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一】
朋友在工地做電焊,因母親病重,不得不回家,介紹我接替他的工作。
“可我啥都不會呀”
“沒事,這個很簡單,基本操作一看就會。至于技術得慢慢摸索積累。”
不知是真的很容易,還是他著急離開,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替工作,他在電話里跟我說得很急也很簡單。畢竟這是大熱天,哪個愿意往工地上跑啊。
但想想一天兩百多的工資,頂我干兩天。朋友最后又激我說,十來歲的孩子都能做得來,不信我做不來。我清楚那是玩笑話,但也是他一番好心,知道我近幾年在哪里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有掙到錢。
按朋友發的地址,找到工地時,快上午十一點,他已經下班了,在路口等著接我。帶我到住處,房子不大,十幾個平方,住著他跟搭檔陳師傅兩個人,每個人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就沒啥空間了。
不過說實話,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陳師傅,五十多歲,有點黑瘦,胡子拉碴。我們進門時,他正在電腦上看電視,發黃的三個手指夾著一根煙。瞇起來的眼睛,不知是本來就小,還是被煙熏的那樣。
朋友向我介紹他時,他點了下頭,嘴里蹦出兩個字:“來了”,又接著看他的電視。
我放下行李,從包里拿出家里帶過來的兩包“黃鶴樓”,遞過去。
“陳師傅你好,我不會抽煙,不知道好與差。這我們老家的煙,嘗嘗味道,以后還要你多照顧照顧我。”
“你這是什么意思?各人干個人的,用不著這樣客氣,大家都是打工,掙錢不容易。”
他頭也沒抬,仍舊邊看他的電視,邊說道。
朋友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拉著我出門,臨走說道:“老陳,他也不抽煙,買都買了,你就拿著抽吧,我們出去吃飯了。”
路上,朋友跟我介紹說,老陳這個人,話少,心好,煙鬼,脾氣大,技術好,人實在。你以后接觸就知道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問他,沒事,他都會教你。
“把他一起叫出來吃個飯,我請他喝酒。”我說道。
朋友說老陳從來不喝酒,唯一愛好就是抽煙,看電視。
我們在工地對面一家餐館吃飯,去吃飯的多是工友,吃完就走了回去休息。有空調,也還算清靜,我們就坐那里聊天。
自然又聊到老陳。朋友說老陳跟大老板是老鄉,紹興人。以前曾在工廠做車間主任,調試機臺時,受了傷,右手中指和食指被截掉兩截。出院后,沒有安排他做任何工作,但每個月還是領主任工資。過了幾個月,老陳自己感覺沒意思,也沒向那家私人老板要賠償,自己走人了。
下午,朋友帶我去上班。跟我說了怎么接線,防護,示范了一遍怎么操作。就把焊把遞給我,叫我體驗。
我們是焊定位筋,一個單元,一人焊一半。兩邊都有線,對準線,焊牢就行。真如他說的,很簡單。剛接觸,有好奇心,感覺新鮮。
朋友家里也的確急,看到我能操作,又跟我說了些注意事項,就買票坐車回家了。
感覺良好的我,心里暗喜,原來電焊這么簡單。就是一只手拿焊把,一只手拿鋼筋,不能用防護面罩。他們自己發明,戴一副眼鏡,用一張牛皮紙掛在眼鏡上保護臉。
干了一會兒,汗水順著額頭流到眼睛里,有點不習慣了。我停下來,拿下眼鏡擦汗。抬起頭,看到陳師傅正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煙來,點著了猛吸幾口,停下,又猛吸幾口。大概還剩半截煙頭,扔掉了,又繼續蹲下干活。
看到他焊好了一多半,我有點著急。干脆扯掉臉上的牛皮紙,這樣視線好多了。只是電焊光線太強了,對接時得閉上眼睛。
“你不能這樣子!”
陳師傅不知啥時候站在了我身后,枯黃的手指撮著一根煙,我幾乎看不清,他那張在騰騰升起的煙霧里的臉。
我緩緩站起身來,煙霧散了許多。他擠著眼睛,臉上帶著得意的笑,說道:“你呀,不戴眼鏡,晚上眼睛會難受的,沒有面罩,不戴防護,時間長了臉上褪皮的。”
扔掉手中的煙頭,指著一根超出線的鋼筋,說:“你看,這就是你沒有看著焊的杰作。不要以為開始你對齊了,等你閉上眼睛去焊的時候,手輕微的挪動,你是感覺不出來的”。
他拿出折疊在口袋里的“防護眼鏡面罩”戴上,從我手里拿過焊把,又一點一點示范,講解。他說:“你不要看這差幾毫米,引起模板偏差,整個柱子就會偏差,這樣一層層誤差就大了,這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一看就知道你沒有干過,不要著急。首先必須保護好自己,必須質量焊好,熟練了速度自然快了。這是最基本最簡單的,幾乎沒啥技術難度真正的焊工,要求高著呢。”
我注意到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是有著笑容,只是沒有了剛才那得意的樣子。
他又跟我說:“以后我們從兩邊往中間焊。這樣你焊得慢點沒關系,我不用轉線耽誤時間,可以多往這邊焊點。你年輕,等你熟練了,再多干點”。
? ? ? ? ? ? ? ? ? ? 【二】
從第一天下班后,我們之間話多了起來。說起他讀書時,滿臉得意。他說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成績都好,就是高考時沒發揮好,沒有考上大學,有點遺憾。我注意到他說這些時,還是笑著說的,好象他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樣的。
說到他二十年前,在同村的一個老板手里承包做鋼筋。到過年結賬時,老板說虧了,沒錢結賬,欠他四千多塊錢工錢。一直到現在,碰面了彼此笑笑,算是打個招呼,都沒有再提工錢的事。
要知道二十年前的四千塊錢,按工價折算,至少相當于現在六萬。我問他怎么不向人家要?他說人家都虧了,還怎么要?那以后他也沒做工地了,過的連我都不如,也不好張口向他提了。
好想聽他說說當車間主任的故事,可是他沒提起。因為他手的緣故,我也不好問。
晚上他一般不出去,在房間看電視,抽煙。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抽煙。他能一根接一根,一連四五根,滿屋子煙霧。他說最多時候一天三包,現在還控制點,抽得少了些。
大概有一個多星期了吧,慢慢順手了。速度還是比他慢很多,他還是每天都幫我很多。夏天熱,都喜歡三下兩下干完了坐陰涼處休息。有時,我就說,你先去休息吧,我慢慢干。可他都是堅持一起干完,收拾好工具了,再一起休息。
有天晚上,老板過來找到陳師傅。說工地料斗不夠用,要我們晚上加班焊兩個。給現錢,問他得幾個晚上?大概得多少錢?陳師傅說他一個人做,至少得四個晚上,工錢看著給。
后來,陳師傅跟我說,老板跟他是一個村的,有四五個工地。但是很低調,兒子都開的路虎,自己來來去去用的還是面包車。但是在陳師傅面前很大方,他也是老板直接打電話叫過來做的。之所以在老板面前說他一個人加班,是怕老板看出來我不會做,而不是想一個人掙那點錢。
他說這話我相信,因為他最不喜歡加班。有時忙不過來需要加班,他就會說,要不是你一個人不能做,我真的不愿加班。后來我熟悉了,凡是需要加班,他知道我一個人能做得下來的,都叫我去加班。其實我們加班是很劃算的,一般干兩個多小時,就算半個工。
陳師傅花了三個晚上,做好了兩個料斗。那天晚上下班,他說:“走,我們去吃羊肉骨頭。”
我說這熱天吃羊肉?他說骨頭湯,我想喝。我知道他是因為一個人加班掙錢了,想請我彌補一下。他竟然也倒了一杯啤酒,只是沒有喝完。
? ? ? ? ? ? ? ? ? ? 【三】
住一起時間長了,我發現他比我還懶。兩三天,甚至一個星期才刮一次胡子。其實他刮干凈胡子了還是很精神的,只是我沒當他面說。
一個面盆,他每天晚上洗臉以后又洗腳。水倒掉之后,隨便涮涮。早上又接一盆水來,舀一杯子刷牙。
他喜歡喝茶,本來用的透明的塑料杯,已經變成茶黃色的了。
有天,一個工友跟我說,那個老陳啊,怎么怪怪的?我說沒有啊。他說,你看他平時,一句話也不說,一臉嚴肅。有時請他幫忙焊個工具之類的,還愛理不理的。
我笑笑,沒有說什么。我才注意到,整個工地上,大家都叫他老陳。也許是習慣了吧,我是唯一叫他陳師傅的人。
雖然后來我沒有在工地做了,但偶爾還會想起陳師傅。前段時間,寄了一斤茶葉給他,收到后,他打電話給我說:“都沒在一起做了,還花這個錢干嘛?”
我笑著說:“是因為你這個人,值得我想念。”
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想起陳師傅。
無戒訓練營第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