑色轎車,把袖子扯出來,沒有看陳落,一腳跨上山地車,騎得飛快。
陳落盤腿在沙發上吃水果,看了眼墻上的鐘表,已經晚上八點,忽地聽到防盜門打開的聲音,陳喃一手拎著籃球一手拎著書包,陳喃媽媽從樓上跟他說:“陳喃,怎么又回來這么晚?”
陳喃把手里的東西放在門口,換上拖鞋往廚房走,絲毫沒有理會他媽媽的意思,陳喃媽媽從樓上走下來,對著正在喝水的陳喃說:“你下次能不能早點回家?讓你爸爸知道你這么晚還在外面打球又該不高興了,你……”
“行了,反正你心里只有內個男人高不高興,我要做什么跟你有什么關系?”陳喃握著礦泉水瓶,一臉不屑。
“你怎么能這么稱呼你爸爸?”
“我什么時候說過他是我爸爸?不過是你自欺欺人罷了。”
陳落坐在沙發上,手里還托著水果盤,看著陳喃繃著臉從她面前走上樓,她小心翼翼的把水果盤放下,陳喃不高興的時候,她總是不敢弄出聲音。
算一算,陳落今年十六歲,陳喃十七歲,他們已經朝夕相處了八年,但陳喃仍然對她沒有任何好臉色,應該說,對他的媽媽,和她的爸爸,都沒有好臉色。
不過也對,陳落的爸爸,是拆散陳喃家庭的人啊,如果換做是陳落的話,也會憎恨的吧?這樣想想,陳落便不會覺得有什么。
陳喃并不是一開始就叫陳喃的,在陳喃媽媽嫁進來之前,他叫于喃,待到兩人結婚后,他變成了陳喃,他和陳落說過,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個字。
陳落的媽媽死于白血病,她并不知道她爸爸和陳喃媽媽之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她八歲那年,爸爸和她說:“小落,爸爸給你找了新的媽媽,還有一個哥哥,你們要好好相處。”
但陳喃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和她好好相處。
她試探著想伸手拉他去樓上轉轉,陳喃把手背到身后,瞪著她:“別碰我。”
陳落當時只當他是不習慣,于是拿出自己最寶貴的故事書,是陳喃媽媽笑著接過來,放到他的書包里。
那之后的每一天,陳喃都不開心。陳落想,那自己就多和他說說話好啦,但卻總被陳喃拒之門外。
直到陳喃媽媽和爸爸去國外參加朋友婚禮,要出去一個禮拜,陳喃媽媽囑咐陳喃要照顧好陳落,陳落站在他身邊,側頭看著陳喃冷漠的神情。
陳落最怕雨天,他們走的第一天就下了暴雨,她縮在被窩里,聽著外面呼呼的雨聲和雷鳴的聲音,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裹著被子走到陳喃門外。
“陳喃,我今天晚上能在你的房間睡覺嗎?”
屋內沒有回應,陳落頭抵著門,一下一下的用額頭敲著門,嘴里碎碎念叨。
“陳喃,你就讓我在你房間住吧好不好?真的很恐怖啊,陳喃,我知道你沒有睡覺,你別裝睡哦,陳喃……”
額頭抵著的門忽然被人拉開,陳落身體失去重心,往前傾了下,然后抬頭看見陳喃正低頭看著她。
陳落提著被子站起來,陳喃把身子側過去:“進來。”
陳落好奇的環視陳喃的房間,在那個年紀的陳落腦中,只浮現出一板一眼這個詞語,她坐在床邊,看著陳喃從衣柜里拿出被子鋪在地板上,又從床上拿走一個枕頭。
等陳喃把燈關掉,躺在地上,陳落盯著滅掉的燈一會兒后,翻了個身,小聲說:“陳喃,你睡著了么。”
陳喃出了個聲響證明自己沒睡著,陳落接著說:“我一直都很害怕雨天,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恐懼,和厭惡。”
“為什么?”
“因為我媽媽就是在雨天,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變得冰涼,再沒暖起來過。”陳落翻了個身接著說:“爸爸一直特別忙,家里除了保姆阿姨,一直都是我自己,很多時候爸爸都很晚才回來,爸爸很有錢,但很少有人和我一起玩,爸爸帶你們回家時,我很開心,以后這個家里,終于不是只有我自己了。”
陳喃沒有再說話,聽見陳落在睡之前,迷迷糊糊說的最后一句:“所以你不要不開心啊,我可以陪你玩啊,我很喜歡你的。”
好像就是從那天開始,陳喃開始默許陳落出入他的房間,雖然陳喃依然很少會和陳落搭話,大多時候,都是陳落一個人看書,看到可笑的地方讀給陳喃聽。
陳喃轉入了陳落的小學,陳落拒絕了每天司機接送,非要跟在陳喃后面,然后給陳喃拿三明治和牛奶。
時間一長,陳落也習慣了跟在陳喃身邊說個不停,也習慣了陳喃的面無表情。
“你是要去打籃球,才不和我一起回家的嗎?”陳落推開陳喃房門,陳喃正坐在床上看電腦,抬眼看了陳落,輕聲“嗯”了一下。
“我就知道。”陳落彎著眼睛笑起來,然后坐到陳喃對面:“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起騎車,你就不用載著我了。”
“你的技術,太浪費時間。”
陳落撅了下嘴,眼睛掃到陳喃在瀏覽國外大學的信息,湊過去看,是美國的學校:“哇,這學校很出名啊,你想去嗎?”
陳喃點頭,陳落坐直后說:“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誰要和你一起去,快出去,我要睡了。”陳喃收起電腦,走向浴室。
但陳落卻把那所學校的名字記了下來,整個高中都在為它努力,拼命學英語。
陳喃高考時,陳落比他還要緊張,送他去考場的路上,陳落一直說著:“你準考證都帶了沒啊?有沒有忘帶東西啊?會不會身體不舒服啊?你……”
“行了,要高考的人好像是你一樣。”陳喃的臉色終于緩和了點,反倒和陳落說不要緊張。
陳喃如愿考上了美國那所大學,送走陳喃那天,陳落一個人坐在陳喃房間里,看著平時放東西的地方變得空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去買了同樣的東西回來,放到原來的地方,仿佛這樣,才會讓自己好過一點。
但她和陳喃,很難再有她趴在床上看書,陳喃坐在地上打電動的時候了。陳喃那么不喜歡這個家,好不容易可以獨立了,怎么還會想回來呢。
陳落升入高三,每周一定要給陳喃打越洋電話,也許是離得遠的緣故,陳喃在電話里話比以前多很多,陳喃媽媽路過她門前時,總能聽到她一陣一陣的笑聲。
高考前一天晚上,陳喃在電話里問她緊不緊張,陳落用手指卷著頭發,笑著說:“當年已經緊張過了,今年當然不緊張。”
“嗯,那就好,我在美國西海岸等著你。”
高三高考完的暑假,陳落去找了陳喃,陳喃帶她去了紐約,去華爾街,去看自由女神。美國的水土似乎把陳喃滋潤的很好,他眉目比以前更硬朗,個子好像也高了一點,雖然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平淡,卻讓陳落覺得比以前溫和很多。
但是陳落并沒能考到這所學校,她終究還是沒能和陳喃在一個城市。
陳落在大學的時間,有時間就會飛到美國,直到,陳喃交了女朋友。
那是陳落去過美國所經歷的第二個冬天,她從機場出來,輕車熟路的到陳喃租的公寓,蹲在門口外面等他,卻等來了兩個人。
陳喃身邊站著一個女生,應該也是華人,身材高挑,短發。
陳落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陳喃看著她,說:“這是我妹妹。”
陳落把半張臉都埋在圍巾里,咬著下嘴唇,怎么會是妹妹呢,你連爸爸都不承認,我怎么會是你妹妹呢。她記不清陳喃是怎樣把女孩送走,又是怎樣把她的行李拿進公寓。
等她緩過來時,陳喃往她手里塞了杯熱茶,正坐在對面看著她,說:“怎么不說一聲就過來了?”
陳落心里翻騰著無數個問題,到嘴邊卻成了帶著哭腔的:“陳喃,你怎么這樣?”
陳喃看她眼睛紅了,怔了一下,然后給她放好紙巾,一聲不吭的摘下她脖子上的圍巾。
“我什么時候變成你妹妹了?你不承認我爸爸,我又怎么會是你妹妹?”陳落抓著圍巾,抬頭看他。
這么多年,陳落一直都叫他“陳喃”而不是“陳喃哥哥”,因為打他來的第一天,陳落就沒覺得他是哥哥,所以這么多年在他身邊,也不是因為他是哥哥,這么多年一直粘著他,不是因為他是哥哥。
是因為什么呢?陳落想,因為喜歡啊。
她喜歡他啊。
“陳喃,你以為這么多年,我對你是兄妹之情嗎?不是吧?在你心中,也不是吧?”
陳喃看著她,她也看著陳喃,終于,陳喃輕嘆口氣,說:“陳落,不要鬧了。”
“陳喃,如果你不知道我對你是什么感情,那我告訴你,你聽好了,我對你,”陳落盯著陳喃的眼睛,一字一句說著:“是男女之間的感情,是喜歡,是愛情!”
“陳落!”陳喃瞇著眼睛,似是壓抑著怒氣,然后轉身走向臥室,嘭的一聲把門關上。
陳落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靠在沙發上,后面就是落地窗,她歪著頭看見外面雪越下越大,心里的雪,也越下越大。
說出口幾秒鐘的事,卻放在心里好幾年,她應該知道的,陳喃那么厭恨她爸爸,怎么會接受她,怎么會喜歡她?
但是你告訴我,前面的路斷壁殘垣,沒走一步都是深淵,我還是要往前走,你告訴我,山頂是吃人的惡魔野獸,我還是要往上爬,義無反顧。
從喜歡上陳喃的那天起,就由不得她控制了。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那天兩人還是不歡而散,陳落在沙發上坐了片刻,起身穿好大衣,拉著行李箱,走到陳喃門外說:“陳喃,我走了。”
陳喃靠在墻邊抽煙,聽到陳落的動靜,走到陽臺上,看著陳落的腳印一步一步踩在雪地上,也一步一步踩在他心上。
他怎么會不知道陳落對他是男女之情,他對陳落有何嘗是兄妹之情?陳落沒有叫過他哥哥,而他又什么時候拿她當過妹妹來看?
當年媽媽同爸爸離婚后,他偷偷跑回那個破筒子樓看過爸爸,爸爸整日喝酒,整日都是醉的,最終熬不過去,自殺了。
他一直把這些,怪罪在陳落爸爸身上,怪罪在陳落身上,怪罪在他媽媽身上。
陳落的出現,是他意料之中,可是對陳落萌生的感情,卻是意料之外。
是從那天晚上,她裹著被子坐在他門口,眼巴巴的看著他。
是那天晚上她說她媽媽的事情,讓陳喃覺得,她也不過是個,失去親人的可憐人。
是她說陳喃,我很喜歡你的。
然后,就再也恨不起來。
但他們能在一起嗎?他不知道。
其實那個女生,根本不是他女朋友,不過是他認識的華人學姐,來取資料罷了,但他卻覺得,這樣順水推舟澆滅她心中的念頭,也未嘗不可。
他一晚上都沒有睡,第二天去拿報紙和牛奶,看到上面報道著“昨天下午十七時,于美國飛往中國的飛機失事……”
昨天下午,陳落如果離開,乘坐的飛機,就是這一架,陳喃眼前發黑,無法再往下看,拿起車鑰匙時,才發覺手都是抖的。
如果陳落出事,這一輩子,他都無法原諒自己。
大口喘著氣披上外套,拉開門時卻看見,陳落坐在門外,趴在行李箱上似乎睡著了。
陳喃摸上陳落頭發的手依然在顫抖,陳落恰好睜開眼,看見陳喃時嚇了一跳,開口想說些什么,卻被陳喃拉入懷中,緊到她快沒辦法呼吸。
“陳喃,你怎么……”
“陳落,我愛你。”
這一刻的陳喃只覺得,不管前方是高山,是深海,是荊棘,是叢林,就讓我們,一起面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