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暑假的時間不多了。這天特別的熱，巷子里的老樹一動不動地立著。仲午時分，樹上的蟬都要叫破嗓子般吵的人不得安寧。父母今天沒有去上班，上午母親在收拾自己的衣服，裝了一個大箱子。床頭放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小小的裙子很干凈。小葉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收拾東西，只是那條白裙子吸引了她。站在門邊眼巴巴地看著母親忙東忙西，母親并沒有發現她已經站了許久。大箱子快要塞滿的時候，母親回頭看見了小葉。
母親輕輕地拉過小葉的手，放在自己的大手里揉捏。認真仔細地看著小葉，幫小葉把頭發捋了捋，說，“小葉啊，頭發長了，開學前去理發師傅那修短點，新學期要精神抖擻，知道嗎？”
“嗯??！”
“乖小葉，喜歡這條裙子嗎？”母親把床頭的連衣裙拿過來，在小葉身上比對?？瓷先摽梢源┝恕！皝?，小葉去把這條小裙子換上給媽媽看看。”
小葉拿過裙子，摸了摸，很軟，應該是棉布的。白白的，很干凈很樸素，卻別有一種美麗。小葉換好裙子回到母親面前，在母親面前轉了三圈，臉上樂開了花，“媽媽，這裙子真好看！好喜歡！是給我的嗎？”小裙子有點大，但是穿在小葉身上也挺合適，稍微有些長，想必再過些時間就剛剛好襯得小葉細胳膊細腿，像亭亭玉立的好女孩。
“給你的。本來準備等你生日給你。現在整理出來就現在給你吧。葉子真漂亮！”媽媽眼睛有些紅。想說什么又吞回去，只是說，“去給思哲哥哥看看吧！快去吧！”
小葉穿著新衣服高高興興去找陳思哲。
母親看著孩子離開，坐在床邊，呆望了幾分鐘。只是望著，眼淚就涌出來。她雙手捧住臉，擦干凈淚水，拂了拂鬢角的頭發。環視了一下房間，在屋里走了一圈。來到客廳和父親坐在一起。一言不發。
“如你所愿，離了。你不走不行么？我走！我走行不行？”父親說。
“我不會再住在這，我不會和一個出軌的男人在一起。還有！如果你要帶其他女人回家，就把床上我們一起睡的東西都換了！我無法容忍我的東西給別人用！”母親哽咽。
“你要不都拿走！我沒有出軌！跟你怎么就說不清楚！”
“不用說清楚了。以后也不用說了。既然你說你沒出軌，那十五年之后你我還是單身就復婚！我倒要看看一個騙子怎么實現承諾！”
屋外有嘈雜的聲音。母親出門看了看，然后進房提著箱子。小葉的舅舅一起進來，把其他一個箱子和幾大包東西一起提了出去。母親最后看了一眼房屋，什么也沒說，低著頭提著箱子和舅舅朝巷子外走。
父親跟在后面，雙手無處安置，一會抓頭，一會點起一根香煙，放在嘴邊狠狠嘬幾口，吐出一大團藍色的煙霧，把他籠罩住，仿佛與世隔絕了，仿佛一切不愉快都隔絕了。女人很快和大哥就離開了他的視線，他也不好繼續跟著，因為無法挽留，也不知道如何挽留。這個世界都嘲笑他，卻不允許他離開，卻丟給他一個孩子，丟給他一個會問為什么媽媽不見了的女兒。他該怎么辦？他回到小樓的臺階上呆呆坐著，嘬著煙，狠狠地，好像那尼古丁能給他答案一樣。太陽狠烈地灼燒著他，心里有一塊正在慢慢碎開，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握不住，抓不起。慢慢地他自己也如爛泥一般癱坐在燙人的地上，仿佛自己也要被驕陽融化了。
穿著新裙子的小葉來到二樓，看見思哲正在沙發上翻畫冊。她跑過去，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開心地說，“好看嗎？我媽媽剛送給我做生日禮物的！”
思哲放下手中的畫冊注視著她。從她進門開始他就看到這條新裙子在她身上綻放。如同一朵白色的小花就那么不漏聲色地綻開。香氣四溢，讓人沉醉。他傻傻地看著小葉，他從沒見小葉穿過裙子，第一次看見才發現這個女孩子這么美麗。一直以為她大大咧咧如同男孩子，今天突然意識到這是個可愛又漂亮的小姑娘，心里突然生出要擁有的小心思。
“好看嗎好看嗎？陳思哲！”
“好看好看！我幫你畫下來吧！我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裙子呢！”
“好啊！快！畫好看點?；仡^我要給我爸媽看給叔叔阿姨看。”小葉搬出一個椅子坐下，手安放在膝蓋上，等著思哲開始記錄這美好的畫面。
陳思哲搬出畫板，認認真真地對著畫起來。心里想著，怎么突然這么好看呢？以后肯定會有很多男孩子看到她的漂亮她的可愛她的善良。我要認真畫下來，也許我只能在畫里擁有她的美麗和可愛吧。多么干凈純潔的眼睛，像是不知道分別，不知道離開，不知道什么叫傷痛。眼睛很難畫，思哲反反復復看了很久，才決定下筆描摹。生怕畫得有點不好讓這雙眼睛失去了神采，失去了他心中小葉的模樣。
樓下有嘈雜聲。小葉坐不住，跑到陽臺看，發現是舅舅來了。沒多久，舅舅就和媽媽提著箱子往巷子外面走。小葉看著母親越走越遠。坐回椅子上，催思哲繼續畫。
思哲發現小葉有些發呆，眼神沒有之前明亮，像是有什么心思。要不要問呢？聽父母說林叔叔和阿姨好像最近吵架很兇呢。思哲看著坐回來的小葉，突然有些心疼。瘦小的身體卻堅毅地筆挺地坐著。本來平攤的雙手不經意間攢起來，握成了小拳頭壓在膝蓋上。時間久了，估計都要壓出紅色的印痕。她應該知道自己父母的事吧。她只是裝作不知道，裝作不去知道，以為裝作不知道就好像沒發生一樣么。
思哲一筆一劃的畫著，像是畫他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幅畫一樣。屋內的熱浪褪去，母親父親都回家了?？此颊茉诋嫯嫞∪~在當模特，相視一下，彼此會意，也沒有說什么，安靜到廚房做飯。
小葉因為做模特便在陳伯伯家吃飯，暑假經常這樣，兩家大人也不啰嗦。倆孩子在一起也是賞心悅目，父母都很喜歡。今天吃飯有些安靜，似乎大家都約定好一樣，只是默默地吃飯。小葉更是吃得很快，吃完便坐回椅子等思哲來繼續畫畫。
父母為了不打擾這兩個孩子畫畫，收拾完也早早回房間休息。大人們就是這樣，在一些所謂重要的時刻，都會心照不宣，對于某些事情都會心領神會。其實不過是成年人逃避的方式。長大之后，這些小伎倆都無師自通。
思哲畫的真心慢。大半夜都過去了。終于只剩下著色了。白色的連衣裙不需要太多顏色。也不需要小葉一直坐著等。思哲說“今天就到這吧！其他的我可以按照記憶中的印象完成了。等全部完工，我拿給大家看?！?/p>
“嗯！先給我看?！毙∪~有些累了。終于不要這么筆直地坐著，終于可以逃開這個椅子，終于要去面對家里的情況?！拔蚁然丶伊恕Ｃ魈煳襾砜茨闵仙！?/p>
“好的?！彼颊芤贿叴饝贿吺帐爱嫲濉？粗∪~孤獨的離開，心里有些難過。多希望她就一直坐在這里，不用回家，不用去面對母親的離開。應該很難過吧。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小葉一個人回家。家里并沒有人。父親也沒有在家。好像都不在家。父母房間的門敞開著。衣柜里母親的衣服都不在了。母親的日用品也不見了。母親是真的走了嗎？小葉突然有些心慌。她把房間所有燈打開，然后飛快的沖了涼就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換了一個個頻道好像都沒有想看的節目。心里開始著急。媽媽走了，爸爸不會也走了吧？應該會有個大人照顧自己的。電視上都這么演的。即便父母分開了，也還是會有個人留下照顧小孩的。這便是親情吧。可是，爸爸去哪了呢？他為什么不回家？越想越害怕。小葉縮成一團繼續等著爸爸。
電視節目都打出休息的字幕。午夜了。爸爸并沒有回家。小葉走出大門，朝巷子里望去。
“小葉！你怎么還沒有睡覺？你在干什么？”思哲起床上廁所的時候發現樓下有燈光就在陽臺往下一望，居然看見小葉一個人在大門口發呆。
“思哲哥哥！我爸爸沒有回家。我等了他一晚上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毙∪~快要哭了。
“那我下去陪你一起等吧！我就下來。想吃什么東西嗎？我給你帶下來?！彼颊苓@就下樓，生怕一轉眼小葉就被黑夜淹沒了。
兩人坐在臺階上，一齊看著巷子口。一直等。無聊就指著星星瞎說。時間過得很慢。兩個孩子哈欠連天，然而林爸爸并沒有出現。思哲建議回房去等，關好大門，去沙發上坐著比坐在水泥地上舒服。
兩人進了屋。小葉變得沉默不語。思哲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在她身邊。沒多久，小葉陷進沙發里睡著了。思哲也蜷著身子坐在她旁邊，看著小葉，眼皮開始打架，兩人倒在一起相繼睡去。
第二天醒來，小葉睡在自己床上。聞到蔥油面條的香味。一個咕嚕起床后發現爸爸在廚房手忙腳亂，但是成品倒也不錯。洗漱完畢，小葉就開始狼吞虎咽。邊吃邊問，“爸爸，你什么時候回家的？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陳思哲呢？”
“爸爸有事回來晚了，就直接抱你回床睡覺了。你可長大了，我都抱不動了?！鳖D了頓，吃了口面，“我進門的時候思哲醒了，見我回家，他就上樓睡覺去了。等下代替爸爸去謝謝他。記得叫思哲哥哥，以后他比你大一個年級，在學校里別沒大沒小的?！?/p>
“知道啦！”小葉吐了吐舌頭。頑皮的很。
父女開始了共同生活的第一天。仿佛沒有什么變化。小葉沒有問媽媽去哪了。只是裝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樣繼續著大大咧咧的生活。林爸爸不禁感嘆自己的懦弱，又慶幸女兒的大條。他知道女兒都知道，只是不問不說。也許她心里最難過？父母離婚本就是不負責任，不解釋更是不尊重。可是怎么跟一個孩子解釋呢？也許過段時間就會有個機會可以去一起面對吧。也許孩子大一點就能理解了吧。
平凡的暑假其實風起云涌，太陽依舊熱烈，小葉借口太熱不怎么帶思哲出去玩。沒多久，吹起了涼風，秋天就來了。
林小葉聞到熟悉的蔥油面香味，看了看窗外，已經是白茫茫一片，天也亮了。穿了外套，化了淡妝，走出房間發現父親在廚房有條不紊的做著早餐面條。十五年了，父親已經有了一手好廚藝，能做好些大菜。高大的背影也看著矮小了。父親有白發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一直以來兩人相依為命，卻沒有發現離父親越來越遠。昨晚那樣跟父親說話，真的沒事么？
“起來了？來，吃面。吃完去上班吧！今天大雪天冷，多穿點衣服?！备赣H若無其事地給她端來一碗面。就像那個夏天的早晨，一切都沒有改變。父親并沒有什么不同，這些年來他一直都這樣，能逃避的絕對不面對，能忽略的絕對不強求。沒有什么是重要的，只有父女在一起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吃完面條，林小葉出了門。果然一夜大雪，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小樓樓梯前一排孤獨的腳印伸向巷口。想必陳思哲大清早就趕去公司了。話說回來，因為后來不經常一起玩耍，那幅畫竟然不知道畫成是什么樣。也不知道歲月流逝，陳思哲還有沒有留著那幅唯一她的畫像?？墒寝D念想起昨晚在巷口看的女子，那幅畫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嗯。應該不重要了。想著就走到路口，上了一輛的士，該工作了。
