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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 ]
? ? ? ? 一個人的冬天
? ? ? ? ? ? ? ?文 / 黎采
立冬那天的一場輕雪,令日漸愚鈍的我猛地意識到——冬天,來了。
我甚至被嚇了一跳。好像春天還沒離開幾天呢,咋就下雪了呢?日子真是過得賊快。
我在那些雪花里——朋友們在微信里曬的雪花圖片或視頻里,竟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興奮——好像那些雪花已然飄在我的頭發上、睫毛上、衣襟上。我坐在斗室里,暗暗生出一種不算太小的沖動:我想到下雪的地方去,立刻去。但,我也就僅僅這么想想。說走就走,于我而言,早已是一件奢侈的事。不過,我對自己總算還有一點去看雪的沖動是很在乎的。這樣的沖動常常走失。它們走失的后果是我加速衰老。所以,哪怕是一閃即逝的沖動,我也希望它在我身體里實實在在地閃一下。盡管一閃之后,我照樣會一臉平靜地呆在無雪下的地方,任雪在別處恣意飄灑,任冬天如此儀式感地降臨,任自己假裝無動于衷。
我忘了從何時起,我不再認真地等一場雪,不再期待邂逅傲雪的花朵,也不再懼怕呼嘯的寒風,不再理會寒風究竟要把我吹向何方。
我不能把冬天怎么樣。冬天也不能把我怎么樣。我像個無賴一樣,在許多個冬天里一晃而過,了無痕跡。
有時,我想,這些年,冬天經過整個天地間時,可能一不小心把我給遺忘了——你看吧,我這么不講道理,被冬天遺忘,純屬活該。
也許,屬于我的冬天,一直停留在記憶深處的蔡家灣吧。那些遠去的冬天里,總有雪,落在蔡家灣。落在我最初的夢里。
在某個清晨、午后或是黃昏、深夜,蔡家灣里下雪了。你期不期待,喜不喜歡,雪不管。雪,想下就下了。而且,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忽大忽小,時急時緩。
我常常獨自呆在蔡家灣的某個角落,抬起頭,仰望雪從高遠蒼茫的天空里飄下來。我伸出手,接住一片一片雪花。還沒看清楚形狀呢,雪花就融化了。融化成說不清的惋惜以及喜悅,在心底隱隱蕩漾。
雪,下著,下著。蔡家灣這座小小的村莊在雪的到來之中,變得安安靜靜、超然物外又嬌羞嫵媚、楚楚動人。就像一個素樸的女子忽然披上了一襲潔白的輕紗,那氣韻簡直不可描述。
雪,下著,下著。以溫柔又凌厲的攻勢,讓天地間充滿神秘的秩序感,讓人心被潔白與空靈深深滌蕩。
那時蔡家灣大多數人家都住著土墻瓦房,雪落在瓦片上,輕輕盈盈,深深淺淺,疏疏密密。灰瓦白雪,是靈動的詩意、古意、禪意。有的屋旁,悠悠然佇立著落滿雪花的一叢綠竹或是一樹紅柿,那是冬天勾勒出的寫意畫,每一筆都攝人心魄。有的屋旁,枯萎多時的臭菊、十樣景、芍藥等,頂著一團團雪花,仿佛獲得了新的生命,開出了不可思議的新花。有的屋旁,一行行鮮嫩的蔬菜東倒西歪,從雪中露出來的少許葉子,倔強地昂著頭,可愛又清純。
雪,繼續下。炊煙從這家那家的屋頂上絲絲縷縷地飄出來,鳥鳴從某片樹林里清清脆脆地響起來,遠方的游子匆匆忙忙地從某條路往落雪的村莊趕回來……
生活,在一場雪里,不慌不忙地繼續著。
時光,在一場雪里,不緊不慢地流逝著。
很多時候,小伙伴們打雪仗、堆雪人,我通常都作為他們的觀眾,在一旁跟著樂。偶爾也會向誰誰誰扔幾個雪球,惹幾聲尖叫和狠狠的還擊。
我更喜歡雪落在大地萬物上原本的樣子。比如,那些鄉間小路在雪中失去了清晰的走向,讓人恍惚間不必理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任自己迷惘一小會兒,莫名的輕松就會在不經意間彌漫心底。我總是希望那些落滿雪花的鄉間小路不被人啊、牛啊、羊啊、貓啊、狗啊的踩上去,因為那些“踩”會把我的思緒踩亂。
雪停了,雪不可避免地融化著。就像它的到來一樣,不容拒絕。蔡家灣便慢慢悠悠地從非夢似夢中醒來。
有人提著竹框拿著月亮形的彎刀下田砍菜去了,有人背著背簍提著打杵到山間打柴去了,有人趕著牛羊沿著小路放牧去了,有人兩手空空兩眼焦慮地到田間去查看剛長出不久的油菜、豌豆、小麥嫩苗兒凍壞了沒,有人扛著鋤頭去給剛種下不久的洋芋蓋土去了,有人打扮一新,不知要去哪兒溜達了……
屋檐下的冰凌子還沒化完呢,陽光一照,滴出一串串、一排排晶瑩透亮的冰水珠簾。院子里背陰處還有三兩團積雪呢,不一會兒,就不見蹤跡了。誰家孩子堆的雪人,口歪眼斜了,手掉腳斷了,漸漸地,看不清模樣兒了……
一場一場的雪,下了,化了。一冬又一冬。
后來,雪依然每年都下,蔡家灣的冬天,每年似乎變化不大。但還是在變化著。土墻瓦房越來越少了,老柿樹也沒幾棵了,那些在雪中搖搖晃晃的老人們接連長眠于地下了,那些健步如飛的身影慢慢地也開始步履蹣跚了,小年輕們毫不留戀地邁開大步到山外去尋夢、尋詩,尋遠方去了……
而我,也在別處了。沒辦法,在我心里,不叫“蔡家灣”的地方就是別處。別處的冬天也會下雪,卻沒有一片雪能落在我心上。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別處過冬天,我的悵惘是怎樣的無處安放。
那些在蔡家灣里度過的冬天,是我生命中關于冬天的珍貴記憶。我無力阻止記憶里那些美好的片段離我越來越遠,也無法說服自己用同樣的心緒來度過我在別處的任何一個冬天。
我已沒有足夠的勇氣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我更愿意用余生在某些事情上無怨無悔地往回走。
對我來說,這個往回走的過程充滿溫暖。異常溫暖。永遠溫暖。
那些年的冬天里,爺爺帶著我和小妹,到屋后的山林里去撿松果,提著滿框的松果回家,就可以燃起個暖暖的大火了。爺爺將松果放在火塘里,麻利地劃一根火柴,松果一個一個地燃起來了,紅紅的火苗照亮了一家人的臉龐。爺爺興致好的話,就坐在火邊繪聲繪色地講《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書里的故事,我和小妹常常聽得入了神。有時,爺爺還會哼上幾句山歌。奶奶也坐在火邊,不時向火里加松果,看著爺爺講古、哼歌,奶奶不說話,只露出淺淺的笑。
母親每年冬天都喜歡做豆腐。母親挑選出她種的優質黃豆清洗干凈,放入水中泡上幾個小時,用小石磨磨出豆漿,架柴火支大鍋煮沸,拿白布袋濾出豆渣,灑燒熟的石膏粉固化豆漿,把包好的豆腐放在專用的木制架子瀝水。每一道工序,母親都做得一絲不茍,像制作藝術品一般專注。母親將豆腐與臘肉、白菜煮在一起,鍋里冒著團團熱氣,滿屋都是濃濃的香味。一家人邊吃邊聊天,滿足而幸福。
……
點點滴滴,每每憶起,就會覺得——冬天,不冷。
這大概就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冬天吧。曾經豐盈過,就不怕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